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殺之新月

　　【第一章】

　　“華子，華子，你慢點，你追到的兔子有我的一份。”

　　“哎呀，小嘎你就不能快點嗎，你這么慢，那兔子早就沒了。我追到了可不給你。”

　　大雪剛停的田野上白色的雪花覆蓋了所有的顏色，遠處孤獨的老樹突兀的佇立在長滿荒草的路邊，有兩個小孩翻過小溝順著田埂在追逐。腳印跌跌撞撞的跟著一只白色的兔子在移動。突然，那只兔子卯足了勁跳過了那個剛剛結冰的小溝。那個叫做華子的小男孩一下沒有收住，直直的栽進了小溝里。小嘎氣喘吁吁的跑到溝邊，隔著茂盛的荒草大聲的呼喚著華子的名字。下面沒有回聲，甚至華子都沒有向以往一樣摔倒了就哭，小嘎更加的不安，他大聲的喊著華子。終于，溝底隱隱約約傳來華子的聲音，好像帶著恐懼“小嘎，救我，救我。”

　　“華子你等著，我馬上就去救你。”

　　“小嘎，你別下來，這里有死人。”華子的聲音開始顫抖，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華子，你不要怕，我去喊大人，喊大人來救你。”小嘎急匆匆的順著腳印跑向不遠處的小村子。

　　當初空再次醒來的時候，溫暖的感覺讓他一下子沒有適應過來。剛想動一下，胸口的傷口便開始撕心裂肺的疼，有一種溫熱的暖流在傷口處涌動，初空知道傷口又掙開了，無奈靠在溫暖的草墊上，這一次受的傷比之前都嚴重，只怪自己當時太大意了，那一劍本應該躲得過去的，初空嘆了口氣。有一只蜘蛛蜷縮在沾滿了灰塵的屋頂墻角，這種季節，連一只飛蟲都沒有。寒冷侵襲了所有的活物。在離床三尺的地方有一個小孩，初空費力的轉過頭去看到那孩子正在給一個火盆添著柴火，火苗在愉快的跳動這，原來這才是整個屋子最暖和的地方。初空都忘記了這是自己第幾次那么認真的看著正在跳躍的火苗。

　　那孩子驀地轉過頭，看到初空的眼睛在直勾勾的盯著他，啊的一聲尖叫之后逃出了這個屋子，初空隱隱約約的聽到孩子在外面哭著說那個白頭發的怪人醒了。初空苦笑了一下，其實，當時自己并未相信能夠活下來，那一劍刺得太深，自己能夠逃那么遠已經是很幸運很幸運了，沒想到最后竟然在這個地方被救了。可是，如果他們知道自己是殺人如麻的殺手的話，不知道會不會后悔救了他。

　　管他呢。初空費力的搖了搖頭不去想這些，體內的真氣仍舊提不上來，寒氣在肺腑之間凝結，但是好像毒已經被解去了。再過幾日，就應該能夠把真氣提起來了吧。初空第一次有一種無力的感覺，其實此刻的他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都可以殺了他。初空想到這些突然笑了起來，如果他真的是死在了這里，傳到江湖上去說大名鼎鼎的夜殺初空被一個三歲小孩殺死在被窩里，這一定能夠引起整個武林的轟動吧。恐怕，轟動武林的大事也就只有竹醉那個家伙才會那么熱心的去做。

　　門被一只蒼老的手推開，寒風順著門縫擠進來，初空聽到了外面巨大的風聲，雖然沒有鄴峰上的聲音巨大，但是這還是讓初空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你的傷還沒有好，不要亂動，不然會牽動傷口的。”一個蒼老的面容砸進初空的眼睛里，初空的脈搏被一只冰涼的手按上。“你體內的三十一種劇毒已經有三十種被我解了，可是唯獨最后一種我卻怎么也解不掉，不知道你結下了什么樣的仇會被下這般劇毒。還有你的后背上的刀傷已經敷了藥了，胸口的傷口過深，估計得修養好一段時間。”

　　“謝謝您老了。”初空費力的抬起頭，卻也只能看到老人的臉上爬滿皺紋，一雙眼睛深深藏在黑色的頭發里。初空敏銳的感覺到老人的眼睛從未從他的身上挪開，甚至初空隱隱有一種被看穿一切的感覺，就像是和清和在一起的時候。

　　“不知老人家如何稱呼。”在長久的沉默之后，初空卻也只能說出這句話。

　　“你別管我叫什么，你只要知道兩件事，一就是我救了你。二就是，你傷再好一點之后立馬離開這個村子。”老人的聲音突然變的一場冷漠。初空只是無奈的笑了笑，還好自己的傷還不至于殘廢。只是不知道這里離鄴峰還有多遠。

　　“老人家，小生昏迷那么久，不知道這里是哪里。”

　　“這里離你要去的大雪山還有三天的路程。但是我想，你的身手其實一天就差不多夠了。”老人嘴角好像是帶著戲謔。

　　初空的瞳孔驟然之間所稱一個可怕的黑點，那是他要殺人之前的征兆。寒冷的殺氣在房間里卷起一陣莫名其妙的冷風，吹的坐在火盆旁邊的小孩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你到底是誰。”雖然初空手里沒有雪影，但是凌厲的殺氣仍舊將老人長長的劉海掀起來，在那一瞬間，初空看到的是一片已經枯萎的生機。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初空感覺自己所有的力量在一瞬間消失殆盡。

　　沒想到，這個小山村竟然藏了這么一位高手。這是初空在再次昏迷之前的唯一念頭。

　　老人也同樣沒有想到看似文弱的初空竟然在受了這么重的傷之后對他的精神之力竟然仍舊有這么大的防御能力。看來，這個人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簡單，又或者，西方再也不是之前他認識的西方了。

　　老人微嘆一口氣，將初空跌落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放進被子里，“看來清和一切都還是好的。”然后便是一聲重重的嘆息。

　　“華子，這個人現就麻煩你來照顧一下，等你父母回來了，你就說等他能下地走路了就讓他離開。”老人在跨出門檻的時候回頭皺著眉頭囑咐著正在火盆邊玩著跳躍的火苗的小孩。小孩歡快的答應了一聲，“好的，木爺爺。”

　　“劫難啊。”小孩的注意力完全被火苗吸引，絲毫沒有注意到老人淹沒在外面風雪中的時候的最后一句話。

　　無邊的黑暗讓初空感覺到徹骨的恐懼，冰冷的大火從南到北，從上到下席卷而來。將初空的每一片靈魂都吞噬。這是第幾次陷落在這無邊黑暗，沒有一個人，風不在，雪影不在，清和不在，月也不在。這個暗黑的世界里的寒冷比鄴峰還要可怕，

　　整個世界只有自己一個人以及猙獰的孤獨。

　　再次醒來的時候，暴風雪已經停了，骯臟的塵世被一片純潔的白色覆蓋，血腥在地底無聲的蔓延，在尋找一個脆弱的缺口，破土而出。初空好不容易撐起身體，靠在夾雜這枯草的墻上，看著外面的小孩在追逐打著雪仗。黑色羽毛的烏鴉站在樹梢上一邊理著翅膀一邊看著灰色的村莊。

　　“呀，你醒了啊。”一個端著碗的婦女走進屋子，看到撐著坐在床上的初空。

　　“快些喝了吧，這是俺們村最厲害的大夫木先生留下的草藥，他說等你醒了就給你喝了，說是對傷口有好處。”婦女憨厚的笑著，將仍舊在冒著熱氣的藥湯端給初空。

　　初空接過粗糙的大白花瓷碗，淡紅色的藥湯散發著一股清香，熱氣一陣陣的迷住初空的眼睛。“我昏迷了多少天。”初空一口氣喝完藥湯把碗遞給婦女。

　　“你具體昏迷多少天俺們是不記得了，因為你被救來之后就一直昏迷。但是俺娃說上次木先生來給你看病的時候你是醒著的，然后木先生走了你又昏迷了。如果按照木先生走了之后來算的話，你大概昏迷了五天吧。”婦女放下瓷碗站在床邊一本正經的數著手指。

　　又浪費了五天的時間，不知道再趕回去月會不會動怒。初空的心里只有無奈的苦笑。

　　終于，在初空清醒之后第三天的時候，初空終于可以下地走路了。雖然步履依舊蹣跚，但是總歸是比受傷之后逃命那會好多了。作為大名鼎鼎的夜殺的初空，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逃命，而且還是跑的那么急。結果卻還是被追上了。

　　在這三天的時間里，初空慢慢和這家主人的小孩熟絡了起來，原來小孩叫華子，前些天剛滿十一歲。這個家里的女主人說其實華子小時候的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幸虧村里醫術最厲害的木先生醫術通天，把華子給救了過來。從那以后，華子的身體就再也沒有像小時候那么的壯碩過，十幾歲的人了，也沒法給家里的農活搭把手，只能和他唯一的玩伴，村子另一邊的小嘎。小嘎張華子兩歲，對華子就像個大哥哥對親弟弟一樣。婦女曾半開玩笑的初空說，如果小嘎是個女的，那么她一定讓華子把她娶過門。

　　初空微微詫異，他沒有想到這個婦女竟然會有這么怪異的想法，而婦女也沒有注意到初空的不自在。于是初空只得無聊的找婦女問清了木先生家的方向，然后整理好雪影，準備去木先生家里拜訪一下，然后就準備啟程會鄴峰復命。

　　終于找到木先生的那個低矮的小屋子的時候，柴門緊緊的閉著，初空的手抬了好久，最終還是放下。這個人太可怕了，那么強大的力量，甚至可以和清和抗衡的力量，可是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并且救了自己。只是對于初空來說，他想到的太多了。

　　“你是來找木爺爺的嗎，他已經走了。好像不會回來了。”一個帶著哭腔的稚嫩童聲在初空的后面響起來。

　　“他為什么走了。”初空回過頭，看到是華子的玩伴小嘎，明亮的淚痕在他的臉龐上閃耀著雪花的光芒。在那一瞬間初空清晰的聽到自己心底有一個東西碎了，清脆的聲音深深的沖擊這他的靈魂。

　　很多年前的雪地里，也是這樣的吧。

　　“爺爺說，有一場災難。”小孩的聲音依舊哽咽。

　　初空的眉頭深深的皺在一起，他也想不出這個老人說的災難是什么。

　　“那他有說了是什么樣的災難嗎。”初空試探著問站在雪地里哭泣的小孩。

　　“爺爺沒說，他走了，他不要我們了。”小孩仍舊在哭泣。

　　回到華子家的時候，華子的母親正在收拾飯桌準備飯菜，小小的飯桌被擦得明亮，華子正吃力的把家里僅有的兩個木椅子搬過來，華子的父親在沖著菜刀上的雞血，家里的最后一個下蛋的老母雞被殺了吧。飯桌上碗里的雞塊在冒著熱氣，華子伸長脖子咽了咽口水。

　　初空突然覺得不好意思。還有溫暖。

　　離開的時候，風雪再次在這個小山村蔓延，初空依稀看到好像那個叫做小嘎的男孩一直站在村頭眺望。

　　“真是一個經不起離別的小孩啊。”初空這樣在心里想著。

　　這是靠近大雪山山口的最后一個有人氣的地方了，再往前應該就可以看到血月們守護的山谷了，過了山谷，就到了孤獨的鄴峰了，在流浪奔波了那么久之后，初空突然很不想再次回到這個地方。血的味道讓他很不舒服。

　　這也是最后一個驛站了，從這里可以去大雪山，也可以往西方去，傳說哪里有著無盡的黃金和珠寶，活著從那邊回來的人在中原都變成了翻云覆雨的一方富甲了。就像兩年前的江南慕容家那樣。想起慕容家的那場屠殺，初空狠狠地喝了一口酒。驛站的酒并不純，應該是兌水了，從喉嚨里滑下去有一種涼颼颼的感覺，初空一陣咳嗽，肺腑又開始隱隱約約的疼痛。自從離開了那個小山村，初空一路走走停停，在陽光第四次落下的時候才走到了這個驛站。這應該是初空第二次在這個驛站里坐著喝酒，上次就是在這里他殺了曾經的江南落雁鏢局總鏢頭江秋雁。初空記得上次的時候這里的酒桌也只有七八張而已，現在卻快要占滿了整個廳子。還是之前的那個伙計，許久未洗的油膩污垢在灰白的衣服上涂了一層又一層。來回奔走的老板也和以前一樣一臉諂笑的看著進來的客人，然后在他們離開的時候悄悄的在身后吐唾沫。

　　剛好十二月，這里還是和以前一樣。

　　“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坐在這里。”一雙枯瘦的手端著壞了邊的酒碗做了下來。

　　初空一愣，瞬間殺氣就被激起來，從未有人能夠在初空沒有察覺的時候開進他。初空抬頭，怔住。“木先生。”

　　“我想你應該叫我墨桐。”坐在對面的老頭突然輕聲笑了起來，端著酒碗的手一直在抖。

　　墨桐，曾經武林最神秘的俠士，傳說有通天徹地之能，知往事，曉來生。只是在當年的崆峒之戰之后就從此消失于江湖，夜殺的風媒曾經得到過關于墨桐的情報和他還活著的消息，只是派去尋找的人再也沒有回來復命。

　　初空是后來才知道這些的。

　　“你果然還活著啊。”初空端起酒碗，碗里的清酒被剛才寒冷的劍氣激蕩還帶著一層薄冰。

　　“初空的能力果然不同凡響啊，只是可惜了這原本的好酒，被兌了那么多的水。”老頭搖了搖頭將碗里的就一飲而盡。

　　初空看到酒水順著老頭的脖子滑向肺腑，凸起的喉結，在蠕動著。如果這個時候出劍，初空有七成的把握能夠殺死他。

　　可是初空厭倦了這種感覺，他突然只想好好的喝酒。

　　“你為什么救我。”良久，初空終于打破這貌似永恒的沉默。

　　“你看，你剛才還想殺我吶。”老頭不回答，只是笑呵呵的又灌下去一大口。

　　“你為什么救我。”初空再次問道，對于討厭重復的初空，這已經是他對陌生人說話最多的一次了。

　　老頭依舊沒有回答，只是眼神逐漸迷離，不知道是酒喝多了還是其他的原因。“你知道清和現在怎么樣了嗎。”老頭突然問了這么一句。

　　初空一愣，突然猛地想起，在加入夜殺之前，清和曾經有一個師傅，就是那個人賦予了清和的預言之力。

　　“你是……”初空的眼神里充滿了震驚。

　　“哈，只是有點想她了，當時她為了報仇去殺國師申的時候，才剛剛能夠掌握那種能力而已，我當時遠在南疆，聽到這丫頭那么沖動的消息之后，千里迢迢跑到帝都，結果那丫頭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后來我才知道她加入了你們。夜殺。”

　　“她……”初空張嘴想說些什么，只是突然有一種無力感席卷而來，離開夜殺那么久，他又如何知道他們到底怎么樣了。

　　老頭抬頭看看初空然后笑了笑，“其實，你不應該那么早回來。”

　　“聽說龍騎軍好像追到了那個山村，你知道的，是龍騎軍。”老人故意的在龍騎軍上加重了語氣。

　　初空的眼神驟然凌厲起來，龍騎軍號稱天朝最兇狠的軍隊，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冤魂四散。所以私下里百姓通常稱之為“地獄里來的惡鬼”。

　　“你沒有騙我。”初空的聲音變得異常的冷漠，酒碗在他的手里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化為齏粉。

　　“我想，你應該知道清和的能力。”老人揚了揚嘴角，伸手在拍開一壇酒。

　　“你應該知道他們曾經的痛苦。”初空起身離開，孤獨的身影急速消失在剛剛刮起的風雪中。

　　沒有人看到老人的嘴角有一絲不被察覺到的冷笑。

　　還是晚了。

　　初空看到了靈魂破碎的聲音。茫茫雪原中只剩下了灰燼，無數個頭顱被懸掛在高高的光禿禿的樹枝上，鮮血在白雪上凝固，變成暗紅，吸引著嗜血的野狼。

　　初空第一次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他清楚的看到華子的頭顱被一柄長槍刺穿，釘在枯樹上，他記得在幾天前這個少年看到他的雪影的時候還開心的對他說要變成和初空一樣的俠客，走遍江湖。

　　長跪的人影終于站起來，肩膀上落滿了厚厚的雪花。初空在這一瞬間感覺到這個少年的陌生。

　　“我去山上找柴火，一天，回來之后就變成這樣了。”

　　“華子還要說和我一起仗劍天涯的。”

　　“他們沒有放過一個活物。”

　　初空默默的將小嘎肩頭的雪花撣掉。灰燼飄起來又落下。

　　“跟我走吧，去鄴峰。”最后，初空卻也只能說出這句話。

　　“我會回來，帶著死亡。”少年的眼睛突然變得異常冷漠。

　　就像多年前的自己。

　　《武林秘史》載曰：天和十三年十一月，龍騎軍追夜殺初空，所過之處，無一人還。龍騎軍于大雪山東三百里處失初空蹤跡，遂屠盡周圍村莊以泄憤。次月，龍騎軍十三處大營遭襲，死五千余人，傷者不計其數。坊間傳聞，那是十二夜殺第一次傾巢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