第三章    久不聞山音，久不見水影(一)

　　1

　　我時常一個人，任由著青春憂傷。

　　從教室到宿舍這一段路，我常把它用來構思一場憂凄的景象。這是第幾次經過宿舍門前的那盞老式路燈呢？它總是泛著橘黃的燈光出其不意地在我走過時突然暗了下來。我開始習慣那種橘黃的燈光一點一點被黑夜吞噬的感覺，就像血液慢慢在清水之中散開一樣，總有細細的血絲浮在水面。仿佛是特意為我安排，這盞路燈總是多情地把眼瞼垂下，讓我聯想到了青春，聯想到了一邊戰火紛飛一邊柔情似水的古代，多情女子等來的總是一個情人戰死的噩耗，于是，青春便憂傷了起來。

　　第一次聽《煙花易冷》這首歌時，我剛從西北風景如畫的云南只身一人來到了這個楚風漢韻的文化古城，半夜三點，實在不知該去向何處，所以我一頭鉆進了網吧，任著耳麥一遍又一遍在耳膜邊際咆哮著“煙花易冷，人事易分”。我常常在一個人時安靜地聽，安靜地想象著那個戰事紛繁的朝代下如此凄美動人的愛情。于是，我被感動了，內心常常柔軟似水，輕輕一碰，就沁出淚來。

　　2

　　雪，這個字，我多么熟悉，雪，這個景象，我卻如此陌生。直到那個寒冷的十二月，我一個人撐著雨傘又一次走過那盞老舊的路燈時，它依舊那樣，默然地、悄無聲息地綻放著橘黃的光芒。我停了下來，我看到光暈之下，那一朵朵雪白的花朵紛飛而下，在橘黃的燈光中飄舞著，綻放著。我怔怔地抬頭，而老舊路燈，沉默著，安靜不語。

　　我說：“雪，我終于看到了，看到了紛飛的雪！”

　　雪告訴我：“哦！”。于是，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三千多公里，我第一次想到，這原來是一個遙遠的距離。

　　十二月下旬的時候，徐州的雪已經紛紛揚揚，路上、樹梢、草尖、地皮上都覆蓋了白茫茫的一片。我給雪傳去了照片，她只說：“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見”。而我沉默了半天，終于沒說出：“其實，我一直想帶你來看看”。

　　我不知道這些雪是什么時候開始融化的，春天已經來了，小草開始抽芽，當校園里各種叫不出名的花開始爭艷的時候，雪，她終于沒有了再陪我走下去的耐心。

　　我說：“201314，這是愛你一生一世呢！我們的承諾，你還記得嗎？”

　　雪給我回來信息，只說：“我們分手吧，我累了……”

　　有時候，誓言就是那樣地易破，美夢就是那樣地易醒，而有時候，一句累了，我們便不再需要諸多的理由。

　　我在想，千里之外的雪，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是否哭了呢，我似乎希望她流淚，我曾經多么珍惜她的淚水。

　　那一日，那以后的好幾日，我一心只想，這一年的第一場雪什么時候才會到來呢？

　　3

　　可是，我所期望的那場大雪并沒有如期到來，整個徐州在滾滾的熱浪之中，氣溫高歌猛進、一路飆升，而那些曾經給予我無限溫暖的大衣，被我一件一件棄在衣柜。“也許我們該裸奔著去上課！”舍友口里每日都是一成不變的“熱死了”，臉上永遠都是大汗滾滾。

　　我們一直謀劃著一場裸奔的“偉業”，卻不料，幾天后，被宿管阿姨揪住說：“喂，你們不能成天穿個褲衩在樓道里走，影響學校形象，我每天在值班室看著呢。”

　　室友便大驚說：“阿姨你不會拿我們健美的身體去給對面的女生觀摩吧？”

　　阿姨大罵說：“你那臟內褲臟得我看著都能看出味道來，只能讓校長來‘觀摩’。”

　　于是大伙紛紛規矩起來，再也沒有穿著褲衩在走道上出現過，這完全不是因為不敢讓校長來親自“觀摩”，只是覺得每日讓阿姨盯著電子熒屏分析內褲的成色是一件極不雅觀的事！

　　于是，裸奔的計劃便宣告破產。

　　4

　　因為一所大學，我遇見了一個姑娘。

　　因為一個社團，我遇見了一個姑娘。

　　因為一場活動，我遇見了一個姑娘。

　　因為一個假期不回家的決定，我遇見了一個姑娘。

　　因為某日心血來潮突然想泡圖書館，我遇見了一個姑娘。

　　因為一時心動，因為失戀一時的痛苦，我喜歡上了這個姑娘。

　　托馬斯與特蕾莎因為六次偶然，成就了一場描摹不清糾葛纏綿的愛情。

　　我與婷相見，有很多很多的偶然，任何一個偶然不成立都會讓我們擦肩而過，但是命運所成全的偶然，便是無可辯駁的必然。

　　在人群中認出一個自己熟知的人，也許簡單，但茫茫人海里，一眼認出對方是你久尋不見的人呢？也許，這個需要緣分與勇氣。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便失去了勇氣，于是我只能乞求緣分可以長留。

　　我不相信命中注定，但命運卻再一次成全了我。

　　在那個七月流火的時節，徐州竟然沒有流火，反而迸出更加炎熱的火光，滾滾的熱浪讓我忘記了一切，一心只想避暑，所以我去圖書館，并不為鉆研，只是眷戀著那兒秋天般的溫度。我想，也許我能寫出東西來呢，我憂傷如故。

　　于是我趴在鍵盤上苦苦冥思的時候，婷忽然把手放到我肩上，說：“嘿！你也在呢。”

　　就像命運的垂青一樣，婷的問候同樣讓我受寵若驚，我支吾著回答，她說：“你為何不回家去呢？”我審視自己頹亂的暑假生活，實在找不到好的解釋，只好謊稱自己正在學校參加實踐活動。

　　往后的那段時間，我開始打工，僅僅希望再一次見到婷的時候可以不用撒謊。

　　婷把厚厚的《考研數學》摞在我對面，然后認真地看了起來。此時，我開始無端的想起了那個曾經對我說過“只要我不離，她便相依”的女孩來，那個女孩與現在坐在我對面的女孩是多么的不同，眼前的女孩她沒有對我許下任何承諾，卻忽然讓我感動不已。

　　5

　　初秋，我又一次在經過宿舍門前的那盞路燈下駐足，它在瓢潑的雨水之下，頑強地綻放著，如從草木叢生的舊故里蕩漾出來的芍藥、醇香的酒，和著傾城美人哀傷的琵琶樂聲。

　　我每一次在夜晚獨自從教室回到宿舍的路上都期望著可以再一次與婷不期而遇，但我又那么害怕，害怕相依著招搖而過的戀人里有她。所以，我假裝堅強，每夜一個人驕傲地徘徊在戀人堆里。

　　我終于，還是見到了婷。

　　她身旁果然站著一位高大的男生。

　　婷說：“你好！”，我說：“你好！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你。”，她只是回我以微笑，然后挽著男生的手，打我面前堂堂而過。又是那樣路燈照耀下的夜幕，淡淡的黃，如古舊書紙，泛著醉人的陳香。

　　我見到了婷身邊的那個男孩，他那么陽光，那么優秀，比我高、比我帥、比我富。我心知，婷這樣的女孩，有任何理由和這樣的男孩在一起，有任何權力和這樣的男孩子在一起，反而如若有一天，她雙手挽的是我的胳膊，倒顯得沒了理由。

　　因由某種不可思議的情感，我竟然難過了好久、好久。我與雪斷了聯系，也不再見到婷，生活里已然沒有了女孩子的影子，但我憂傷如故。

　　背著書包，我騎著自行車獨去天橋，我望著橋下徐徐流動的江水，平靜幽然并蒼茫深遠，于是我想到了家鄉那條時刻翻騰著、洶涌著的檳榔江——我已經好久不見其影了，記憶里在江邊的那個小小的沙灘上，江水漫過時，我與雪許下了要愛對方一輩子的諾言。

　　6

　　后來，我才知道，諾言是用來違背的，而認真正是受傷的載體。正因為這樣，“違背”一詞才有了它存在的意義。我還記得，某位青春作家在失戀中說過：“我好像是生來受傷的”，我覺得所有的詩人都一樣，所有失戀的人也都一樣。但是我失戀了，卻沒有任何詩意可言。

　　我開始刻意避開所有女孩的視線，我固執地以為，我此生必將如此孤獨地度過。我看書，于是書本也開始涂滿了悲傷的顏色；我寫作，文字變成了殘延茍喘病懨懨的樣子。我不忍再看，不能再寫。

　　我避開所有校在園里招搖的戀人，避開所有陽光，獨自舔舐自己的傷口，好久一陣，我終于病了。我竟然忘記了笑容為何物，我竟然望著令舍友爆笑不已的笑話木然以對。我確信，我是病了。

　　舍友說，你沒救了。我默認。

　　舍友說，治療失戀之傷的最佳良藥是再開始一段新的感情。我說，我沒有失戀，因為我好像從來沒有戀愛過！仔細一回想，我悲哀地發現，這原來是一個事實：我與雪相隔千里的時候，就連牽手都是一件那么奢侈的事，到我們終于有機會可以牽手了的時候，她卻已經離我而去了。

　　那一年的雪，終于像裙裾飄飄的少女般邁著輕盈的步子姍姍地來了。

　　我心里沒有絲毫的興奮，也沒有悲哀。走在雪地上的時候，我漠然回望著那些被自己踩出來的突兀的腳印，腦袋空空如也。我已經想不出，這白茫茫的一片對我還有何意義。

　　在我裹緊棉衣，掐算著冬天何時過完的時候，宿舍里除我以外的最后一位單身陣營里的成員，光榮撤隊了。每天晚上，所有舍友都把QQ視頻開到深夜，好像永遠都有說不完的情話，于是我只能早早地脫衣上床，懷里抱著梭羅的《瓦爾登湖》，想為自己的心靈找一處可以棲息的凈土。

　　從那以后，單身陣營里只剩下了我一個成員，不再有人陪我吃飯；不再有人和我一起自習；也不再有人和我討論“裸奔”的事。甚至，我發現，宿舍的氣氛也已經和我格格不入。所以，我每天上圖書館到很晚，經常騎著自行車在校園里亂逛。

　　開春的時候，我想，我大約已經忘記了這兩個女孩，于是在那個寒假，我做了一個很冒險的決定：去旅游。

　　我坐上了K492號列車，沿著向北的方向，一路直去。

　　7

　　除夕的時候，我一個人旅居在濟南的一個簡陋的旅社里，旅社老板娘給我端來了溫熱的年餃，問我為什么不回家去？我答不上話來。我清楚，這一次，我連撒謊參加社團活動的必要都沒有了，因為沒有人在意。

　　給家里打完電話之后，手機里忽然跳出一條信息來，是雪發來的。我們已經快一年沒有任何聯系了，這個短信的冒出讓我興奮了半天，也讓我猜疑了半天。在一種難以理解的感情支撐下，我決定不打開這一條信息，我把手機扔在床上，然后整個人都順勢倒了下去，把枕頭捂在臉上，久久，終于淚流滿面。

　　我有多久沒有流淚了呢？我已經想不出來。

　　除夕夜里，我在一片爆竹煙花聲中沉沉睡去，年初一的那天，我竟然睡到了晌午，沒人干擾，也沒人叫喚。

　　打開手機的時候，里邊一條條祝福信息突突突地冒出，我一個一個打開看，一個一個回復，幸好，還有人記得我。

　　我終于看了雪的那條信息。她說：“你為什么不回來呢？是不是因為我？”

　　因為這句話，所有的委屈都瞬間在我腦中倒騰而來，一股遍及全身的無力感漫了上來，靈魂出竅一般令我虛脫。我突然想要發作，想要歇斯底里，但是，很久之后，我只給她回復了：“不是。”加上標點，一共就有三個字。她又給我發了一些諸如“一個人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讓我感動的話。

　　應該是舊情未了吧，我認真地回了她，她說不管怎樣要我好好的，我終于被感動淹沒了，忘卻了自尊，忘卻了所有傷害。我說：“我們，為什么不可以重新再來？”她說讓她想想。

　　我以為我再一次握住了以前失之交臂的幸福，我興奮不已，年初一，我不惜浪費，一個人下館子大吃了一頓。

　　可是晚上，我就要睡覺的時候，她給我發來：“對不起，我們已經回不去了。”我再不知道還能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情。我本以為放低自尊，便可以贏得愛情，可是最后我才發現，我遺失了自尊，卻錯怪了愛情！因為認真，我終于一無所有。

　　那天晚上，濟南的天空灰蒙蒙的，沒有任何星光，我一個人來到旅社的樓頂，醉酒到深夜。

　　8

　　大二的下學期，柳絮飄飛的四月，婷告訴我，她考上了川大。我說，很好啊，祝賀你。婷說，你出來陪我喝酒吧。

　　我小跑了去，婷已爛醉如泥。我說：“這是喜事呢，你何苦也喝這么多？”

　　她說：“我也不想要這樣，可是我也需要有自己的未來，所以我才決定了考研。”

　　婷把啤酒給我倒上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眼里似乎在飛旋著淚花。我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只是不住地喝酒，不住地喝。我也跟著她，一杯一杯地把冰涼的啤酒灌入肚里。

　　一開始，我就猜到，婷肯定是失戀了。后來這個猜想終于被證實：那個比我高比我帥比我優秀的男孩，最終決定去深圳，那里有他爸爸給他安排好的工作。

　　在婷離校前的三個月，我們交往頻繁了一些，我向她吹噓自己能寫出怎樣怎樣驚世的作品來。婷說，真好，有自己的夢想真好！后來，婷忙著做她的畢業設計了。而她那場無疾而終的戀愛，自那次喝酒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她提起過。我想，這個比我年長兩歲的女孩，果然，比我成熟了好多。

　　六月了，婷已經在準備著離校，畢業答辯之后，有一天，我找到了她。我說：“婷，有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不管你怎么想。現在不說，往后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婷突然用一根手指擋在了我的唇邊，她說：“你要說什么，我都知道。但是，往后我會去四川，三年后我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到那個時候你再告訴我，行嗎？”

　　我啞然地望著她。那些我積蓄了好久好久的話，終于，還是被吞到了肚子里。

　　22日，婷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捎回了家，在最后的時間，她坐在去往火車站的公車上，給我發：“我走了，往后你要好好珍惜大學時光，因為這是我們人生中最美的四年。”，那時候我正在上英語課，看到這條短信后，我把頭轉向窗外，窗外驕陽似火，樹影斑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