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格爾:大夫花園遠處一角,靠近魚池。夏日傍晚,暮色漸深。
〔阿恩霍姆、博列得、凌格斯川、希爾達一同坐在海峽里
一只小船上,沿著左岸劃過來。
希爾達:喂,咱們從這兒跳上岸多省事!
阿恩霍姆:別跳,別跳!
凌格斯川:希爾達小姐,我跳不上去。
希爾達:阿恩霍姆先生,你也跳不上去嗎?
阿恩霍姆:我不想跳。
博列得:咱們還是走浴場臺階道兒上岸吧。
〔他們把船向右劃出去。
〔這時候巴利斯泰從右邊在便道上出現,手里拿著樂譜和一只彎管喇叭。他轉身向船上的人打招呼,跟他們說話。船上的答話聲音越來越遠。
巴利斯泰:你們說什么?對了,當然是為了歡迎那只英國輪船。這是它今年的末一班。如果你們諸位想欣賞音樂的話,別耽擱得太久。(大聲嚷)什么?(搖頭)聽不見你們說什么!
〔艾梨達頭上蒙著圍巾從左上,房格爾跟在后面。
房格爾:艾梨達,你放心,時間還很多呢。
艾梨達:不.不。時間不多了!他隨時都會來。巴利斯泰(在籬笆外面)啊,房格爾大夫,晚安!房格爾太太,
晚安!
房格爾:(認出是他)哦,原來是你!今晚是不是又有音樂會?
巴利斯泰:有。音樂協會想表演一次。這個季節慶祝會倒不算少。今晚開會是歡迎那只英國輪船。
艾梨達:那只英國輪船?它已經看得見了嗎?
巴利斯泰:還看不見。可是你要知道,它是從海峽里許多島中間鉆過來的,一眨眼就到面前了。
艾梨達:不錯,確是如此。
房格爾:(一半向艾梨達)這是那只輪船的末一班。過了今晚,咱們就見不著它了。
巴利斯泰:房格爾大夫,想起來好凄慘!我剛才說過今晚要開歡迎會,其實是惜別的意思。真是!真是!快樂的夏天快要結束了。詩人在悲劇里說的好,“所有的海峽不久都要封凍了。”
劇《霍古恩?雅爾)(Hakonlarl)o
艾梨達:所有的海峽都封凍了—對。
巴利斯泰:想起來真凄涼!這幾個月我們像小孩子似的過慣了夏季快活日子,要我們去將就陰沉沉的日子可不容易啊。這話當然是指開頭說,時候久了,我們也能應適—適應新環境。房格爾太太,我們是有這副本事的。(鞠躬,從左下)
艾梨達:(遠望海峽)這么懸空地等著真要命!最后這半點鐘真難過!
房格爾:你還是一心要跟他當面談話嗎?
艾梨達:我必須跟他當面談一談,因為我必須根據自愿作個選擇。
房格爾:艾梨達,你沒什么可選擇的。你不能選擇,我不準你選擇。
艾梨達:你沒法阻擋我選擇。你也好,別人也好,誰都阻擋不住。如果我想跟他走、跟他過日子,你可以勉強拖住我,不讓我走。這個你做得到。然而萬一我心里選擇的是他,不是你,這種精神上的選擇你就沒法阻擋。
房格爾:你這話說得對,那個我沒法阻擋。
艾梨達:再說,我本身也沒有力量抵抗!在你家里,沒有一樁可以吸住我、拴住我的東西。房格爾,在你家里,我完全是個無根無絆的人。兩個孩子不是我的—我是指她們的心說。她們的心從來沒在我身上。我走的時候—假使我真要走的話—不管是今晚跟他走,還是明天上肖爾得維克港口—我既沒有一把鑰匙可以交出來,也沒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囑咐一句話。你看,在你家里,我完全是個無根無絆的人,從一開頭我就是個局外人。
房格爾:是你自己愿意如此。
艾梨達:不是。我自己也沒愿意,也沒不愿意。我無非是沒變動初到你家的局面罷了。愿意保持這局面的人是你,不是別人。
房格爾:我當初以為這是對你最有利的安排。
艾梨達:對,房格爾,我很明白你的用意!可是現在到了算賬的時候了。這筆債沒法抵賴。在你這兒,沒有什么可以拖住我、支持我、幫助我的東西。就是在本應該是咱們倆最寶貴的共同生活里,也沒有吸得住我的魔力。
房格爾:艾梨達,現在我都看清楚了。所以,從明天起,你可以重新得到自由。從今以后你可以過自己的生活。
艾梨達:你以為那是我自己的生活嗎!噢,不是,不是。自從我跟你一同過日子以來,我自己的真正生活就滑進了錯誤的轍道。(兩手捏緊,驚惶失措)今晚—再過半點鐘—我撇掉的那個人就要來了,我對他本來也應該像他對我那么忠實!現在他要給我一個最后的機會讓我重新過我自己的真正生活,過那種又能迷住我又能叫我害怕的生活,我不能出于自愿地拒絕他。
房格爾:正因為如此,所以你必須委托你丈夫—也是你的醫生—代你處理這件事。
艾梨達:房格爾,我很明白你的意思。老實告訴你,有時候我也覺得好像只要緊緊挨著你,我就可以平安無事地抵抗那些又能迷住我又能叫我害怕的力量。然而我做不到。不行,不行,我做不到!
房格爾:艾梨達,咱們去散散步吧。
艾梨達:我倒愿意,然而我不敢。你知道,他說過要我在這兒等他。
房格爾:走吧。時候還早得很。
艾梨達:是嗎?
房格爾:你放心,時間還挺富余。
艾梨達:那么,咱們就走一走。(他們從前面自右下。同時阿恩霍姆和博列得在魚池上首出現)
博列得:(一眼看見房格爾和艾梨達的后影)快瞧!
阿恩霍姆:(低聲)噓!別驚動他們。
博列得:你知道不知道這幾天他們倆在糾纏些什么?
阿恩霍姆:你看出什么來沒有?
博列得:我怎么會看不出!
阿恩霍姆:有什么特別事情沒有?
博列得:有,事情還不少呢。你沒看出來嗎?
阿恩霍姆:唔,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博列得:其實你也看出來了,只是你不肯承認罷了。
阿恩霍姆:我想你繼母出門走一趟會有好處。
博列得:是嗎?
阿恩霍姆:是。我覺得,如果她隔一陣子出去幾天,對于大家都有好處。
博列得:如果她明天回到肖爾得維克老家去的話,她一定不會再回來了。
阿恩霍姆:親愛的博列得,你怎么無緣無故說這話?
博列得: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等著瞧吧,她不會回來了。希爾達和我一天不離開這兒,好歹她一天不會再回來。
阿恩霍姆:跟希爾達也有關系嗎?
博列得:嗯,希爾達也許沒多大關系。她究竟比小孩子大不了多少。再說,我看她心里崇拜艾梨達。你看,我的情形可就不同了,繼母的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
阿恩霍姆:博列得,好在你在家里也許住不了多少日子啦。
博列得:(急切)是嗎?你跟爸爸提過這事沒有?
阿恩霍姆:我提過了。
博列得:哦—他說什么?
阿恩霍姆:目前你父親的心思全都貫注在別的事上頭。
博列得:對,對,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阿恩霍姆:可是我從他嘴里探出了這么點消息:他叫你別指望他能幫你什么忙。
博列得:別指望他—?
阿恩霍姆:他在我面前交代得很清楚,他說那種事他簡直沒法子幫忙。博列得(埋怨的口氣)既然如此,你還忍心拿我打趣兒?
阿恩霍姆:我的好小姐,我何嘗拿你打趣兒。走不走,全靠你自己。
博列得:全靠我自己?
阿恩霍姆:要不要出去見見世面,學習你想學的東西;要不要參加你在家里一心盼望的工作;要不要過比現在更幸福的日
子:這些事都靠你自己。博列得,你的意思怎么樣?
博列得:(合緊兩手)暖呀,那可太好了!可惜完全做不到。如果爸爸既不愿意也沒辦法的話—那么,世界上我就沒有別人可找了。
阿恩霍姆:你肯不肯讓你的老—你從前的老師幫你一把忙?
博列得:你,阿恩霍姆:先生?你當真愿意—?
阿恩霍姆:幫助你?對,我非常愿意幫助你,不僅嘴里說,并且真要做。現在我只問你接受不接受?你說!你究竟答應不答應?
博列得:你問我答應不答應!讓我出去見世面,學些真正值得學的東西,做些在我看來好像又痛快又不可能的事?
阿恩霍姆:對了,這些事你現在都做得到,只要你愿意。
博列得:并且你愿意幫助我實現這種難以形容的幸福。哦,可是我要問你一句話,我能不能從生人手里接受這么大的恩惠?
阿恩霍姆:博列得,從我手里,你盡可以接受。從我手里,你什么都可以接受。
博列得:(抓住他兩手)對了,我真覺得可以接受。我說不出是什么道理,然而—(感情激動)噢,我快活得、高興得又想笑又想哭!啊,我居然有一天能嘗到生活的滋味。我正有點擔心,生怕我會白活一輩子。
阿恩霍姆:親愛的博列得,你不必擔心。可是你得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在這兒有什么牽掛沒有。
博列得:牽掛?沒有。
阿恩霍姆:完全沒有?
博列得:沒有,絲毫沒有。當然,在爸爸身上有點兒牽掛。還有希爾達。然而—
阿恩霍姆:要說你父親,你早晚總得離開他;再說希爾達,她也總有一天要奔自己的前程,無非是遲早罷了。博列得,除此之外,你大概沒有牽掛了吧?沒有拘束了吧?
博列得:沒有。就這一點說,我愛上哪兒就可以上哪兒。
阿恩霍姆:好,既然如此,親愛的博列得,你跟我一塊兒走。
博列得:(拍手)啊,想起來真快活!
阿恩霍姆:我想你大概完全信任我吧?
博列得:完全信任。
阿恩霍姆:博列得,你有膽量把你自己和你的前途完全交給我?你覺得有膽量,是不是?
博列得:當然!我為什么沒膽量?難道你不信?你是我的老師—我是指從前說。
阿恩霍姆:不單為那個,老師不老師,我覺得關系不太大。然而
—唔—博列得—你既然是個沒有牽掛的人—我問你—你愿意不愿意—愿意不愿意跟我在一塊兒過日子—一輩子在一塊兒?
博列得:(吃驚倒退)哦,你說什么?
阿恩霍姆:一輩子跟我在一塊兒。博列得:,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老婆?
博列得:(一半自言自語)不行,不行!這事做不到!絕對做不到!
阿恩霍姆:你覺得絕對做不到嗎?
博列得:阿恩霍姆先生,難道你嘴里說的真是你心里想的嗎?對他端詳)再不然—也許—。在你給我出主意幫忙的時候,是不是你就存著這心思?
阿恩霍姆:博列得,你聽我說。看樣子,我剛才那句話冷不防地
把你嚇了一大跳。
博列得:啊,那么一句話—從你嘴里說出來—怎么能不嚇我一大跳?
阿恩霍姆:你這話的確不錯。你當然不知道—你也沒法知道,我這回上這兒來是為了你。
博列得:你上這兒來是—是為了我?
阿恩霍姆:一點都不錯,博列得。今年春天,我接到你父親一封信,信里有一段話使我感覺到—呢哼—你對于你從前的老師懷著一種略微超過友誼的眷戀。
博列得:爸爸怎么能說那種話?
阿恩霍姆:現在看起來,他的話并不是那意思。然而從那時候起,我就經常懸想著這兒有個女孩子在等我,在盼望我回來博列得,別打斷我的話!你要知道,在像我這個過了青春時期的人的心里,這種信念—或者是幻想吧—會產生極其深刻的印象。因此,我就對你發生了一股熱烈而感激的情意。我覺得必須親自來找你,跟你再見見面,并且告訴你,我在你身上也懷抱著我揣測你在我身上懷抱的那種情意。
博列得:現在你已經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了!你已經知道是你誤會了意思!
阿恩霍姆:博列得,沒關系。在我心里,你的形象會永遠保持這個誤會所引起的色彩。這話你也許不大了解;然而這是事實。
博列得:我從來沒想到過會有這種事。
阿恩霍姆:可是現在你已經看清楚了?博列得,你的意思怎么樣?你有沒有決心做—做我的老婆?
博列得:阿恩霍姆先生,我覺得這事完全使不得。你做過我的
老師!我不能想象可以跟你有別種關系。
阿恩霍姆:好,好,要是你當真覺得使不得的話,那么,博列得,咱們的關系還是照舊吧。
博列得:這話什么意思?
阿恩霍姆:我的意思當然是還是支持原來的提議。我要想法子讓你出門,見見世面。我要讓你學點你真心想學的東西,過著不依賴旁人的安穩日子。博列得,我還要給你安排更遠大的前程。我永遠是你的忠實可靠的朋友。這一點你放心。
博列得:唉,阿恩霍姆:先生,這些事現在都做不到了。
阿恩霍姆:怎么連這都做不到了?
博列得:做不到了,你當然明白!在你對我說過那番話以后,在我那么答復你以后—。噢,你當然明白我不能從你手里接受那么大的恩惠!從今以后,你給我什么我都不能接受了!
阿恩霍姆:這么說,你寧愿坐在家里,讓時光白白地過去嗎?
博列得:啊,想起來真難受!
阿恩霍姆:你是不是甘心放棄出去見見世面的機會?甘心不參加你所說的你最渴望的事情?「你既然知道世界上有無窮無盡可做的事情,難道你還甘心于一事無成嗎?博列得,仔細想想。
博列得:是,是,阿恩霍姆先生,你的話很對。
阿恩霍姆:不但如此,將來你父親去世以后,你也許會孤零零的無依無靠。或者你也許只能勉強嫁一個—不見得比我更稱心的人。
博列得:我很懂得你說的句句是實話。然而—!也許歸根結抵—
阿恩霍姆:(很快地)怎么樣?
博列得:(瞧著他,猶豫不決)也許歸根結抵不是完全做不到。
阿恩霍姆:博列得:,你說的是什么事?
博列得:也許我可以接受—你—你剛才對我提出的事。
阿恩霍姆:你是不是說允許我做你的忠實朋友并給你幫忙?
博列得:不,不,不!這一層現在已經做不到了。阿恩霍姆先
生,我倒寧愿做你的—
阿恩霍姆:博列得:!你愿意—!
博列得:我—嗯,我愿意。
阿恩霍姆:你愿意做我的老婆?
博列得:對了,如果你還想跟我結婚的話。
阿恩霍姆:如果我還想!(抓住她的手)啊,謝謝,謝謝,博列得!你剛才說的那番話—你最初的猶豫—都在我意料之中。如果現在我還不能使你全心全意地愛我,將來我一定做得到。博列得,我要把你當珍寶那么愛惜!
博列得:我也可以出去見見世面,參加生活了!這是你應許過我的。
阿恩霍姆:我決不失信。
博列得:我喜歡學習的東西都可以學習了。
阿恩霍姆:我還跟從前一樣做你的老師。想想從前你跟我念書的最后那一年。
博列得:(默默出神)真想不到!我居然嘗著了自由的滋味—可以走進新鮮世界了!并且不必為將來操心,不必為衣食擔憂。
阿恩霍姆:在那些事上頭你不用再費心。親愛的博列得,這也是一樁受用的事,你說對不對?
博列得:當然。這我知道。
阿恩霍姆:(用手摟著她的腰)你瞧著吧,將來咱們要把日子安排得舒舒服服的!博列得,咱們倆一定能過平平安安、互相信任的日子!
博列得:對了,我現在也—我真相信咱們可以過得很圓滿。(向右一望,慌忙把身子掙開)哦!你別告訴旁人!
阿恩霍姆:怎么了,博列得:?
博列得:咯,那可憐的—(用手指)你瞧!
阿恩霍姆:是不是你父親?
博列得:不是,是那年輕的雕塑家。他跟希爾達在那兒散步。
阿恩霍姆:哦,凌格斯川。你管他干什么?
博列得:你知道他身子多柔弱。
阿恩霍姆:我知道,如果這不完全是他的幻想的話。
博列得:不是幻想,是真的。他活不長了。其實他活不長也許倒好。
阿恩霍姆:你為什么說這話?
博列得:因為—因為我覺得他的藝術反正不會有什么大成就。別等他們來,咱們先走吧。
阿恩霍姆:好極了,親愛的博列得。
〔希爾達和凌格斯川在池邊出現。
希爾達:喂!喂!你們等我們一等行不行?
阿恩霍姆:博列得和我愿意先走一步。(他和博列得:從左下)
凌格斯川:(輕輕一笑)現在這兒怪有趣的。大家走路都是成對兒—都是兩個兩個的。
希爾達:(瞧著他們的后影)我幾乎敢賭咒他在向姐姐求婚。
凌格斯川:是嗎?你看出來了嗎?
希爾達:當然。那還不容易看,只要睜開眼睛就行。
凌格斯川:博列得小姐不會要他。這我敢擔保。
希爾達:對,因為姐姐嫌他樣子太老,還擔心他不久就會禿頭。
凌格斯川:我倒不是說單為那個。她反正不會要他。
希爾達:你怎么知道?
凌格斯川:因為博列得小姐答應過把另外一個人放在心上。
希爾達:只是放在心上?
凌格斯川:是啊,那個人不在的時候她只能這樣。
希爾達:哦,那個人大概就是你吧?
凌格斯川:也許是。
希爾達:她那么答應過你嗎?
凌格斯川:是啊,她答應過!可是請你別告訴她你知道這事。
希爾達:你放心,我的嘴跟死人一樣地緊。
凌格斯川:你這人太好了。
希爾達:你這次出門回來以后,是不是打算訂婚?打算跟她結婚?
凌格斯川:不,恐怕不行。你要知道,在最初兒年里,我還不能談結婚的事。到了我有辦法的時候,又怕她年紀太大了一點,配不上我。
希爾達:那么,你還要她老把你放在心上?
凌格斯川:是的,因為那對我大有幫助。你要知道,我是藝術家。她自己沒有事業,幫我這點忙不費什么力。當然,這還是她的一片好心。
希爾達:你是不是覺得,如果你知道博列得老在家里想念你,你的雕塑就可以做得快一點?
凌格斯川:我想是的。如果我知道世界上某個角落里有一位美麗而沉靜的年輕姑娘老在暗地里想念我—那股滋味一定很—很—。唉,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
希爾達:很激動人,你是不是這意思?
凌格斯川:激動人?對了。我正是這意思,或者類似這意思。(瞧了她半晌)希爾達:小姐,你好聰明。你真是個聰明透頂的人。等我再回來的時候,你的年紀就跟你姐姐現在差不多了。說不定那時候你的模樣會像你姐姐。說不定你的志趣也會變得跟你姐姐一樣。說不定你們姐妹倆會變成仿佛一個人。
希爾達:你喜歡有那么一天嗎?
凌格斯川:我不知道。我想我會喜歡。然而,就目前說—就這夏天說—我倒愿意你只像你自己,完全照你現在這樣子。
希爾達:是不是你最喜歡我像現在這樣子?
凌格斯川:是,我非常喜歡你像現在這樣子。
希爾達:嗯,你是藝術家,老實告訴我,我老穿淺色衣服,你覺得好不好。
凌格斯川:我覺得很好。
希爾達:這么說,鮮明的顏色跟我很合適?
凌格斯川:非常合適,很合我的脾胃。
希爾達:我還要問你,你是藝術家,你看我穿黑衣服怎么樣?
凌格斯川:穿黑衣服,希爾達小姐?
希爾達:對了,全身穿黑的。你說好看不好看?
凌格斯川:夏天穿黑的不太合適。然而你穿黑的一定也非常好看,你的身材正好配得上黑顏色。
希爾達:(向前呆望)從脖子到腳都是黑顏色—衣服上鑲著黑褶邊,手上戴著黑手套,后頭拖著一幅長黑紗。
凌格斯川:希爾達小姐,如果你那么打扮的話,我就想當畫家,把你畫成一個年輕的、美貌的傷心寡婦。
希爾達:或者畫成一個給未婚夫服喪的女孩子。
凌格斯川:對,那也許更合適。可是你不見得愿意那么打扮吧?
希爾達:我不知道。我想那種形象很激動人。
凌格斯川:激動人?
希爾達:對了,想起來可以激動人。(忽然向左一指)哦,快瞧!
凌格斯川:(朝她指的方向瞧)那只英國大輪船!已經靠碼頭了!
〔房格爾和艾梨達在池邊出現。
房格爾:艾梨達,我告訴你,是你弄錯了。(看見希爾達和凌、格
斯川)什么,你們倆在這兒?
凌格斯川:先生,那只倫船還看不見呢,你說是不是?
凌格斯川:你說的是那只英國大輪船?
房格爾:正是。
凌格斯川:(用手指)房格爾大夫,它已經靠碼頭了。
艾梨達:哦!我早知道。
房格爾:它來了!
凌格斯川:像賊似的在夜靜悄悄溜進來的。
房格爾:你趕緊帶著希爾達:上碼頭去吧。快走!我知道她愛聽那音樂。
凌格斯川:房格爾:大夫,我們本來正要去呢。
房格爾:我們也許會來。一會兒就來。
希爾達:(向凌格斯川:耳語)你看,又是一對。
〔希爾達和凌格斯川穿過花園從左下。在下面那段時間里,從海峽里不斷傳來悠揚的管樂器音樂。
艾梨達:他來了!他在眼前了!我感覺得出來。
房格爾:艾梨達,你還是進去的好。讓我一個人見他。
艾梨達:啊,不行!不行!(猛叫一聲)哦,房格爾,你看他不是來了嗎!
〔那陌生人從左上,在矮籬外便道上站住。
陌生人:(鞠躬)晚安。艾梨達,你看,我又來了。
艾梨達:是,是,是,時候到了。
陌生人:你是準備跟我走,還是不走?
房格爾:你自己可以看啊,她不準備跟你走。
陌生人:我不是說旅行服裝衣箱什么的。她路上需要的東西我船上都有。我還給她訂了一間船艙。(向艾梨達)我問你是不是準備跟我走—出于自愿地跟我走?
艾梨達:(懇求)噢,別問我!別這么引誘我!
〔遠處傳來船上的鈴聲。〕
陌生人:這是預備鈴。現在你必須說,“去”還是“不去”。
艾梨達:(絞弄兩手)你逼著我打主意!這是一輩子的事!決定以后就不能再翻悔了!
陌生人:不能再翻悔。再過半點鐘就來不及了。
艾梨達:(又害怕又仔細地瞧著他)你為什么這么死盯著我?
陌生人:難道你不像我似的覺得咱們是分不開的嗎?
艾梨達:是不是因為咱們有過諾言?
陌生人:諾言不能拘束人,男人也罷,女人也罷。如果你說我死盯著你,那是因為我沒法松手。
艾梨達:(聲音低而顫動)你為什么不早點來?
房格爾:艾梨達:!
艾梨達:(忍耐不住)一股什么力量在勾引我,誘惑我,把我拖進一個未知的世界!海洋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這上頭了!
〔陌生人:從矮籬上跨進花園。
艾梨達:(躲到房格爾身后)干什么?你打算怎么樣?
陌生人:艾梨達:,我看得出,我從你聲音里聽得出,你最后選擇的一定是我。
房格爾:(走近陌生人)這件事不容我太太選擇。有我在這兒替她選擇,并且我還要保護她。嗯,我要保護她!如果你不離開挪威,并且一去永不再回來,你知道不知道會吃什么虧?
艾梨達:房格爾,不,不!別說這話!
陌生人:你打算把我怎么樣?
房格爾:,我可以把你當罪犯抓起來!不等你上船,馬上逮捕你!肖爾得維克兇殺案的底細我都知道。
艾梨達:房格爾,這怎么使得?
陌生人:我早就準備你有這一招,所以—(從前胸衣袋里掏出一支**來)—我身上帶著這家伙。
艾梨達:(撲過去擋著房格爾)不,不,別打死他!寧可打死我!
陌生人:你放心,我不打你,也不打他。**是給我自己預備的,我活著要自由,死也要死得自由。
艾梨達:(越來越緊張)房格爾!讓我把話告訴你‘讓他也聽著!我知道你可以抓住我不放手!你有這權力,并且確實還想使用這權力!可是我的心,我的思想,我的壓制不住的沖動和欲望—這些東西你都沒法控制!它們眷戀向往一個未知的世界—我生來是那個世界的人物,然而你偏攔著不讓我進去!
房格爾:(暗暗傷心)艾梨達,我明白了!你在一步一步地離開我。你一心追求無邊際、無窮盡、無法到手的東西,這種追求終究有一天會把你的精神拖進黑暗的境界。
艾梨達:對,對,我自己也覺得,好像有靜悄悄的黑翅膀在我頭上打轉!
房格爾:我不能讓你走那條路。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搭救你,至少我看不出第二個辦法。所以—所以—我現在與場取消咱們的交易。從今以后,你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完全不受我拘束。
艾梨達:(看了他半晌,好像呆得說不出話來)你說的話是真—真的嗎?是不是從你心窩里說出來的?
房格爾:是的,是從我痛苦的心窩里說出來的。
艾梨達:你說了真能做到嗎?
房格爾:我能。我能,因為我非常愛你。
艾梨達:(聲音低而顫動)我居然變成你這么親近的人了嗎!
房格爾:這要歸功于咱們幾年的共同生活。
艾梨達:(十個手指交叉在一起)我—我竟會不覺得!
房格爾:你的心思老在別的地方。現在可不同了!現在你完全不受我和我的家庭的拘束了。你的生活,你的真正生活,可以回到它的原路上去了。艾梨達,現在你可以自由選擇,自己負責了。
艾梨達:(兩手抱著頭,呆望著房格爾)自由選擇—自己負責?自己負責!這么一來,局面就完全改變了。(輪船上的鈴聲又響了)
陌生人:艾梨達,你聽見沒有?這是最后一次鈴聲。快走!
艾梨達:(轉過身來,對他仔細端詳,口氣堅決)從今以后,我再不想跟你走了。
陌生人:你不走了?
艾梨達:(摟緊房格爾)房格爾,從今以后,我再不想離開你了。
房格爾:艾梨達!艾梨達!
陌生人:咱們的事就算完了嗎?
艾梨達:完了!從此以后彼此永不相干!
陌生人:我明白了。此地有一件東西比我的意志更有力量。
艾梨達:從今以后,你的意志絲毫不能控制我了。在我看來,你是個死人—從海上回到家里,又從家里回到海上。現在我可不怕你了。你也不能吸引我了。
陌生人:房格爾:太太,再見。(縱身跳過矮籬)從今以后,想起你①的事情,我只當是在生活里翻過一次船罷了。(從左下)
房格爾:(瞧了她半晌)艾梨達,你的心像海一樣,有時漲潮,也有時退潮。這種變化怎么發生的?
艾梨達:哦,你不明白嗎?到了我能自由選擇的時候,這種變化就非發生不可了。
房格爾:那未知的世界也不再吸引你了?
艾梨達:它不能吸引我,我也不怕它了。如果我愿意的話,我可以用眼睛打量它,我可以把身子鉆進去。正因為我可以自由選擇它,所以我也可以把它甩掉。
房格爾:現在我逐漸了解你啦。你慣于用具體形象表達你的思想。你對于梅的眷戀和那陌生人對于你的吸引,都不過表現了在你心里逐漸滋長的要求自由的愿望。無非如此而已。
艾梨達:唉,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反正我知道你是我的好醫生。你不但開得出一張對癥的方子,并且還有膽量對癥下藥—只有那張方子可以治我的病。
房格爾:對了,到了生死關頭,我們當大夫的都放開膽量。艾梨
藻這”他‘一次用“遠的“de"4”艾”達。達,現在你又要跟我一塊兒過日子了吧?
艾梨達:對了,親愛而忠實的房格爾,現在我又要跟你過日子了。現在我可以跟你過日子,因為這是出于自愿、自己負責的自由行動。
房格爾:(親熱地瞧著她)艾梨達!艾梨達!想不到從今以后咱們倆可以彼此同心地過日子了。
艾梨達:并且咱們還有共同的回憶,你我不分彼此。
房格爾:對了,親愛的,一切都不分彼此!
艾梨達:房格爾,還有咱們兩個孩子。?
房格爾:你說她們是咱們的孩子!
艾梨達:目前她們還不是我的,然而我有法子使她們變成我的孩子。
房格爾:咱們的孩子!(快活得急忙親她兩只手)謝謝你說“咱們”這兩個字,我心里說不出的感激。
〔希爾達、巴利斯泰、凌格斯川、阿恩霍姆、博列得都從左首進花園。同時,一群年輕的市民和夏季游客也在便道上走動。1
希爾達:〔低聲向凌格斯川)快瞧,她跟爸爸像不像一對未婚夫妻!
巴利斯泰:(聽見了這話)小姑娘,這是夏天。
阿恩霍姆:(瞧著房格爾:失婦)那只英國船開動了。
博列得:(走到矮籬前)從這兒看最清楚。
凌格斯川:這是今年最后一班船。
巴利斯泰:像詩人說的,“所有的海峽不久都要封凍了”。房格爾太太,想起來好凄慘!并且我聽說,明天你要上肖爾得維克,那么,我們得好一陣子見不著你呢。①艾梨達:開始意識到孩子們需要她,她認為她確實能夠做她們的母親。
房格爾:那個計劃取消了。今晚我們倆改變了主意。
阿恩霍姆:(瞧瞧這個,再瞧瞧那個)哦,真的嗎!
博列得:(走上前去)爸爸,這話是不是真的?
希爾達:(走到艾梨達:面前)你終究還是要跟我們在一塊兒啊?
艾梨達:是的,親愛的希爾達:,如果你不討厭我的話。,,
希爾達:(又想哭又快活)噢,我會討厭你!虧你問得出口!
阿恩霍姆:(向艾梨達:)這可真想不到注「?
艾梨達:(莊重的一笑)阿恩霍姆:先生,你記得不記得咱們昨天談的話?一個人要是過慣了陸地生活就沒法再回到海上去了。也不能再過海洋生活了。
巴利斯泰:對了,我畫的美人魚正是這情形。
艾梨達:不錯,很有幾分像。卜一;
巴利斯泰:不同的只有這一點:美人魚離開海就得死、人卻能應適—適應他們的新環境。房格爾太太,真是,人能適應新環境。
艾梨達:對了,巴利斯泰先生,然而需要一個條件:要有選擇的自由。-
房格爾:并且還要自己負責任,親愛的艾梨達:。
艾梨達:(急忙把手伸給他)道理就在這里頭。
(那只大輪船靜)1俏地越走越遠。岸上的音樂聲越來越近。
—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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