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七月十五,我們的節日。
今年我的任務比較特殊。往年都是出來嚇人的,今年老大格外器重我,就派我出來拉人,不管通過什么方式。當然了,強行拉人是絕對不行的,況且連老大的老大都沒這能力,所以必須得那人自己愿意,心甘情愿地跟我走過那奈何橋。其實是沒有孟婆的,也沒有所謂喝了就什么都忘了的孟婆湯,更沒有什么投胎轉世的機會。槐禹曾這樣給我解釋,人活了一輩子,如果最后連記憶都無法留下,再去輪回一次又有什么意義,即使是同一條靈魂。
至于怎樣到達人間,自然是走黃泉路了,而且是倒著走的。雖然已走過很多次了,但每次都還是會有新的震撼,那種往返在生死之間,穿行于不同時空所帶來的漂浮感,比彼岸花給我的感覺還要虛幻——我是一只鬼,我從不懷疑這一點,但我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還是只是忘川河里一只浮游生物的幻想。
隨著思緒的遠去,不知不覺中自己已踏過那條門檻,人間的空氣撲面而來,很是不屑地在我耳邊低語著:你不屬于這里。如果我是第一次回到這里,我怕是會很傷心的,只是我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晃晃悠悠中,我看見了那女人,我清楚地聽見自己在奸笑,仿佛野獸找到獵物時的雀躍。她跪坐在墓前,直挺著背,沒有流淚,亦沒有特別的悲傷,面色蒼白而平靜,仿佛她面對的,不是一座石頭堆砌的牌子,而是死去的那個人的臉龐。卻是冷不防地想起一句話:真正的絕望是沒有眼淚的。
“你好。”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很直接。
她眨了眨眼,愣了許久,搞得我好尷尬,隨后她突然大笑起來,“群一…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這么丑…”一般人看到我的反應都是兩秒內蹦出十米遠,可見她絕非一般人。而當我好不容易意識到她把我當做某人的魂魄時,我的確被氣得冒煙了,只是她沒看見。我深呼一口氣,舍不得臉皮套不著人。
“我不是群一,但我認識他。他到我們那時間尚短,所以還沒有資格出來。”
“這樣啊…”她顯得很失望。
“不過他讓我帶了個口信。他就是想問你愿不愿意…去見他。”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措辭了,本來就嘴笨,還攤上這么一苦差。
女人的瞳孔驟縮了一下,我以為會是興奮,沒想到讀出的卻是震驚,那長長的眼睫毛有著片刻的顫動。
“我…為什么要相信你?”她終于意識到這點了么。一般問這種話的都是糾結了半天,然后又糾結不出結果的人,否則只要她下定決心去或者留,都不會在意這一點。
“如果你愛他,如果你真的愿意去。”以我的情商就只能給出這么蹩腳的答案了,她卻微微皺起了眉,是那種思緒瞬間飄到遠方的游離,也許是在翻動很久以前的日歷,也許只是在糾結愛情與多巴胺之間的關系。
我稍微理清了下大腦中略為混亂的邏輯,繼續道:“如果你連為他放棄這人間的一切都做不到,你有什么資格說你愛他?”想像著自己義正言辭的樣子,忽然覺得很好笑。
她想了想,猶豫道:“群一他…不會希望我去死的。”
“也許他生前,在他臨死前那一刻,他都是這樣希望的,可你知道一個人身處在那個地方有多孤獨嗎?每天都在灰色的世界里,面對著都是灰色的彼此,沒有陽光,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希望,只有絕望,絕望到忘記痛苦,忘記自己的存在,甚至是作為一只鬼的存在,活著的時候是有盡頭的,死了以后,就沒有了。”好吧其實也沒那么糟,畢竟我已經習慣了,至少我有朋友,比如槐禹。
女人終于控制不住,捂著臉哭起來,仿佛一個一直坐在湖邊的人,一個把自己所有的情緒都牢牢鎖起來的人,終于浸沒在湖水里,完完全全任由自己的悲傷,沖破鏤空的牢籠,融進每一顆水分子里,然后將自己徹底溶解。有些人的平靜貌似難以理解,而有些堅強,是必須歷經淚水的。漸漸散落下來的,是她原本盤起的發髻,一頭瀑布般黑亮黑亮的長發,她還那樣年輕。我正猶豫該怎么繼續,她卻已淚眼朦朧地望向我。
“要怎么去?”
勝利來得有點突然,我一時還有點發懵,人類竟比我想像的還要脆弱……說得好像我不是人一樣,倒也沒錯,我曾經為人,只是如今我脆弱依舊。
我微微一笑,“跟我走就可以了。”
過了那道門檻,我看見她的身體明顯變暗了,雖然還沒有到我這種接近透明的程度。不知為何,我在走上去的路上第二次有了恐懼的感覺,卻和第一次來的時候完全不同,只是因為我身后跟了一個大活人么。我想了想,實覺得自己在掌控著一人的生死,是這種權力,不,不是權力,只是一種意愿——引導那人心念的意愿,恐懼就是這么來的。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是這么說的吧,那么,她生命的主人又是誰,是她自己,還是另有造物主,呵呵,反正不會是我,那我有什么資格帶她走在這里。
也許我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力,但我只是一只鬼,而且已經是一只鬼了。
“你們的…程序是怎樣的?”一路沉默下,女人難得開口。
“啊…要先過奈何橋,你才算真正變得跟我們一樣,然后要去槐禹那里登記。”
“什么時候可以見到群一?”
登記完了就可以了,我幾近脫口而出,上下唇卻死死守住它們最后的防線。
“我…不知道。”
她似乎很失望,卻繼續喃喃道:“是車禍。所以他走的時候我都沒在他身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想知道。”
“你已經選擇了,知不知道都無所謂了。”我忍不住提醒她。
又過了良久,她試著問道:“你去那里多久了?”
“忘了。”我真沒數過,而且那里的時間系統不一定和人間的一致。還好,我還記得我是病死的,死的時候母親伏在我的床前,她睡著了,我也靜靜地走了…最后那幾個月睡眠一直很淺,當時正逢夏天,所以每天早晨她都會早早地把窗簾拉開,日出自然是看不到的,唯有那第一抹晨光,如蝴蝶般翩翩而來,每當這個時候,母親都會回頭朝我笑笑,那笑容對我而言已不僅是希望,而是仿佛在說,你看,這有個新的世界,我會陪你一起走。我知道自己一直在忘記,只是這一幕,已經在我離開的那一刻,成為永恒。
腦海中一閃即過幾顆流星,竟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抓住。
“你…真的那么想見他么?”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我卻還是想問。
“只是覺得,在那種地方的話,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要好過的多。”
“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一定要兩個人在一起呢?”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是難得如此不顧一切地想說些什么,對一個陌生的女人。
她皺了皺眉,像看一只怪物一樣凝視著我,卻仿佛在等待我的下文。
“你…到底在尋找什么?”究竟是什么呢,無論在哪里都不會改變的,什么。我的問題問完了,意料之內的是,她沒有回答,她早已恢復她的平靜,即使她心里已經歷過一次世界大戰,她也不會有任何表現。
一路走過去,已開始有彼岸花朝我們開放,它們平時都很懶的,今天看起來倒像是挺興奮的樣子——大片大片的火紅,如血一般,驚艷,詭異。我早已不習慣這樣的亮色,眼睛已略有些不適,正要加快腳步時,女人卻蹲了下來,靜靜地看著它們,這一次,她或許是在看她自己。
有風。居然有風,這可不是這個世界的東西。
長發被撩起,花在擺動。那是幅畫,像是一女孩無意中闖進了莫奈的畫里,所有清晰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都變得模糊起來,那是兩個世界混合在一起的顏色,明與暗交織著,卻是那樣和諧。我并不確定自己身處哪里,黃泉路,還是莫奈畫里的世界,還是法國某個美術館,我只知道,有那么一瞬,我覺得自己還活著。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那片死亡之花上,看到生命的光彩。
“我…想起來了。我陽臺上的波斯菊…好像很久沒有澆水了。”她沒有看我,卻是笑了。
“永遠快樂。”
“什么?”
“波斯菊的花語。”
“…原是這樣。”
“別人送的么?”
“當然。”
她站起身,往來時的路走去,那一刻,我注意到了她手上的戒指。當她回頭看我一眼時,我終于意識到,只要她愿意,她隨時可以跨過那條門檻,我亦無法阻止。她一直都是自由的,只是她以前沒發現罷了。如今,她可以回去了,回到她的陽臺,看著壺中流下的水一點一點滲入土壤,聽著那或粉或白的花瓣訴說著,曾經的故事。我卻再也無法到達,那個早晨的窗前。
下了奈何橋,便看到槐禹抱肘靠在一棵樹下,臉上掛著隱約的笑意。又是灰色的世界,沒有任何色彩,卻是很釋然。是啊,我已經是一只鬼了,槐禹亦是如此,我們都一樣,屬于這里。
“本來以為你至少能拉一個的,沒想到半路還跑了。”
“還說,剛才那風還不是你吹出來的。對了,還有那群彼岸花。”我回瞪他,心下卻明白得很,作為“引魂者”,我說了些違背我目的的話。
他倒也不置可否,只是笑意更甚:“明年我要跟老大提議,取消這項任務。本來就是利用死者的行為,倒像是在利用自己一樣。”
我突然想到什么,“你認識群一么?”
…
“群一是誰?”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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