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格爾大夫花園里的屋子,左右都有門。后方,兩扇窗中間有一扇敞著的玻璃門,通到外面走廊里。下面是花園的一部分。屋內左前方,擺著一張沙發和一張桌子。右首有一架鋼琴,靠后些有一個大花架。屋子中央有一張圓桌,周圍擺著椅子。桌上擺著一叢盛開的玫瑰,屋里還有許多盆栽的花草。正是上午。〔博列得坐在左首桌旁沙發上,正在刺繡。凌格斯川坐在桌子上首一張椅子里。巴利斯泰坐在花園里畫畫兒。希爾達站在他旁邊瞧。
凌格斯川:(兩臂搭在桌上,細看博列得做針線,半晌無言)房格爾小姐,繡那種滾邊兒一定很不容易。
博列得:也不太難,只要小心數對了針數就行。
凌格斯川:哦?還得數?
博列得:是啊,把針數數清。你看。
凌格斯川:嗯,對了,非數不可!真了不起!這簡直是一種藝術。你也會畫畫兒嗎?
博列得:要是有個稿樣兒,我也會畫。
凌格斯川:沒有就不會嗎?
博列得:對了,沒有就不會。
凌格斯川:這么說,還不能算是真藝術。
博列得:與其說是藝術,還不如說是技巧。
凌格斯川:我覺得你還是個可以學藝術的人。
博列得:即使性情不相近也能學嗎?
凌格斯川:性情不相近也能學,只要你跟一位天生的真正藝術家常在一塊兒。
博列得:你看我能向他學習嗎?
凌格斯川:我說的“學習”不是平常的意思。然而,房格爾小姐,一步一步、非常奇妙地,你自然就學會了。
博列得:這個說法真新鮮。
凌格斯川:(猶豫了一下)房格爾小姐,不知你用心想過—我的意思是—不知你仔細認真地想過婚姻問題沒有?
博列得:(瞧他一眼)我?沒有。
凌格斯川:我倒想過。
博列得:你想過?是嗎!
凌格斯川:我想過。我時常想這一類的事,尤其是婚姻問題。我還很看過幾本討論婚姻問題的書籍。我覺得婚姻可以算是一樁奇妙的事,好像能把女人逐漸改變得像她丈夫一樣。
博列得: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女人會吸取她丈夫的興趣嗜好?
凌格斯川:對,對,正是這意思!
博列得:她能不能吸取男人的才干技巧呢?
凌格斯川:呢—嗯—我不知道那些東西是不是也能—
博列得:你覺得,一個男人從書本里學來的知識,或者從腦子里
想出來的東西,都可以這樣傳授給他老婆嗎?
凌格斯川:可以。逐步逐步地,非常奇妙地。當然,我知道,這種情形只有在忠實、親愛、真正幸福的夫妻之間才會發生。
博列得:不知你想到過沒有,也許丈夫會同樣被老婆吸過去?我的意思是說,他也會逐漸像他老婆。
凌格斯川:丈夫?這一層我倒從來沒想到過。
博列得:為什么女人如此,男人就不能如此呢?
凌格斯川:情形不一樣。房格爾:小姐,你知道,男人有他自己的事業。男人性格待別堅強,原因就在這兒。男人有自己的終身事業。
博列得:個個男人都有嗎?
凌格斯川:不,不。我說的主要是藝術家。
博列得:你看藝術家應該不應該結婚?
凌格斯川:當然應該。如果他能找到一個他真正心愛的女人的話。
博列得:即使如此,我覺得他還是應該為他的藝術而生活。
凌格斯川:這是當然的。然而即使結了婚,他還是可以專心于藝術啊。
博列得:那么,她怎么辦呢?
凌格斯川:她?誰?
博列得:嫁給他的那個女人。她怎么過日子呢?
凌格斯川:她也應該為那男人的藝術而生活。我想,過那種日子,女人一定很幸福。
博列得:啊—我看不見得。
凌格斯川:房格爾小姐,我說的是實話。女人不但能從她丈夫身上得到榮譽和光榮—這當然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并且還能幫助男人創作,經常在旁邊照顧他,讓他的日子過
得非常舒服,這樣就能減輕他的勞力。據我看,對于女人,這一定是樁快樂的事。
博列得:啊,你不知道你自己多自私
凌格斯川:你說我自私?天啊!要是你能對我多了解一點就好了!(彎身湊近她)房格爾:小姐—咱們分手以后—我不久就要—
博列得:(憐憫地瞧著他)別想這些傷心事。
凌格斯川:這算不了什么傷心事。
博列得:你是什么意思?
凌格斯川:再過一個月光景我就要動身了,先回家,稍微過幾天就要到南邊去。
博列得:哦,原來你是這意思!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凌格斯川:房格爾:小姐,我走了,你有時候會不會想念我?
博列得:當然會。
凌格斯川:(高興)你是不是答應想念我?
博列得:是。
凌格斯川:房格爾:小姐,你是不是認真地?
博列得:認真地。(改變聲調)可是答應了又有什么好處呢?還不是一句空話。
凌格斯川:你怎么說這話?要是我知道你在這兒想念我,我該多快活。
博列得:此外還怎么樣?
凌格斯川:此外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博列得:我也不清楚。反正障礙很多。我覺得幾乎事事都是障礙。
凌格斯川:奇跡也許會發生。忽然交一步好運什么的。我相信我的運氣一直不壞。
博列得:(興奮)對了!你這想法不錯!
凌格斯川:我確實這么想。幾年以后—我成了有名的雕塑家—回到家鄉—手里有的是錢,身體也好起來了—
博列得:對,對,希望你有那么一天。
凌格斯川:我準有那么一天,只要我到南邊去以后,你能忠實而熱烈地想念我。好在你已經答應那么辦了。
博列得:不錯,我答應過了。(搖頭)然而還是不會有結果。
凌格斯川:博列得:小姐,至少會有這么個結果:我的群像雕塑工作可以做得快些、容易些。
博列得:是嗎?
凌格斯川:是,我心里有這感覺。并且,你在這偏僻地方自己知道了好像在幫助我創作,你的精神也會振作起來。
博列得:(瞧著他)那么,在你自己那方面呢?
凌格斯川:在我這方面?
博列得:(望著花園)噓!咱們談點兒別的吧。阿恩霍姆先生來了。
〔阿恩霍姆在花園里左首出現。他停住腳步,跟巴利斯
泰和希爾達說話。
凌格斯川:博列得小姐,你愛不愛你從前的老師?
博列得:我愛不愛他?
凌格斯川:對了,我間你喜歡他不喜歡?
博列得:當然喜歡啊!他是個忠心朋友,并且還是一位好顧問。只要他力量辦得到,無論什么時候他都愿意幫助人。
凌格斯川:他沒結過婚,你說怪不怪?
博列得:你覺得很怪嗎?
凌格斯川:對了。人家說他光景很好。
博列得:他光景大概不壞。然而他也許不大容易找著一個愿意嫁給他的女人。
凌格斯川:為什么?
博列得:他認識的女孩子幾乎都是他的學生。這話是他自己說的。
凌格斯川: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博列得:怎么會沒關系!女孩子怎么會跟當過自己老師的人結婚!
凌格斯川:你覺得一個女孩子不會愛她的老師嗎?
博列得:在長大成人以后就不會了。
凌榨斯川:哎呀!真怪!
博列得:(警告他)噓!噓!
〔巴利斯泰收拾畫具,希爾達從旁幫忙。他拿了東西,走出花園,從右下。阿恩霍姆走上廊子,進了屋子。
阿恩霍姆:親愛的博列得,你早。這位—這位先生,你早!〔他臉上不大高興,很冷淡地向凌格斯川點點頭。凌格斯川站起來鞠躬。
博列得:(站起來,走近阿恩霍姆:)阿恩霍姆:先生,你早。
阿恩霍姆:今天你們府上都好嗎?
博列得:都好,謝謝。
阿恩霍姆:你繼母今天又去洗澡了嗎?
博列得:沒有,她在樓上自己屋里。
阿恩霍姆:她身子不大舒服嗎?
博列得:我不知道。她關著門一個人待在屋里。
阿恩霍姆:唔—是嗎?
凌格斯川:房格爾:太太昨天碰見了那美國人,似乎很受了點驚。
阿恩霍姆:你怎么知道?
凌格斯川:我告訴房格爾:太太我看見那美國人親身在花園后面走,她聽了很吃驚。
阿恩霍姆:哦!
博列得:(向阿恩霍姆)你跟爸爸昨夜睡得很晚吧?
阿恩霍姆:對了,不早了。我們討論一個重要問題。
博列得:你跟他提起我的事沒有?阿恩霍姆親愛的博列得,我沒提。我沒法插嘴。他的心思都
貫注在另外一樁事上頭。
博列得:(嘆氣)唉,他老是那樣兒。
阿恩霍姆:(意味深長地瞧著她)可是別忘了,咱們倆回多、還得談談這些事。現在你父親在哪兒?是不是出門了?
博列得:我想爸爸一定在醫務室。我去找他。
阿恩霍姆:謝謝你,不必。我寧愿自己去找他。
博列得:(向左靜聽)阿恩霍姆:先生,別忙。我好像聽見爸爸下樓來了。剛才他一定是在樓上看護繼母。
〔房格爾大夫從左門上。
房格爾:(跟阿恩霍姆握手)啊,親愛的朋友,這么早就來了?好極了,我還有幾件事要跟你商量呢。
博列得:(向凌格斯川:)咱們上花園找希爾達玩會兒好不好?
凌格斯川:房格爾小姐,好極了。
〔他和博列得走進花園,從后面樹林里穿出去。
阿恩霍姆:(望著他走出去以后,轉向房格爾)你知道不知道那個年輕人的底細?
房格爾:不清楚。
阿恩霍姆:既然不清楚,你愿意他跟女孩子們常混在一起嗎?
房格爾:他常跟她們在一塊兒嗎?我簡直沒注意這件事。
阿恩霍姆:這種事你是不是應該注意一下?
房格爾:你這話很對。可是,唉,叫我這不中用的爸爸有什么辦法?那兩個女孩子早就學會自己照管自己了。我的話也好,艾梨達的話也好,她們反正一句都不聽。
阿恩霍姆:她的話她們也不聽?
房格爾:不聽。再說,我也不能叫她管這件事,這些事她不內行。(把話截住)咱們要談的不是這件事。我問你,昨晚我
296告訴你的那些事后來你想過沒有?
阿恩霍姆:咱們分手以后,我一直在想那些事。
房格爾:你看這件事我應該怎么處理?
阿恩霍姆:房格爾:,你是醫生,應該比我有辦法。
房格爾:唉,你哪兒知道,要醫生給自己心愛的人做有效的診斷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再說,這也不是平常的病癥—平常的醫生,平常的藥品都不能治她的病。
阿恩霍姆:她今天怎么樣?
房格爾:我剛上樓瞧過她,我覺得她好像很安靜。可是在她的不正常的心情里藏著一件我完全無法揣測的東西。況且她又那么喜怒無常—難以捉摸—心情隨時有變化。
阿恩霍姆:這一定是因為她的精神有病。
房格爾:并不盡然。根本原因是在她的性格里。艾梨達生在海上人家,問題就在這兒。
阿恩霍姆:房格爾大夫,你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房格爾:你平常沒注意嗎,凡是在海上生活的人跟平常人截然不同?他們的生活幾乎好像就是海的生括。在他們的思想感情里都有洶涌的大浪—有時漲潮,有時退潮。他們禁受不住換地方。這一層我從前沒想到。我把艾梨達從海上帶到這兒來,簡直是對她犯了一樁大罪!
阿恩霍姆:這是你近來的看法嗎?
房格爾:是的,我越看越覺得是這樣。可惜開頭的時候我沒看出來。唉,其實那時候我也不是真看不出來,只是自己不肯承認這道理。你知道,我一向那么愛艾梨達久而久之,我只知道先給自己打算。老實說,我是異乎尋常地自私。
阿恩霍姆:嗯,在那種情形之下,恐怕哪個男人都難免有點自。房格爾大夫,然而我倒沒看出你有自私的毛病。房格爾:(心神不寧,來回走動)我確是自私!并且我還是從那時候起一直就自私。我的歲數比艾梨達大得多。我應該又像父親又像導師那么對待她。我應該盡我的力量啟發、提煉她的智慧。然而可惜我并沒那么辦。你知道,我這人魄力不夠!實際上,我寧愿她保持原來的樣子。可是后來她的情形越來越壞了,我竟是一籌莫展,毫無辦法。(放低聲音)我心里愁悶,要你幫忙,所以寫信把你請來了。
阿恩霍姆:(詫異地瞧著他)什么!你寫信給我就為這件事?
房格爾:對了,可是別告訴別人。
阿恩霍姆:房格爾大夫,難道你以為我會有什么辦法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房格爾:你當然不明白,因為我把事情看錯了。我一心以為艾梨達從前喜歡過你,現在對你暗中還有點眷戀之情,所以我想把你請來,讓她跟你見見面,談談舊日的家常事,也許會對她有好處。
阿恩霍姆:你信里說,有人在等著我,甚至在盼望我來,原來你就是指你太太說的!
房格爾:當然。除了她還有誰?
阿恩霍姆:(急忙接嘴)當然,當然。可是我沒明白你的意思。
房格爾:我剛說過,你當然不明白。我把事情完全看錯了。
阿恩霍姆:你并且還說自己自私!
房格爾:唉,我一心想要糾正一個絕大的錯誤。我覺得不應該放過任何多少可以給她一點安慰的機會。
阿恩霍姆:你怎么解釋這陌生人在艾梨達身上施展的那股力量?
房格爾:嗯,老朋友,那個問題也許有它無法解釋的方面。
阿恩霍姆:你是不是說它本身無法解釋,完全無法解釋?
房格爾:無論如何,目前無法解釋。
阿恩霍姆:你信不信那種事兒?
房格爾:我不能說信,也不能說不信。我只是莫名其妙。所以我不下斷語。
阿恩霍姆:然而我要問你一句話:你太太對于孩子眼睛的離奇古怪的想法—
房格爾:(急切地)孩子眼睛的事我一點兒都不信!我不信那種事!那完全是她自己腦子里的想象。
阿恩霍姆:昨天那陌生人:上這兒來的時候你注意他的眼睛沒有?
房格爾:當然注意了。
阿恩霍姆:你沒看出什么相似的地方?
房格爾:(閃爍其詞)唔—唉,我不知該怎么說才好。我看見陌生人的時候,天色暗了。再說,艾梨達事先跟我談過孩子眼睛跟陌生人相像的事—所以我觀察他的時候難免沒有成見。
阿恩霍姆:對,對,難免沒有。可是還有一件奇怪的事:為什么正在那陌生人似乎要回家的時候你太太忽然害怕慌張起來了?
房格爾:唔,那—那一定也是艾梨達從前天起自己憑空揣惻出來的念頭。那個念頭并不是像她現在說的那么突如其來、那么臨時發生的。自從她聽見這個凌格斯川:提起莊士頓,或是富呂門—隨便他叫什么吧—三年前—在三月間—動身回家的事,她就自以為她的精神痛苦也是在那年三月開始發作的。
阿恩霍姆:其實并不是那么回事?
房格爾:完全不是。在那以前她早已有過明確的癥狀。說也湊巧,正在三年前的三月間,她的病確實發作過一次,還相當厲害。
阿恩霍姆:然而究竟—!
房格爾:噢,那很容易解釋,因為她那時候的處境—那時候的情形可以解釋她的病癥。
阿恩霍姆:這么說,她的癥狀可以從兩方面解釋。
房格爾:(紋弄兩手)就是沒法幫她!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想不出辦法—!
阿恩霍姆:如果你下決心搬家,找一個她比較住得慣的地方,你看怎么樣?
房格爾:老朋友,你以為我沒對她講過這意思嗎?我提議搬到肖爾得維克港口去住,她不愿意。
阿恩霍姆:那也不愿意?
房格爾:不愿意。她說那也沒用處。我想她的話是對的。
阿恩霍姆:嗯,你是那么想?
房格爾:是。我把這事仔細盤算過一番,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為女孩子們著想,我似乎也不應該搬到那么個偏僻地方去。她們究竟還是應該住在這兒,至少早晚有個結婚的機會。
阿恩霍姆:結婚?你已經想到那個間題了嗎?
房格爾:當然,那問題我也不能不’想。然而,在另一方面,我一想起艾梨達病得這么可憐!唉,老朋友,我真是左右為難,走投無路了!
阿恩霍姆:博列得也許不用你操心—(不說下去)不知博列得上—他們上哪兒去了。(走到開著的玻璃門口,往外瞧)
房格爾:(在鋼琴旁)唉,只要我想得出辦法,為了她們三個人,怎么犧牲我都甘心!
〔艾梨達從左門上。)
艾梨達:(急忙向房格爾:)上午你千萬別出門。
房格爾:當然不出門。我在家陪著你。(指著正在走過來的阿恩霍姆)你還沒跟咱們的老朋友問好呢。
艾梨達:(轉身)哦,原來是阿恩霍姆:先生?(伸手)你早。
阿恩霍姆:房格爾:太太,你早。今天你沒上海邊洗澡嗎?
艾梨達:沒有,沒有!今天我沒有心思洗澡。你坐會兒好不好?
阿恩霍姆:謝謝,不坐了。(瞧著房格爾)我剛才答應過兩位小姐到花園里找她們。
艾梨達:誰知道她們是不是在花園里。簡直不知道她們跑到哪兒去了。
房格爾:她們也許在池子旁邊。
阿恩霍姆:我有法子找她們。(點點頭,穿過走廊進花園,從右下)
艾梨達:房格爾,現在幾點鐘了?
房格爾:(瞧自己的表)十一點過一點兒。
艾梨達:過一點兒。今晚十一點或是十一點半那只輪船要來了。這樁事趕緊過去了就好啦!
房格爾:(走近些)艾梨達,我想問你一件事。
艾梨達:什么事?
房格爾:前天晚上—在眺遠臺上—你說,在過去這三年里你時常看見他活靈活現的在你眼前。
艾梨達:不錯。我不是撒謊。
房格爾:你怎么看見他的?
艾梨達:我怎么看見他的?
房格爾:我是想問,在你好像看見他出現在你眼前的時候,他是什么模樣?
艾梨達:他是什么模樣你已經親眼看見過了。
房格爾:在你好像看見他的時候,他也是那模樣嗎?
艾梨達:對了,也是那模樣。
房格爾:跟你昨晚當真看見他的時候也完全一樣嗎?
艾梨達:完全一樣。
房格爾:既然如此,為什么你乍一見他的時候不認識他呢?
艾梨達:(吃驚)真的嗎?
房格爾:真的。后來你還親口告訴我,當時你簡直不認識那陌生人是誰。
艾梨達:有點古怪?乍一見他的時候我竟會不認識!
房格爾:你還說,只是從他那兩只眼睛—
艾梨達:對,對,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房格爾:可是在眺遠臺上你又說過,每次他出現在你眼前的模樣跟十年前你們分手的時候完全一樣。
艾梨達:我說過這話嗎?
房格爾:說過。
艾梨達:這么說,他當時的模樣一定跟現在差不多。
房格爾:不。前晚咱們回家的時候,你在路上形容他的模樣跟我昨天親眼看見的不一樣。你說,十年前他沒有胡子。昨天他的服裝也跟你說的不一樣。還有那支鑲珍珠的別針?昨天他并沒帶那么一件東西。
艾梨達:他沒帶。
房格爾:(對她仔細端詳)艾梨達:,你再仔細想想。也許你已經忘了你跟他在布拉特海茂分手時他是什么模樣了吧?
艾梨達:(閉了會兒眼睛,回想)記不大清楚了。今天簡直想不起來了。你說古怪不古怪?
房格爾:也沒什么古怪。一個新的真實的形象在你眼前出現以后把舊的形象蓋住了,所以舊的形象你就看不見了。
艾梨達:房格爾,你說是這么回事嗎?
房格爾:是。新的真實形象把你的不正常的幻想也蓋住了。所以,這個真實人物在你眼前出現是一樁好事。
艾梨達:好事?你說是好事?
房格爾:是。他的出現也許是你的救星。
艾梨達:(在沙發上坐下)房格爾,過來,挨著我坐下。我要把心事全都告訴你。
房格爾:親愛的艾梨達,好極了。
〔他在桌子那頭一張椅子里坐下。)
艾梨達:咱們倆偏偏碰在一塊兒,說起來,這件事真是咱們雙方的大不幸。
房格爾:(驚愕)你說什么?
艾梨達:我說這是一樁大不幸—并且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咱們做夫妻絕不會快活,尤其是想起了咱們結婚的方式。
房格爾:方式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艾梨達:房格爾,你聽我說,如果咱們再一味欺騙自己,再互相欺騙,那是不會有好處的。
房格爾:欺騙?.咱們是在欺騙嗎?
艾梨達:是在欺騙。或者至少是隱瞞了事實。老實說,事實是這樣的:當年你到我家來把我買走了。
房格爾:買?你是不是說買?
艾梨達:我也絲毫不比你高明。我也愿意做交易,把自己賣給你了。
房格爾:(十分痛苦地瞧著她)艾梨達,你怎么忍心這么說?
艾梨達:不這么說又怎么說?你死了老婆,耐不住寂寞,想找一個續弦太太。
房格爾:艾梨達,我也想給孩子們找一位繼母。
艾梨達:對了,好像附帶也有這意思,雖然那時候你完全不知道我做她們的母親合適不合適。你只跟我見過一兩次面,說過一兩次話。可是你就把我看上了,于是—
房格爾:好,你愛用什么字眼就用什么字眼。
艾梨達:再說我這方面吧。那時候我孤苦伶仃,正在毫無辦法的當口。你來找我,說是愿意養活我一輩子,我接受你這宗交易,那豈不是極自然的事嗎。
房格爾:親愛的艾梨達,我并沒有那種想法。當初我是很誠懇地問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和孩子們共同享用我那一點兒產業。
艾梨達:不錯,你是那么說的。然而,不管是一點兒也罷,不是一點兒也罷,我無論如何不應該接受!我不應該出賣自己!只要是出于自愿,只要是自己的選擇,哪怕是最下賤的工作,最窮苦的生活,都比出賣自己的身子好些!
房格爾:(站起來)如此說來,咱們這五六年的共同生活在你看來絲毫沒有意義?
艾梨達:房格爾,你千萬別這么說!凡是我想要的東西你都給我了。然而我走進你的家門并非出于自愿,問題就在這兒。
房格爾:(瞧著她)你不是出于自愿?
艾梨達:我跟你同甘共苦不是出于自愿。
房格爾:(低聲)哦,我想起他昨天說的那句話來了。
艾梨達:整個關鍵都在那句話上頭。那句話給我提出了一個對于事情的新看法,所以我現在都看清楚了。
房格爾:你看清楚了什么?
艾梨達:我看清楚了,咱們倆過的日子簡直不是做夫妻。
房格爾:(痛苦)這話你說對了。咱們現在過的日子簡直不是做夫妻
艾梨達:從前也不是。一開頭就不是。(向前呆望)那第一次—那倒可能是真正做夫妻。
房格爾:第一次?什么叫“第一次”?
艾梨達:我跟他那一次做夫妻。
房格爾:(詫異地瞧她)這話我摸不著頭腦!
艾梨達:親愛的房格爾:,咱們不要互相欺騙,或是欺騙自己。
房格爾:當然!可是下文怎么樣呢?
艾梨達:你知道不知道,有一件事咱們沒法兒回避,就是:一個自愿的盟誓跟一個婚約有完全相同的效力。
房格爾:究竟是什么—!
艾梨達:(猛然站起來)房格爾:,你讓我走吧!
房格爾:艾梨達:!艾梨達:!
艾梨達:你非讓我走不可!我告訴你,從咱們當初結婚的方式看起來,反正將來不會有別的結局。
房格爾:(忍住痛苦)事情已經到這步田地了嗎!
艾梨達:非到這步田地不可,不會有別的結局。
房格爾:(傷心地瞧著她)這么說,就是在日常生活里,我也沒得到過你的真情。你從來沒有一心一意地對待過我。
艾梨達:房格爾,假使做得到的話,我何嘗不愿意細心懇切地愛你,報答你待我的情意!然而我心里十分明白,這事永遠做不到。
房格爾:這么說,你要離婚?你是不是想按照法律手續跟我正式離婚?
艾梨達:親愛的,你完全不了解我。我不計較形式。這些外表的事情我覺得無關緊要。我希望的是,咱們倆應該出于自愿地解除彼此的****。
305房格爾:(傷心,慢慢地點頭)對了,取消這交易。
艾梨達:(迫切地)一點兒都不錯!取消這交易。
房格爾:艾梨達:,以后怎么辦?以后呢?你想到過咱們倆將來的光景沒有?咱們倆一一你和我—將來過怎樣的日子?
艾梨達:別讓這問題牽制著咱們。將來的事應該聽其自然。房格爾,現在我懇求你的事是這個:讓我自由!恢復我的全部自由!
房格爾:艾梨達,你這要求很嚴酷。你至少得讓我有工夫定一定神,打個主意。咱們應該仔細討論討論。你也應該把自己要做的事仔細想一想。
艾梨達:然而時間來不及了。今天你必須恢復我的自由。
房格爾:為什么非今天不可呢?
艾梨達:因為今晚他要來。
房格爾:(吃驚)他要來!那個陌生人:跟這問題有什么關系?
艾梨達:我要拿絕對自由的身分去見他。
房格爾:見了他,你打算—怎么樣?
艾梨達:我不愿意拿我是別人的老婆或者我自己無權選擇這一類話當做護身符,因為不自由的決定不能解決問題。
房格爾:你說什么選擇!艾梨達,選擇!這件事談不上選擇!
艾梨達:我非選擇不可—我必須在兩條路之中自由選擇一條:把他單身打發走—或是—跟他一同走。
房格爾:你知道不知道自己說的什么話?跟他一同走!把你自己整個兒命運交給他!
艾梨達:從前我還不是把我自己整個兒命運交給你了嗎?并且當時我還絲毫沒猶豫。
房格爾:也許是吧。然而他!他!他完全是個陌生人,你對他的底細不清楚!
艾梨達:那時候我對你的底細也許更不清楚,然而我還不是跟著你走了。
房格爾:可是那時候你至少還知道以后的日子是怎樣的。然而現在呢?現在怎樣?仔細想一想!現在你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連他是誰,他是干什么的,你都不知道。
艾梨達:(向前呆望)這話不錯。然而可怕的正在這上頭。
房格爾:不錯,真可怕。
艾梨達:因此我覺得好像非走這條路不可。
房格爾:(瞧著她)因為這條路可怕所以非走不可?
艾梨達:對了,正是這樣。
房格爾:(走近些)艾梨達,告訴我,你所謂“可怕”究竟是什么意思?
艾梨達:(沉思)我所謂可怕的東西是又使我害怕又能把我迷住的東西。
房格爾:迷住?
艾梨達:我覺得它把我迷住的時候特別可怕。
房格爾:(慢吞吞地)你跟海很相似。
艾梨達:這也是可怕的事。
房格爾:你本人也未嘗不可怕。你又能迷人又能使人害怕。
艾梨達:房格爾你覺得我是那么個人嗎?
房格爾:我從來沒真正了解你,徹底了解你。這一點現在我才開始明白了。
艾梨達:所以你非讓我自由不可!把你對我的****全部都解開!我不是你眼睛里看出來的那么個女人,這一點現在你自己也明白了。咱們現在可以在互相了解、雙方自愿的情形之下分手。
房格爾:(傷心)分手—也許對于咱們雙方都是好辦法,而我還是做不到!艾梨達,據我看,你正是個“可怕”的人物。你特別能迷人。
艾梨達:是嗎?
房格爾:咱們先把今天的事好好地應付過去,別魯莽,別冒失。反正今天我不能讓你走。艾梨達,我絕不能讓你走,這是為你打算。我必須使用我的權利和責任保護你。
艾梨達:保護?我有什么事需要你保護?威脅我的并不是外來的暴力。房格爾:,可怕的東西在內部。可怕的是我自己心里感覺到的那股迷人力量,那你又能把它怎么樣?
房格爾:我可以支持你、幫助你抵抗它。
艾梨達:不錯—假如我有抵抗的意志的話。
房格爾:難道你沒有抵抗的意志嗎?
艾梨達:我正是在這上頭拿不定主意。
房格爾:親愛的艾梨達:反正今晚一切事情都會決定的。
艾梨達:(失聲喊叫)可不是嗎!決定就在眼前了!這是一輩子的事!
房格爾:到了明天—
艾梨達:對了,明天!明天我的真正的前途也許就斷送了。
房格爾:你的真正—?
艾梨達:我一輩子的自由生活也許就斷送了。說不定他的也會賠在里頭。
房格爾:(抓住她手腕,低聲)艾梨達:,你愛不愛這陌生人?
艾梨達:我愛不愛?我怎么知道呢!我只知道,在我看來,他是個可怕的人物,并且—
房格爾:并且什么?
艾梨達:(掙開手腕)并且我覺得好像我應該跟他在一起。
房格爾:(低頭)我漸漸地明白了。
艾梨達:你能不能幫我想個挽救辦法?
房格爾:(傷心地瞧著她)明天,他就走了。他一走,你就平安無事了。到那時候我一定讓你自由,讓你走。艾梨達,明天咱們就取消這交易。
艾梨達:噢,房格爾!明天就太遲了!
房格爾:(眼睛望著花園)那兩個孩子!那兩個孩子!咱們至少不必讓她們知道—暫時不必。
〔阿恩霍姆、博列得、希爾達、凌格斯川在花園里出現。
凌格斯川:向大家告別以后從左下。其余三人走進屋來。
阿恩霍姆:我告訴你們,我們剛才在安排大事情。
希爾達:今晚我們要到海峽里去,并且—
博列得:噢,別說,別說!
房格爾:我們倆剛才也在安排大事情。
阿恩霍姆:哦!真的嗎?
房格爾:明天艾梨達:要到肖爾得維克港口去住幾天。
博列得:要出門?
阿恩霍姆:房格爾:太太,這辦法很好。
房格爾:艾梨達:想回家,回到海上去。
希爾達:(向艾梨達:沖過來)你是不是要走?要離開我們?
艾梨達:(吃驚)啊,希爾達:!你是怎么回事?
希爾達:(約制自己)哦,沒什么。(離開她,低聲)盡管走!
博列得:(焦急)爸爸,我看得出來,你也要走,也要上肖爾得維克。
房格爾:不,不!我也許隔一陣子上那兒去一趟。
博列得:去了再回來?
房格爾:對了,再回來。
博列得:大概是隔一陣子回來一趟吧。
房格爾:好孩子,我不得不如此。(走開)
阿恩霍姆:(耳語)博列得,回頭我還有話跟你談。(走近房格爾,兩人站在門口低聲談話)
艾梨達:(低聲向博列得)希爾達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好像精神很不正常。
博列得:難道你從來沒看出過希爾達每天心里盼望的事情嗎?
艾梨達:盼望?
博列得:自從你來到這兒以后她就盼望!
艾梨達:她究竟盼望什么事?
博列得:盼望你說一句親熱話。
艾梨達:啊!如果這兒有我可做的事就好了!
〔她勾緊兩手,搭在頭上,直著眼向前呆望,好像無法控制矛盾的思想感情。
〔房格爾和阿恩霍姆一邊走過來一邊耳語。博列得走到右屋門口張望了一下,隨后把門敞開。
博列得:爸爸,飯已經開好了。
房格爾:(強作鎮靜)是嗎,孩子?好。阿恩霍姆,來吧!咱們去喝杯酒,給“海上夫人”餞行。(他們從右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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