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晴明敲了有二十來個蛋,里面都是空的,不由納悶:“都是空的,到底要做什么?”
對于崇拜者的發問,張雋秀非常積極地進行解說,他從紅色的竹筐里拿起一根一指長的紅繩:“許了愿愿望實現后就要還愿,這你知道的吧。”沒等到回應,張雋秀繼續解說:“這些蛋是文昌宮的信鴿哥從許愿人那里拿回的‘還愿繩’……這還省了他們的跑腿時間呢,冷血的家伙。帝君為他們解決了問題,實現了他們的愿望,雖然他們不這么認為……但,管它的……他們就是不知道要還愿和感恩。許愿人的愿望實現后,文昌宮會派出信鴿哥去他們家里叼‘還愿繩’。唉,什么人都有,可惡的家伙他們有的把前來叼‘還愿繩’的信鴿哥用掃把趕走,有的直接冷視這些可憐的小家伙,讓它們在屋外吹了好幾夜的冷風。不過也有好人,他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實現當初的諾言,呵呵,信鴿哥去他們家都胖成什么樣了。信鴿哥在這樣的許愿人家叼回的‘還愿繩’就是全兌諾言的紅繩,以此類推,你懂了吧。”
花晴明看見紅色筐里的紅繩不過一半,“照這么說,空蛋殼的都是沒還愿的。嘖,他們的臉皮真厚,真夠無恥的。”
張雋秀噗嗤笑了。
“你笑什么?”
“以前我也這樣認為的。”
“你現在不這么認為了?你認可他們這種無恥的行為了?”花晴明不可置信。
“之前我也是……我是說這是一個關于信念的問題。”
“……”
張雋秀等花晴明的回話。
花晴明只好攤手:“麻煩比喻一下。”
“怎么說呢,你讓我想一想。”張雋秀回想起文昌帝君的話。
“那些還愿的人都是信任神明的,有一些則已將神明當成了一種堅定的信仰,這個就用不著多說了。至于無還和半還的許愿人,他們不是每一個都應該受到責備,大部的他們是處在一種矛盾的狀態——他們既信神又不信神,被問到是信還是不信的時候,他們多半都是不確定的。你要是不信,為什么還去占卜運勢拜神廟呢,那你要是信,為什么又不爽快承認。可以這樣說,他們把神明放在了這么一個位置——失敗的時候想起并試著尋求幫助,成功的時候就把八成的功勞歸自己,兩成歸神。”
花晴明再一次沉默。不是聽不懂,而是里面有些話說中了她。花晴明在來華九間之前是個在學校好好學習了思想政治課,不信牛鬼蛇神的好學生。但上一輩的人是信鬼神的,花媽媽常和花晴明講小時候真實的遇鬼經歷以此來告誡她什么是不能做哪哪哪不能去,也總是帶自己去神廟拜神拜佛。
耳濡目染下,花晴明就這樣從一個無神論者變成了個疑神疑鬼的半神論者。
有次期末考試前,外婆帶花晴明去了離家最近的一座神廟拜神求個雙百分,她們及其誠懇地拜了送子觀音。事后,花晴明堅決認為考試不及格都怪那天拜錯了神。然而碰上同學講鬼故事,看恐怖電影害怕得睡不著覺甚至懷疑鬼就在床底下時,就一個勁地說服自己“這世上沒鬼,我要相信科學!科學!”。
“為什么會這樣?”
“你問他們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我個人總結出來的結論是因為他們的想法太豐富,也很自由,沒什么管得了他們要信還是不信,以及信什么。而且這神明位也沒個條理清晰的說法,亂得各拜各神,各求各媽。”
對啊,亂得我都去求送子觀音了。花晴明暗想。
瞅了瞅正在排隊生蛋的信鴿哥,似乎隊伍更長了,張雋秀叫來了兩個青花幫忙。
花晴明還是跟著她偶像。
“這么多還愿蛋是空的,那些許愿人都許了什么愿,都不還了這是。”
“他們在許愿的時候哪里還會有心思想還愿,多半選擇性地忘光光了。”
花晴明伸過頭去,很好奇:“什么愿望都能讓他們故意忘光光了?”
張雋秀切了聲,語氣里盡顯鄙棄:“無非就是希望自己活得久一點,錢多一點,命更好一點。”
花晴明想了想自己認識的幾個人關于他們的愿望,脫口而出:“這很正常。難道你不希望自己能活得更久一點,更開心嗎?”
張雋秀被花晴明一句理所當然的話噎住了,半響不知道怎么答。難道要義正言辭地駁斥她庸俗嗎?可毋庸置疑的自己也希望能活得長久一點,更開心一點。承認嗎?不,太掉臉了。想了許久。最終決定今晚回去就這個問題問問帝君。張雋秀假裝深深哀嘆一口氣,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這些年司命,司祿幾位星君的精神力可越來越多了。”
花晴明馬上被這話吸引住了:“為什么?”
“因為越來越多的人往他們身上投放信念唄。你知道的嘛,‘信念在,神明在’。”
花晴明聽出了點門道,興奮了:“那是不是有人往我身上投信念,我的精神力也會越來越多?”
“就你?”張雋秀眼神帶鄙視地瞟了她一眼,“能做神明的華句氏的精神力本來就很強,這些信念不過是錦上添花。你這小人物就老老實實地解借芒術,來提升你的精神力吧。不過你也別想太多,這些新增的信念都是來自從不還愿的人的,倒不如沒有呢。”
“那——”
這場花晴明還想繼續下去的談話被門口的青花截斷了。張彧秀身邊的青花宵笑傳話,催促張雋秀動作快些騰出多一點的巢,順便讓他到大門口看看排到大街上急著下蛋的信鴿哥。張雋秀這才發覺自己顧著聊天都忘了手里的正事。他的右手五指張開靈活動作,滿屋的鳥巢幾乎都在搖動,劇烈的晃動把細線上幾個青花抖跌了下去,花晴明像只樹袋熊死死撓住張雋秀的后背,愣是沒掉下去。
“現在,馬上,立刻以你們最快的手腳去敲蛋殼。”正午之前沒將這些下蛋的信鴿哥安置好,自已肯定是又要被流放到北地的,那里這么冷,他才不要去,張雋秀這樣想著又叫了五個青花來幫忙。一時間,偌大的偏廳下起了鳥毛大雪,幾個陀螺在大雪間快速轉動。
初一路從本阿白那新得來的芒術需要用到喪葬店的千年腐木,周圍幾個縣只有四神縣的一個叫阿黃喪葬店里才有這種年頭的腐木。老板阿黃在午睡,是店里一個六十歲上下的老伙計冉生幫他選了一塊實打實夠年頭的腐木。因為腐木材質很脆弱內里又藏了很多爬蟲,一不小心爬出來一只整塊腐木就會散掉,這位老伙計盡心盡職地為初一路送貨到家。初一路感謝他,教他做一道簡單的西紅柿炒雞蛋,這是冉生囁嚅的唯一的請求。
初一路年紀輕輕就有一手好廚藝,冉生很吃驚,失去焦距的眼睛竟然晃過一抹曾經的光彩。察覺冉生的雙眼不能視物,是初次教他西紅柿切片的時候。骨節分明的背脊,黝黑滿布褐色老人斑的手青筋暴起,顫抖握刀的右手,笨拙握住西紅柿的左手,初一路嚇得半死急急從冉生手里奪過刀,語氣有些急有些氣:“你沒看見刀要切到你的手了嗎?”
六十歲的老伙計不像六十歲,十三歲的少年不像十三歲。冉生引以為傲的靈敏的感官統統消失了,他站在原地捏著西紅柿不知所措:“對不起,我,我沒看見……我是個瞎子。”
初一路被一桶名叫愧疚的熱水澆得通體發燒,他當時真有一種要撞墻死掉得沖動。為表達跟深海一樣深深的歉意,他十分認真耐心地手把手地教冉生西紅柿炒蛋,時間咔咔咔地跟被敲破成為壯烈犧牲品的雞蛋一樣,去得飛快,冉生就這樣學會了如何敲雞蛋。
“冉叔,能問你個問題嗎?”初一路決定開口。
“嗯,問吧。”冉生在慘不忍睹的蛋殼堆里搗鼓,輕聲應答。
“你辭了喪葬店的工作,要去哪里?”
“我去文昌宮的美味齋應聘廚師。”
初一路掏掏耳朵:“我沒聽清,再說一次好嗎?”
“我要去文昌宮的美味齋應聘廚師。”
“那,你要拿什么去說服他們……接受你呢?”初一路盡量把話說得很平常。
冉生從雞蛋堆里抬頭朝向初一路站的位置,像看得見似的:“你別看我搞不定這些家伙。”深劃的眼角眉梢揚起,“我本來就是個廚師,現在想轉回老本行。只要他們不嫌棄我是個瞎子就行。”
一個什么菜都會炒,就不會做西紅柿炒蛋的盲人廚師,初一路微微驚訝后就接受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不足為怪。為了保證教會冉生如何用西紅柿炒蛋,其實是擔心他切菜切到手指也怕別人欺負他,初一路也隨冉生進了文昌宮的美味齋,冉生應聘廚師,初一路應聘切菜工。
兜兜轉轉,分分合合的生命中,和每個人的相識一路流水過來,有刻在生命里的鐫心人,有擦肩而過的匆匆過客。無論是哪種,那都是一種奇妙的碰撞。如果初一路沒有得到需要千年腐木的芒術,就不會去阿黃喪品店,不會認識冉生,就沒有后來的事;如果那天不是冉生當值,如果冉生沒有切切叮囑,盡心盡力幫助客人,初一路也只會在道聲謝后轉身離去,冉生不會認識初一路,也沒有后來的事。
一切都只是恰到好處。
這天碰撞出來的火花在不久后燃起的大火,初一路歷歷在目。他會忘記很多事,但無法忘記永遠都會在的,永遠都會在的事物永遠用不上——忘記。
初一路到美味齋做切菜工這天,文昌宮正好對外開放。張彧秀看見初一路從門口左看看右看看地走進來以為是來拜訪帝君的舍人,及其順手拉了他就給帝君做筆錄。將最后一份筆錄做好整理齊整已經是下午兩點了,初一路兩手撐桌飛快起身往美味齋趕,他答應了冉生今天要教他西紅柿切片,讓他準備好一籮筐的西紅柿以備練習。
“嘿~~~初一,看這,看這里!”
初一路以為自己聽錯了,但這似乎真實得不太像幻聽,急速穿過院子的腳步緩了下來,扭頭看過去,于是他看見一個……雪人在朝他招手,聽聲音十分像花晴明。
花晴明和張雋秀成功在十二點之前將全部的鴿哥蛋分類完畢,然后就是安頓滿屋閉目養神的鴿哥,和打掃滿屋狼藉的偏廳。從偏廳出來花晴明覺得身上的羽毛的雪人造型挺另類挺好看的,愣是頂著滿身羽毛走過了半個文昌宮。
此刻,花情明瘋狂甩掉身上的鳥毛,朝初一路跑去。
有將近一個月沒見到活蹦亂跳的花晴明了,她的卷毛比照以前長了些,原本蒼白得令人心驚的臉蛋有淡淡很淺的紅暈,嘴唇上的紫色也沒之前重,整個人站在陽光底下就像個正常人,看來這將近一個月的休息不是沒用的。
初一路再次看到花晴明很開心,等花晴明走近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好久不見。”
“……”
花晴明依舊不適應這段沒有她的參與的空白時間。對于被一個“昨天”才見了面的人擁抱著說好久不見,感覺很怪。
初一路察覺到花晴明的不對勁,放開她:“傻了?”
花晴明努力調整臉上僵硬的表情,擺出個笑容:“呵呵,睡太久了,反應不過來。所以我一醒來就出洞了。”
說到出洞,初一路想起這里是文昌宮,花晴明怎么會在這里?
“你怎么會在這里?”
“來找你啊,不然我干嘛大老遠地跑來這里。”
“找我?”初一路奇怪,他來這里做切菜工,能有什么事。
張雋秀倚著抄手在認真地收拾身上的鳥毛,再見周圍十米之內都沒有人影,花晴明這才湊近初一路的耳邊,放出一個重型炸彈:“我的靈敏角和前中現沒了。”
這確定是一個初一路不想聽到的壞消息,他需要反應和消化這個重磅消息,于是又自欺欺人地廢多了一句話:“你說什么?”
“我說我的靈敏角和前中現沒了!”花晴明又重復一次,音調不覺一下子拔高了好幾度,初一路趕緊捂住她的嘴。
把她拽到個角落放開手,也顧不得這里合不合適講悄悄話,粗魯地拉過花晴明的衣領,顫抖的聲線:“什么時候的事?”
花晴明回答得小心翼翼,結結巴巴:“可能是……我醒來時就沒了。”
初一路還想說什么,但又似乎想到什么,語氣恢復到平常狀態:“我要知道確切的三點,時間,地點,人物。”又安撫花晴明:“慢慢想,慢慢說。”
“昨天……不,不是,是五月四號晚上……差不多九點半,我在馬宿蘭的麻麻棧給她燒洗澡水。我當時解借了融地術和抓風兩個芒術……然后完成任務后就精神力透支,做為獎勵馬宿蘭給了我個芒術……叫,叫,叫,怎么想不起來了?”
花晴明急得跳腳。線索一閃而過,苦惱得依然沒抓住,卻不知道這是丟了前中現的緣故,這種癥狀會隨著前中現離開體內時間越長而變得越嚴重。
“魂魄的丟失和精神力透支沒有直接的關系,但間接的……沒了精神力,魂魄間的凝聚力減弱,不排除被偷了或遺失的可能。但你情況特殊,不可能會遺失,唯一的可能——”初一路無力嘆氣,“恭喜你,你這塊香餑餑被盯上了。”
新鮮出爐的香餑餑君打了個冷戰,眼珠子不安地朝每個角落掃去,緊張地問:“誰?”
“不知道……但我很快就會抓到他。”
有了初一路這句話,花晴明總算放心了些,不過她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在這之前我還能解借芒術嗎?身體會不會出什么問題?”
初一路略一沉吟:“照你現在的情況來看,他應該沒發現你體內的另外兩個異體魂魄,有這兩個異體魂魄支撐,短時間內你還是能解借芒術。關鍵的問題是前中現和靈敏角是感官和橫向記憶的魂魄,失去了它們你的感官和記憶會逐漸被弱化——”
越說到后面,初一路已經不知道怎樣開口了,他微張著嘴。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那么只有接受。花晴明在很久之前就知道這個道理,她平靜地接下去:“就會怎么樣?”
初一路雙眼凝視花晴明黑色瞳孔,一字一字:“你可能會瞎,會啞,會聾,會失去味覺和嗅覺,這一切要看你體內余下的魂魄怎樣作用。還有,你會失去從前,現在和未來的記憶。”這對于無論是舍人還是華句氏來說,是極其容易偏入歧途的狀況。
花晴明對于初一路這番話沉思了會,做了下總結:“你剛才不是說會很快抓到這個該死的小偷的嗎?干嘛說得好像我得了絕癥明天就要死的一樣。哦,還有,這兩魂魄離開了多久我就會出現你剛才說的狀況?”
初一路回答得干脆利落:“一個月之內。”
花晴明的心臟有這么一瞬間是窒息的。一個月是幾天?一個月是三十天,似乎自己已經咻地一聲就睡過去了二十多天。到底這魂魄是什么時候從她體內丟的,應該從哪天開始算?想一想剛才她似乎現在就忘了好多事,會不會沒剩幾天她就會變成聾子,啞巴,沒有味覺和嗅覺?她雖然接受了現在這種糟糕的狀況,但不代表她就如此強大到能馬上接受這種糟糕狀況導致的壞結果,就不能給個緩沖嗎?花晴明在心里哀嚎。
思想上的理解是一回事,實際情況的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這就像我知道人終究會死去,但當身邊的人真的離去時,我還是不能接受。
她該怎么辦?
算不上千錘百煉過的,但也是有過一番歷練的初一路在經過一番短暫的談話,腦中已經形成了一個計劃的輪廓,他的聲音如同救世主般降臨在花晴明耳中:“一個月,你堅持一個月,你的靈敏角和前中現就會回來的。”
“真的?”花晴明頓時找到了主心骨,蹭地躥到初一路跟前,雙眼灼灼:“你不要騙我。”
初一路胸有成竹的目光,嘴角輕輕飛起,花晴明覺得剛才無由來的壓力和憂愁散去了好多。
事后的幾天,花晴明心里揣著焦慮,初一路像是忘了這件事,越發積極地投入到涼房子月的最后準備階段。花晴明的焦慮沒焦上幾天,舍人寺正式進入涼房子月,第一場半半球賽即將打響。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