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辛丑

　　此次劫后余生給瓦平的震動很大，她心想我得鎮定，我得把持住自己，但這實在難以做到。她弱小的心靈還在顫抖，一想到那個躲在暗處的兇手就禁不住張惶四顧。這件事的唯一價值就是使她不再懷疑固埃的說辭了，畢竟他提到的一切都成真了，暗殺！報復性的暗殺！黑夜里閃爍的火光，以及一顆嗜血的子彈，還有什么比這些更有說服力嗎？

　　看到瓦平嚇得不輕，時不時還會神經質的發抖，固埃把一切責怪的話都咽了下去，雖然他此時最有權力把對方好好埋怨一通，但這多幼稚啊！他只是一味的勸說，語氣輕緩近乎討好：“那顆子彈是沖我來的，它只認識我，不會打到你的身上。”

　　固埃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們竟然想將他就地槍決！連執行人的面目也不暴露，這可真是傷人自尊的做法。不給人求饒的機會一向是他對別人的做法，如今輪到自己身上，完全激起了他的深惡痛絕。“得反抗！”他的胸膛在跳動，原始的野性在他的血管里奔涌，但是怎么反抗又使他陷入進一步的迷惘。以他的年紀，經歷的世事，再為生死的問題迷惘就實在太低端不該了。

　　霍塔安定自若的坐在一間陰森凄惶的單幢小屋里整理他的文件，只在寫字臺右角放著一盞帶罩的臺燈，燈罩油漬骯臟只能照亮幾本放在中央的賬薄。椅子兩邊的地上堆滿了報紙，撕碎的字條和幾十個雜亂擺著的大小不一的木匣。作為書房或類似的辦公地點，這里的環境，裝潢，接收的陽光，流通的空氣只能使身處其中者黯然失神，因為這里儼然是剿滅一切前程的囚牢，是壓迫靈魂，折磨肉體的煉獄。破產的商人正是在這種場景下決定自殺，因為它展現的是低迷的晦暗，是心如死灰者看到的唯一永生之路。

　　作為藏污納垢的最佳場所，這里無疑是自由自在的樂園，沒有法律，也就沒有鎖鏈的刑罰，沒有道德，所以不會懼怕靈魂的毀滅。這里是歡樂的泥污，猶如一雙黑色蝙蝠般的翅膀，飛奔起來時抖落了一切的規勸，同情，祝福。這兒多美啊，對于一個心中邪惡，用偏見畸形的眼睛覬覦世界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更稱的上是坦途的了。誰要是狼子野心，想要攀上政權的頂峰，或者斂財無度，想將世間一切珍寶至于囊中，那么無論現實中有沒有，在他們心中，也一定存在著類似這樣的房間，罪惡在這里滋生，心靈的魔爪也正是從這里出發去探尋它的獵物。

　　午夜時分，巷子的另一端傳來一聲刺耳的槍響，霍塔是從腕上的手表獲悉時間的，他聽到槍聲湊在臺燈底下看了眼時間沉思了片刻。這是戰場的硝煙啊，他想，隨即又查看起那種用各種文字填滿的表格，他翻閱它們時面露欣喜，面色紅潤仿佛預感到所有的計劃都會順利一樣，他目光中的貪婪欲望，好像那一頁頁記述著苦難者命運的表格變成了一個個輕佻絕色的舞女，她們搔首弄姿，做出逗人發笑的姿態。

　　視覺的刺激享受過后他把文件重新鎖在標了編碼的抽屜里，取出煙斗，愉快的吸了一口，這正是生命最大價值的體現，他心滿意足的感慨道，思緒像浸泡在山澗的清泉里，清涼，舒坦，無憂無慮，樂土，樂土，這才是樂土，把財富攬入懷中后拋開夾在其中的流血與詛咒，只回想燦爛光明的那面。順境，順境，我走在順境里。他幸福的幾乎要引吭高歌，四肢輕飄飄思想輕飄飄，此時他耳中回想起贊歌。

　　經商之路對于忠誠，厚道的人來說是條太過斗折蛇行的路，它其中的心機，手段，欲擒故縱，故作神秘，所有明文規定的律條和約定俗成的慣常實在把好好的一條生財之路變得歪七扭八，虎狼叢生，心底單純的人一旦涉入，恐怕除了身外之物，就連一直遵從的信條和探求真理的眼睛也要被篡改和毀壞。

　　而霍塔先生走起這條路來一馬平川，一日千里，不知把多少道行尚淺的同道中人甩出千里。如果這門行業像別的一樣也有一些特定的秘籍，寶典，和需要倒背如流的口訣，那霍塔先生一定是無師自通的天才式人物。他確實沒從看到過那些被傳奇化了的東西，甚至就連聽到時也要輕蔑的發出嘲笑。哪有秘訣呢？這條路對他來說，連道門都沒有，更別說一路追隨諄諄教誨的勸導者了，那些告誡良心的話語，苦口婆心的規勸，他從沒在任何人口中聽到過。每當他攻城略地，使一座金山輾轉如他手時，從沒有一個顯著靈光的圣人截住他的去路，用友善但咄咄逼人的眼光盯著他，語重心長的要他敲打自己的良心。

　　他磕了煙灰，站起身來，緩緩地朝門外走去，他用一把厚重的銅鎖將這間舞動著無數亡靈的房間鎖上，他聽不到里面此起彼伏的哭泣，那些撼動人心的聲音還不如一根泛黃的枯草值得他注意。他邁著富足者的步子來到前廳，轉動貪婪，惡毒的眼睛，打量著粗制濫造的家具和一臉陰郁的小學徒。

　　辛丑蜷坐在一張折了一根撐柱的竹椅上，他低頭不語，沒有注意到除自身之外的一切。

　　霍塔先生冷眼觀察了他半晌，為由此引發的別的分了神，回過神來后發現那個瘟雞似的男孩子還是那副古里古怪的表情不由得心中不悅，我把他弄來干什么？他皺著眉指望你什么呢？我祖國的希望啊！除了你腦子里轉悠著壞念頭，你在什么情況下還能證明你活著呢！”

　　被如此非難的小人兒從地上爬起來，他弓著身子，肩膀聳起，像極了一只正待宰殺的公雞。要眼睛瞪大，口鼻喘著粗氣，胸膛里像正遭受一只鼓棒的捶打：“我讀過書！”

　　“還是個讀書人！”霍塔得到這樣的答案更是樂不可支，神經質的大笑起來，多么荒唐的笑話，識字的人敢說自己的作家，舞文弄墨的奸詐小人就該稱的上是國學大師了！但他不想再聽下去，他發現那個壞家伙一旦開口說話就會減少許多看似厲害的勢態，更得更加瘦弱和無助，像這樣的抵抗比直接投降更顯示出弱者的身份。還是個黃口小兒呢。他笑嘻嘻的走出門，屋外門可羅雀，“是個可造之材。”他不無嘲諷的說。

　　所以他沒能看見那個含羞忍辱的發青的面孔和顫抖的雙唇，和他從背心里掏出的緊握在手的三角折刀。他死死地盯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臃腫身影，目光中的激憤和惱怒，仇恨，斗志使他面容扭曲，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是不共戴天之仇！小伙子狠狠的揮動了兩下手中的折刀，猙獰但不出聲的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