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曲清歌一杯涼

　　4

　　尋言半年的志愿者提前結束了。

　　或許是經過兩個月的忙碌工作，我不似原來那般消沉。在去火車站接她的時候，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尋言一見到我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這次去小城帶給她的，遠比我想象的多。我耐心聽著，偶爾彎一下唇角。

　　回到家時，客廳里葉尋白正和一個女孩聊天。那是一個有著瓜子臉的女孩，化著淡雅精致的妝，頭發被高高盤起，顯得干凈利落，一件純白的連衣裙，乍一看，又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這樣美麗的女孩，只需一眼，就會喜歡上的。

　　我來不及打招呼，葉尋白就已經站了起來，順勢攬住女孩的肩膀，笑的花枝亂顫的向我介紹：“葉尋言，向你隆重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新助理，私人助理……”葉尋白意味深長的看了女孩一眼，不再說下去，皮笑肉不笑的的盯著我。

　　看著落落大方的女孩，我很配合葉尋白的走過去和她握手，告訴她葉尋白的幾個臭毛病，叮囑她好好照顧葉尋白，頗像見了媳婦的婆婆。女孩不說話，一臉尷尬的笑。葉尋白倒是很鎮定，是不是溫柔寵溺的盯著女孩看。

　　尋言打完電話進來時，看到家里的客人，來不及換鞋就沖過來擁抱了女孩，然后向葉尋白埋怨道：“哥，尋樂回國，你怎么不告訴我一聲啊？”原來眼前的女孩是葉尋白叔叔的女孩呀！我似笑非笑的瞥了葉尋白一眼，他很不自然的轉過臉去，自顧自的笑了一下。但很快，尋言就只顧著和葉尋樂說話了。

　　“哥，你看姐姐是不是跟尋樂有點像？”大家安安靜靜的吃晚飯時，尋言突然說話了。

　　葉尋白看看尋樂，再看看我，不可思議的說：“仔細一看，真的很想啊！”

　　尋樂炫耀的說：“因為我和姐姐有緣啊，說不定上輩子是親姐妹呢，是吧？”我笑著點點頭，繼續吃飯。

　　尋樂住了不到一周就回澳洲了，我特地請了假和尋言去送她。在機場大廳里，這個認識沒多久的女孩突然擁抱了我，她小聲地對我說：“姐姐，我看得出來哥哥真的很喜歡你，你兩也沒有血緣關系，不如試一試吧？”

　　我無奈地笑著拍拍她的腦袋：“你還小，不懂！”把那句“即使所有人都這樣認為，可我只把他當哥哥，頂多是哥哥”留在了心里，沒有說出口。尋樂不好再問，轉身去和尋言告別。

　　走出機場，尋言忽然很神秘的對我說：“姐，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什么人啊？”我問出這句話時看到尋言變紅的臉，立刻明白了。

　　自從葉阿姨從**手里救出我，自己卻因為突發心臟病死亡后，我就被葉家收養了。葉阿姨因我而死，但葉家一直視我如己出，尋言更是拿我當最親的姐姐，毫無保留的依賴我，信任我。

　　“上車吧，大小姐，讓我看看哪個男孩這么幸運，被我家尋言看上了。”我將尋言推上車，一路駛向南路的時光咖啡店。

　　在咖啡店門口，尋言拉住了我的手，欲言又止。

　　“怎么了？”

　　“姐，如果他有點小殘疾，你會不會歧視他？”

　　“尋言，你怎么不早跟我說，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萬萬沒想到尋言會喜歡上一個殘疾人，哪怕是小殘疾。

　　“園藝工人。姐，可是蘇江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他……”尋言迫不及待的解釋，可我只覺得腦袋里被人丟了一顆炸彈，我曾經拼命想逃離的殘酷過往，就這樣輕易的被尋言拉進了禁區。

　　我愣愣的站著，不知所措，全身卻在發抖。我以為我躲得遠遠地，就可以永遠碰觸不到那些殘酷的現實。然而那些我最不愿意面對的過往，伴隨著疼痛的回憶，終于朝我崩涌而來，不可阻擋。

　　尋言被我的這副模樣嚇到了，她小心翼翼的問我：“姐，你沒事吧？”我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沒事，只是公司那邊忘請假了，今天有很重要的會，我先回去了。”然后轉身走向馬路對面。

　　“小歡，真的是你？”期待，憂傷，無奈，苦澀，眾多的情緒夾雜在那簡簡單單的幾個字里，隔了十六年時光。蘇江一遍遍喊我小歡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又像遠在幾光年之外了，遠到我沒有力氣伸出手去抓住，遠到想起來就心痛。

　　我背對著蘇江，不敢轉過身，我不敢看他微皺的眉眼，不敢看他空空的袖筒，不敢看他眼底的悲傷。可我心底的悲傷，早已泛濫成河。

　　空氣在一瞬間凝固，仿佛要將人窒息而死。

　　“姐，你們認識啊？”最后是尋言打破了這凝固的空氣，但她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不再說話。

　　空氣似乎又要凝固。

　　蘇江輕咳了一聲，走到我身后，扳過我的肩，眼神直達我的眼底。那樣隱忍著仍舊有光在閃爍的眼神，我不忍看下去，低下了頭，盯著腳尖拼命眨眼睛，可眼前還是越來越模糊。

　　“啪、啪、啪”

　　那是眼淚落地的聲音，清脆的讓人悲傷，而更悲傷的是，明明可以去找他，卻身不由己的躲開。真的不是我狠心，而是我想保護你，保護八歲那年，奮不顧身保護我的你。

　　十六歲那年，我在公交車上看到了我一直以為已將死了的蘇江。本來可以跳下車去攔住他，天知道那時的我有多渴望站在他面前，看一看他是否安好，可我終究沒有。因為我害怕，我怕又一次認錯了人，又一次的失望。畢竟八年了，他肯定改變了很多，而他當年留下的字跡歪歪扭扭的叫我等他回來的紙條也早已字跡模糊。

　　但是蘇江離開三天后，我就跟著葉叔叔離開了。我以為親眼目睹了蘇江的死亡，那個小村就再也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了。

　　在我不確定的將遇到蘇江的事告訴葉家最照顧我的葉尋白后，他并沒有幫我，卻瞞著我找人教訓了蘇江。而我，碰巧看到了那一幕。那天的殘陽如血一樣紅，蔓延了半邊天，我看著頭破血流的蘇江以及揚長而去的混混，捂著嘴巴說不出話來，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我來不及上前，就被跟蹤而來的葉尋白警告不許跟蘇江見面，否則蘇江會更慘。我恨恨的盯著他，卻不得不離開。

　　然后就是葉叔叔的葬禮以及倉促的搬家。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用磚塊拍暈葉尋白，帶著蘇江離開。

　　我仿佛看到那天巷子里奄奄一息的蘇江，全身是刺眼的血紅，縮成一團。

　　“小歡，”蘇江又叫了我一聲，我抬起頭，終于撲進他的懷里哭的歇斯底里，沒有了故作堅強的勇氣，沒有了逃走的理由。只是，在我緊緊地抓住他空蕩蕩的袖筒時，感到整顆心都空了，怎么填都填不滿。

　　當我從蘇江懷里站直身體時，尋言已不知何時離開了。蘇江替我擦干眼淚，攬著我的肩膀離開了咖啡店。

　　如果當時我沒有低著頭，一定會看見擦身而過的寧遠，眼睛里滿滿的全是失落與失望，盯著我的背景看了好久、好久。

　　5

　　和蘇江告別，已經是傍晚了。我不想坐車，一個人沿著長長的公路慢慢的走。即使已是深秋，也感覺不到絲毫的冷。

　　和蘇江半天的相處，好像將十六年來所有的一切都理清了，除去葉尋白找人打蘇江以及逼我離開的那部分。畢竟我現在所擁有的，甚至我的命，都是葉家給我的。

　　上天總是眷顧我的吧？即使這相逢有點遲，但我仍舊感激，曾經相依為命的我們，兜兜轉轉，經歷磨難，還是找到了彼此。

　　唯一遺憾的是，蘇江再也不能有一條完整的胳膊了。一想到這兒，心里就一揪一揪的痛。

　　我走到家門口才看到等在外面的尋言，她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了。一想到白天讓她一個人離開，我心里一陣愧疚，上前輕輕抱住了她。尋言在我的懷里像悲傷地小獸開始輕聲嗚咽。過了很久，她才沙啞著聲音說：“姐姐，我現在才知道你們最在乎的是十六年前最無助的時候陪在身邊的人，即使八年前我救下受傷的他，也改不了這一點。我的愛情里不應該有遷就，所以……我退出！”

　　我微微一怔，心疼的看著眼前受傷的女孩，不知該從何說起。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往事，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愿意相信它們真的在我身上發生過。想一想都會痛的回憶，已扎的我遍體鱗傷了。我又如何開得了口，以旁觀者的身份敘述出來，用以安慰他人？

　　最后，我只能看著她抖動著肩膀丟下我自己轉身進屋，無奈的苦笑。

　　寧遠一連三天沒來公司，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找到他，公司里一片混亂。

　　第四天早晨，我在總裁辦公室睜開眼時，寧遠背對著我，一根接一根的抽著煙。

　　我起身整理了一下頭發走到他身后，想要問問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突然轉過身，抓住我的手腕，直直的盯著我，一臉的隱忍與憤怒，深邃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為什么？”他幾乎是吼著問我。

　　我試圖甩開他的束縛，可他抓的更緊了，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一遍遍的逼問我，我一步步后退。

　　啪

　　那一耳光落下，我和寧遠同時驚呆了。寧遠挫敗的放開了我，轉身走向落地窗。我不可思議的看著自己的右手，恨不得那一巴掌是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葉尋歡，以后我再也不會勉強你什么了。”寧遠平靜的說，好像上一秒憤怒的人不是他。

　　我假裝沒聽見，想要逃離辦公室時，他又說話了:“尋歡，我寧遠不是沒女人，可我就是喜歡你。我用了三年時間，以為要打開你的心了，可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愛著別人？”依舊是平靜的語氣，可帶上了濃濃的疏離與絕望，我忽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原來，時光已將我偽裝的如此徹底，以至于除了我，竟沒人能洞察我的內心。我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如此悲哀，明明和別人一樣站在陽光下，卻在別人眼中顯得冷漠無情。

　　我默默地走出辦公室，像木頭一樣坐在辦公桌前，一動不動。好幾次想站起來走進那扇門，給那個給過我許多溫暖關心的男人一個擁抱，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即使我知道他也在等我給他一個答案。

　　明明不想對他太殘忍，可我還是不能張口。無論哪一種決定，我怕我都擔負不起。

　　下午發短信請假時，寧遠只回復了一個字，冷冰冰的語氣。仿佛來自冰雪世界。想到他一向對陌生的人惜字如金，我只能苦笑。我甚至能想到此刻的他握著手機的手因用力而關節發白，臉上是無法明狀的悲傷，仍不死心的等待手里的電話再次響起。

　　可是寧遠，我可以辜負你，可以對不起尋言，甚至可以背叛全世界，唯獨不能傷害蘇江。因為命運在他身上留下的傷痕，每一道，都是那么深，那么觸目驚心。而那些傷痕，無一例外都是因我而留。那么，我應不應該去撫平他的傷口，至少讓他不再感覺到痛？

　　來到咖啡店時，蘇江已經在等我了。

　　我努力地收起所有的悲傷，假裝很開心，卻不敢抬眼看他。我怕在他的眼里看到對命運的憤怒，對人生的怨懟，然后看到那些沉重的不堪回首的過往。

　　“小歡，怎么了？”蘇江明顯看穿了我虛偽的笑容，擔心的問我。

　　我連忙搖頭，找了個理由搪塞：“我想爺爺了。”提到爺爺，我鼻頭一算，不由得自責起來。爺爺最疼愛我，我卻成了最無情的那一個，十六七年都沒有回去看一看他。

　　可沒人知道，寄人籬下許多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從我踏入葉家那一年就是了。尤其來到這座城市后，葉尋白就不允許我去別的地方，就連報考的大學，也被他逼著改成了本城的。上次回小城，也是在尋言的央求下才答應的。

　　蘇江握了握我的手，從身后拿出一個袋子遞給我。我疑惑的接過袋子，在他的示意下打開，差點叫出聲。

　　袋子里裝的，是我童年最珍貴的玩物，破破爛爛一大堆，但于我而言，每一件都無比珍貴。我撫摸著爺爺買給我的書，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原來那些快樂的時光，全都被蘇江以這種形式保存了下來，然后打包送到我面前。盡管后來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畢竟有那么一大段時光是快樂的，至少現在還有可回憶的歡聲笑語。

　　“小歡，別哭了。那些可怕的事以后不會再發生了。”蘇江邊安慰我邊伸出手替我擦眼淚。我抬起頭，含著淚花沖他傻笑。

　　“嘀嗒”

　　我打開手機，是寧遠的短信：“果然是他，他有什么好？”恨恨的語氣，憤憤不平。

　　我手一抖，望向窗外，有熟悉的轎車絕塵而去，英俊而冷漠的笑臉一閃而過。

　　握著手機，我感覺整顆心驟然降溫，卻在轉回頭時，笑得無比燦爛。

　　也只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