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很喜歡院子里的薔薇,每天放學回家,我都看到她站在薔薇花叢中,有時候我也湊過去看,覺得薔薇的花瓣里好像流出了鮮紅的血。有一天我看到有人在書上寫,喜歡什么花就會在什么季節(jié)里死去。母親喜歡薔薇,可薔薇卻四季都在開花。于是母親年老后,要反反復復的死四次。
我突然害怕薔薇叢里躥出一條蛇來,生怕蛇吐出的信子里,會有毒。
你覺得薔薇叢里的蛇會是什么顏色的?我伏在桌子上跟蘇邵陽說話。
應該是黑色的,背上有斑點。
不對,我覺得是紅色的,像薔薇的汁液,說不定它還會吸人的血。
我們不要說這個了,我媽說過年的時候送我一雙新的球鞋。
我覺得那條蛇的眼淚一定是最滾燙的,是我討厭的,滾燙的羞恥。
蘇邵陽很喜歡穿一件格子的襯衫,再套上一件無袖的針織外套,他四季都這樣打扮,刻板而沒有新意。他的皮膚很白,大概是遺傳了他的父親。
我爸爸是個修表匠。蘇邵陽說,他常常帶著工具到湖南的小縣城里擺個地攤工作。
那你有沒有偷過你爸爸的表。
沒有。
想都沒有想過?
沒有。
我小時候偷過家里的硬幣。我說,在我家的電視機旁邊,有個小小的柜子,他們把硬幣裹在透明袋子里,再用麻繩綁起來粘在柜子的最底層。有一天我的東西滾到柜子下面,我趴下身去撿,然后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可是后來,這一切都被許老師看到了。那天他突然回家,看到我手里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硬幣。他的臉都漲紅了,他毫不留情的,沖著我的臉就打了一個巴掌。那是我第一次被許老師打,在此之前他從不打我,也不罵我。我的心里,那一刻居然很卑劣的感覺到快樂。這種快樂是一種恥辱,我卻在恥辱中沉淪。
許初一。蘇邵陽悲憫的看著我。
從那次以后,許老師更不愛搭理我了。他愛極了面子,不會把看到的宣揚出去,所以從那次以后我就不偷了,我當著他的面拿走硬幣,他總是繃著臉看我,眼睛里全都是厭惡。許憶薇這一點跟他很像,他們都有一雙冰冷的,布滿嫌惡的眼睛。
我看到你把你妹妹推到地上,你不喜歡她。
不,我喜歡她,小時候我常常抱著她睡覺。
你不喜歡她。
不是,不是。我尖叫,我只是討厭她的眼睛。
有時候我有種錯覺,覺得我一定不是許老師親生的。這個想法我沒有告訴蘇邵陽。
我把從蘇邵陽那里拿來的糖果分給許憶薇,她很開心,抱著我的脖子一直一直笑。毛絨絨的頭發(fā)絲覆蓋著我的眼睛,口鼻,我感覺到了窒息,幾乎下意識的,我一把抓住臉上的頭發(fā),猛的扯開。
那一刻,我清晰的看到頭頂扭曲掉的云,烏蒙蒙的,像要把天空都吞噬干凈。
然后,聽到許憶薇撕心裂肺的哭聲。
許老師從屋里跑出來,沖著我的頭啪的打了一下。黑著臉半天沒說話,抱起許憶薇就進屋了。
許憶薇手里還攢著我給她的糖,她哭的時候鼻涕蹭在糖紙上,很臟。
而我手里還握著幾根發(fā)黃的,營養(yǎng)不良的發(fā)絲。
好像要起風了,或者是下雨。
那天晚上我從家里跑了出去,跑了幾公里,去找蘇邵陽。
蘇邵陽不在家,他的外婆靠在門邊納鞋底,食指上帶著一個生銹的頂針。
外婆。我學著蘇邵陽叫她。
你是來找陽陽的吧,快進來快進來。蘇邵陽的外婆放下手里的針線,笑著看我,她的臉跟手松垮黝黑,臉上是深邃的,縱橫的皺紋。腳上穿著一雙黑底繡花布鞋,佝僂著身軀,年邁而衰老。
我突然有些害怕。
我要走了。我說。
你在家里吃飯吧,陽陽也要回家吃飯的。
我要走了。我堅持。
我聽不清她在我身后說些什么,蒼老的女人很恐怖,她們像一個個偽裝成人類的巫婆。
在墻角的罅隙中,我看到蘇邵陽。
他手里拿著石頭在砸一只貓。
它好像受了傷,徒勞的掙扎著,臉對著蘇邵陽,右腳掌使勁刨著地,指甲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尖銳的聲音。蘇邵陽的眼睛一定很冰冷,我在昏暗的光線中看不清他的臉。
蘇邵陽。我大聲叫他。
他有些驚慌的站起身來,倉皇的看著我。他對面的貓突然轉身,瞬間消失在黑暗中。
有幾滴雨掉在我的臉上,刺得生疼。
我跟蘇邵陽坐在雨地里,誰也沒有說話。
我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放在側邊,下雨的時候我喜歡光著腳,雨水漫過我的腳,好像洗清了我的罪孽。我的腳是最丑陋的,它總是蠢蠢欲動,試圖煽動我離家出走。
我才不會如它所愿的,要走,也要我自己說了算。我咬牙切齒的看著泡在雨水里的雙腳。
蘇邵陽低著頭不說話。
貓有九條命,你殺不死它的。我又說。
我沒有要殺它。
你就是要殺它,我全都看見了。
我沒有。
蘇邵陽,你跟那些大人一樣,愛說謊話騙人。
我沒有。蘇邵陽鼓著眼睛看我。
說謊的人很可憐,他們逃避事實,害怕面對,我不想跟蘇邵陽爭論了。他愿意相信他所說的,就讓他相信吧。
那次是我第一次嘗到了出走的快樂,雖然我只是短短的走了幾公里。幾個小時以后我跟蘇邵陽開始坐在雨地里發(fā)抖。
我好冷。蘇邵陽聲音顫顫的。
我也是,你看我的嘴唇都發(fā)紫了。我湊過去。
我要回家了,我外婆肯定做好飯了。
好吧。那我也回家吧。
我站起身,捻了捻頭發(fā)上的水。沒有等蘇邵陽,也沒有跟他說再見,提起腳邊的鞋子,飛快的在雨里奔跑起來。
有一瞬間,我看見雨地里飛起了一只冰藍的,激烈的蝴蝶。它的背被雨水打穿了,卻沒有流血。
我想追上它,所以我一直奔跑。
許老師那天晚上很生氣,他不讓我進門,一直指著我的頭在罵。母親沉默的站在一邊,眼睛不看我。只有許憶薇,一直抓著許老師的褲腿嚶嚶的哭。
不要罵姐姐。她邊哭邊把手伸過去,我把我的糖都給你,你不要罵姐姐了。
你就是沒良心,你看看你怎么對你妹妹,你妹妹怎么對你的。許老師的手指點在我的額頭上。
許憶薇,許憶薇,我看著妹妹無辜的臉,卻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討厭她。
你是討厭她的吧。許初一。
我咬著嘴唇站在門口,腳上的鞋還沒有穿回去,身上實在是冷。有一刻,覺得寒冷能把一切都凍結起來,包括搖搖欲墜的眼淚。
母親看了一會,終于走過來拉住許老師。
先讓她把衣服換了吧。母親并沒有叫我的名字。
許老師甩開手,拉著許憶薇進屋了。母親過來摸摸我的衣服,然后面無表情的看著我的眼睛。
都濕透了呀。她說。
我點點頭。
去房間換衣服吧。她沒再多說什么,轉身的時候我聽見她長長的嘆了口氣。
那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把所有的衣服堆在被子上,還是覺得好冷。那種冷,就像是從骨髓里流出來的,外界的溫暖對它沒有一點用。
有一個聲音不停的從我的身體里發(fā)出來。
你該走了。它說。
你只有我了。住在我心里的藍色蝴蝶冷冷的看著我。 你閉嘴。我低聲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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