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楓在高考結束的第三個禮拜。他已經連續三天沒有合上眼了。

　　他的樣子一定‘人不人，鬼不鬼’。他‘呸’的一口氣也發不出來。全身的骨頭肌肉神經都很疼。他不能再沾一口酒，如果還有余力舉起酒瓶。高楓翻著白眼，默數橫七豎八的空酒瓶，一瓶、兩瓶、三瓶??????到了十幾瓶后，又忘了到底是十幾，重新再來。

　　這是閆仁哲教他的方法。昨夜，閆仁哲在電話里破口大罵他腦殘，這壓根不要命了。他命令高楓數著瓶子，保持清醒。他一早從大學往高楓家趕。高楓還死不了，要是閆仁哲及時趕回來。

　　在醫院的病床上，他掛著點滴。閆仁哲給他削蘋果。他胃里空空，一點食欲沒有。眼睛一定布滿了血絲。他猜的，盡管沒有照鏡子，眼睛干澀得睜不開。白色的光從瞇著的眼縫溜了進來，不留情面地告訴他，意識復活了，自他折騰的苦難正在開始。他聲音含在喉嚨里，“現在幾點了?！?/p>

　　“下午三點。”閆仁哲說道，“你睡了兩天?！备邨骺吹礁叽蟮暮谏白釉诨蝿?，最終在他右前方靠下停住了，然后擋住了光線。他眼睛頓感舒適，腦子思考著，窗應該開在房間的右面，右面是下午三點的太陽，先正值夏天，所以窗是在西北的方向，吹的是西北風，但是夏天怎么會有西北風。他再次含著聲音讓閆仁哲關窗。

　　閆仁哲重復地問他，“怎么喝成這樣。”他想到解釋需要浪費口舌，這倒沒什么，可他只存搖頭晃腦的力氣。

　　閆仁哲繼續說，“不是讓你不要插手你爸媽的事嗎?！?/p>

　　高楓的確不想插手。那個女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他確實又琢磨不出不動于衷的法子。從他九歲開始，他們就一直在吵著離婚。他們從沒有給他適宜的愛。這般感覺他再清楚地描述，誰也不懂，連閆仁哲也在揣測他是不是犯了‘父母迫害幻想’的強迫癥。他真沒有。他習慣暗地里稱他媽為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只愛那個男人。在高楓念高中時，那個男人把他和另一個女人的孩子送到了他就讀的學校念初中。這對他是個嘲諷。他莫名其妙地有了一個妹妹。

　　高楓轉過頭，不再看閆仁哲。他告訴過閆仁哲，那個女人很可憐。

　　在他們離婚前，他搜集了證據，準備揭發那個男人重婚罪。當然不只是重婚罪，他可不想輕饒那個男人。令人可惡的是，那個女人出賣了他。他真想吐她滿臉口水、

　　閆仁哲說，“我去看望過伯母了，她問我，你怎么沒有來，我就說你有點事情?！?/p>

　　高楓沒有吱聲。一想到那個女人在這醫院的另一層樓的病房，就愈發覺得自己活在小說里的偶然。那個女人不僅出賣了他，還把證據拿去威脅離開他十幾年的那個男人，結果被暴打了一頓。她不僅可憐，還傻得可悲

　　他感到無奈。

　　高楓出院的當天，他問閆仁哲，上海最近有沒有發生比較慘烈的車禍。

　　閆仁哲很焦慮地看著他，然后慎重地回答他，“沒有?！彼@然不放心，以為他心里在謀劃出格的事，又嬉皮笑臉地說服一起參加學校暑期實踐隊的一個郊游活動。

　　高楓叫閆仁哲先回去，他得去看望一下那個女人。那個男人不肯主動離婚，他自然無權干涉?；橐鲎杂?！那個女人變得越來越丑，他滿嘴胡言地說她漂亮。她到底哪里來的眼淚，悲慘了那么多年為何沒流干。

　　高楓詢問那個女人，“我那個妹妹出國留學了，你能不能跟那個男人說，我也想要點錢，為以后大學租套房子住?！彼麖奈聪胍莻€男人的錢，可一想到不花白不花，倒是便宜了他。

　　那個女人不吭聲。

　　高楓繼續說，“我那個妹妹的媽媽又開了一輛新的奔馳。你什么時候才把從小學開到現在的舊車換掉?！?/p>

　　那個女人仍是不吭聲。

　　他語調強硬，“你和他離婚，財產有你一半，你不離婚，一分都得不到。我那個好父親又買了一幢房，他說登記在他妹妹的名上。我到底是不是他兒子，還是你和別人生的狗雜種？”

　　他憤慨地離開了病房，在房門口抽泣。

　　在高楓住院前一周，他到了那個男人的家里。氣派豪華得如同他眼中的狗屎。問那個男人借輛車，他似乎不情愿。盡管最終車鑰匙到了他手中，那個男人在他離開時不忘叮囑記得開回來。他肯定會開回來。

　　他從浦東新區出來，打電話問閆仁哲要不要自駕游。閆仁哲有些猶豫，這不怪他。他跟著暑期實踐隊活動，不好意思單獨出來。但閆仁哲答應了，他十分感謝他。

　　閆仁哲問他，去哪？

　　高楓說，開往漫無目的。

　　閆仁哲憨憨一笑。

　　在未知的路途，每轉過一個路口，盡可隨心，其實這并不容易，或者說更容易出車禍。高楓坐到了副駕駛，把隨心的意境轉交給了閆仁哲。車載音樂放的是輕音樂。車子漸漸離開了熟悉的城市，也許這座城市他并不真正了解，了解的不過是些能順口說出的地名。

　　閆仁哲問他，“車子是你父親的？”

　　他答：“開到沒油也沒關系?！?/p>

　　閆仁哲笑了起來，“要是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那我們怎么開回去。”

　　高楓說，“把車扔了，有的是法子回去?！遍Z仁哲沒有笑。臨近中午的時候，那個男人打來電話，說是今晚記得還車，而且非還不可。他嗯啊地答應了。那個男人明明有很多豪華車，缺的不是車，缺的是對他的信任。但他未曾失信于那個男人，所以缺的不是信任，他缺的是什么？他不應該感到心涼，即使那個男人直言不諱地要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