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惠得知消息的時候正在鬼谷監的占卜院和一位方姓工匠探討奎木宿里的時運,她堅強地扶住桌子沒有暈倒,而一旁的方工匠就比較淡定。成惠第一時間趕到事故現場,雖然事先得知了噩耗但真實地看到好好的奎木宿里變成了一棵碩大無比的槐花樹,她的怒火沒有最旺只有更旺,簡直要氣瘋了。
而叔國齡去了西海研習他新得來的芒術,這會消息可能還在路上。
觜火宿里的宰內經茉原是個掌管了一方土地一百年的土地神。土地神在上任的那刻起生命的時間就會被停止,直到卸任時才能恢復。如果算上在位的一百年的話,經茉今年已有一百二十五歲了,儼然是位高壽老人,這從他依舊很嫩的臉蛋根本看不出。
他書房的窗子正好對著奎木宿里,在看到這棵槐花樹的同時,也瞬間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樓梯間重重響起了來訪者的腳步聲,成惠推門進來,傷心又憤怒。這種事她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處理辦法,她希望叔國齡快些回來解決這問題,但現在顯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她想到了經茉。
“經茉,我遇上大難題了。”成惠今年已經五十六了,每天精心維持的裝扮和風風火火的行事風格使她看起來像三十歲的青壯年,但遇上了她無能為力或者是不知道怎么辦的難題時,她立馬就蔫了。并不是因為成惠無能,而是她需要一個和她一起并肩作戰的同伴,可以說這是屬于成惠自己的行事風格。
“冷靜點,這不是什么大難題。”靜坐在椅子上沉思的經茉緩緩開口,他空靈的聲音讓成惠稍微冷靜了些。
可轉念一想,成惠又說:“這是個大問題,整座奎木宿里和人都變成了一棵樹。而且最遲,對,最遲明天,青木府的華句氏就會傳喚我。在華九間傳喚絕對不是件好事。”
“既然時間緊迫,你能停下來聽我說解決的辦法嗎?”經茉再次開口,依舊是沒有起伏的聲線。
“謝天謝地,你快說。”成惠的屁股終于沾上了椅面。
經茉也不和成惠廢話,直接說:“你的宿里有舍人解借了結果替換。奎木宿里的時間倒回了五十年前。”
“結果替換我是知道的,但你說奎木宿里的時間倒回了五十年前……我來到奎木宿里的時間只有三年,五十年前它是棵槐花樹?”
“事情說起來也復雜,只能說這也是舍人造成的。”
“那群上房揭瓦的野猴子!”
經茉卻不覺得,他說:“這是群有活力有想法的年輕人。”
“這種想法可真夠糟的。”成惠緊緊地抿著唇,顯然是不贊同的。
經茉失笑,“你們宿里前些天修了屋頂,是不是也換了滴水瓦?”
似乎聽叔國齡提過,“換了,具體位置我不清楚。”
經茉回想起那時的情況,“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位置是在后罩房。”
成惠聽經茉這么一說,也想起來了,“對對,我記得后罩房換過滴水瓦……可,是誰換的我真的不知道。”
“事情到了這里,就先不要追究這個問題了。我要告訴你的是,十天前在將作監東八作司的瓦作有人將一批有問題的滴水瓦和屋瓦私自倒賣了出去,其中有半數的滴水瓦流進了青木縣,奎木宿里用的滴水瓦正是這批。”
“勾當八作司那些華句氏都干了些什么……”成惠沒有繼續下去,“這批瓦片有什么問題?”
經茉沉吟了好一會,單刀直入:“這批瓦片被整整五十個五十歲的‘死人牽掛’纏住,其中有三十個就纏住了為數不多的滴水瓦。”
死人牽掛指的是去世的人留在世上的念想。原本單純的念想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沾染上萬物生靈的氣息會衍生出許多不該有的惡劣欲望——比如死而復生。這些扭曲的東西一旦有了欲望就會生出無孔不入的陰謀詭計,但卻是一些常常令人無語的陰謀詭計,很少會對人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這些成于五十年前的‘死人牽掛’一直致力于它們所謂的‘復活大計’,總想著以為重現五十年前的事物就是復活成功了,并復活得不亦樂乎,完全不覺得這里面有什么硬傷問題。對于‘死人牽掛’我想說的是,不要想著去弄懂它們的想法,因為這世上有許多人的想法屬于“為什么世界上會有這種想法”這類型的。
“不對!”成惠突然發聲,“按你這么說它們只能通過滴水瓦將現實的事物隱蔽起來,再將五十年前的幻象呈現出來而已。可,相信你也看到了,這次的根本不是幻象,是實實在在的實物!”
經茉還是土地神的時候學過些秘辛的占卜術,他在注意到這次的異常狀況時暗中奏指一劃,大略知道了出狀況的原因。
“奎木宿里有位舍人解借了結果替換,混亂了現實和幻象之間的秩序。這芒術鮮有人知,怎么會出現在這里?”經茉在琢磨。
“這問題以后再說,現在要做的是趕緊恢復現實和幻象的秩序……解借大復位?”大復位是一種對芒術飽滿度要求相當高的芒術,它能使一切被舍人扭曲得不正常的事物變得正常,而成惠認為大復位就可以一次性解決關于結果替換和秩序的問題。
“不行!”經茉態度堅決地說:“大復位似乎能解決一切,但你忘了宿里還有舍人,你不會是想把他們都一起‘復位’吧。”
被經茉提醒,成惠身體一僵。
她方才確實沒有想到!她在懊惱自己身為宰外的魯莽行為和思慮不周。
“想來想去,還是要麻煩他了。”經茉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成惠聽到了。
“他是誰?”
經茉沒有回答成惠的問題,而是和她做了個協議。
“我承諾你替你解決這件事,同時你必須承諾我對這件事保密。”經茉說。
“你和他參與進來的這件事?”成惠低聲問道。
經茉的眼神給出了答案。
“我肯定承諾。”
“你又來找我做什么?”
對于好朋友這種小孩子一樣的發火態度,經茉樂在其中,他親密地挽著好朋友的肩膀笑嘻嘻,和外面那個沉穩淡然的經茉完全是兩個樣,他說:“我這次不是來喝你的酒的,我來找你幫忙一起解決問題。”
“你竟然會來找我一起共同解決問題?哈哈,真好笑。你腦袋被驢踢傻了吧。”
經茉吊兒郎當地搖頭說道:“哎喲,我腦袋很正常,正常得都能清楚地記得結果替換是誰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自創出來的。”
“媽的你閉嘴,你一說話我就想抽你。”
“切,說得你好像打得贏我似的。”見他還要繼續還嘴,經茉正經起來:“不和你開玩笑了,我找你真的有事。你的結果替換今天被奎木宿里的舍人知道了奏指,闖下大禍了。值得一問的是,你當年真的把所有的芒術記錄都燒掉了?”
良久,好朋友沉重地嘆了聲氣,不用回答,經茉已經知道答案了。
“它們就像你的孩子,你舍不得我理解。”
“謝謝。”
“有解決的辦法嗎?”
“有。”說著解下外袍,露出里面那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經茉看的第一眼就忍不住頭暈眼疼,他連忙把目光移開。
“你在上面做了什么手腳?”經茉忍不住說。
“散了一些圈圈粉。”
經茉無語極了。圈圈粉是用來做糕點裝飾的,他卻拿來撒在衣服上,還弄出個令人看了就會頭暈眼疼的效果。這或許也只有這人才有的想法。
他已經找到解決結果替換的芒術了,“結果替換實際上就是改變事件的結果,但代價就是必須拿,犧牲另外一件事的結果來代替它,所以叫我把它取名為結果替換。嗯——很簡單,只要找到源頭結果把它恢復成原來的結果就行了。”
經茉輕松一擺手,“我知道源頭結果在哪。”
“這樣就好辦了。”
成惠從觜火宿里出來,安撫了一眾在槐花樹下躁動的舍人,帶頭開始了等待。沒有令成惠失望,在進入等待的第三個小時,太陽即將消失的那刻,奎木宿里完好無損地回來了。等待已久興奮不已的舍人呼啦啦地朝大門涌了進去,和在里面終于重見天光的舍人碰撞在一起,稀里嘩啦的動作聲,嘰嘰喳喳的吵雜聲,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好不熱鬧。
初一路抓著隔生的領子從后面的游廊走了出來,他額頭被劃傷了一道口子,血糊滿了半邊臉,看著有點恐怖和嚴重。其實重傷者是他手里的隔生,他的右腳骨折,左手手腕脫臼,臉上一塊青一塊紫,但都掩蓋不了他慘白得像死人的臉色,不過他昏迷低著頭沒人看得見。
把隔生拖到成惠跟前一扔,初一路說:“就是他。他解借了結果——”
“我知道!”因為要急于打斷初一路的話,成惠的聲音變得又尖又亮。菜市場的吵雜聲戛然而止,舍人們全都望著成惠。
“咳咳,沒事。你們繼續。”
見舍人們又熱情地投入到了談論中,成惠這才吩咐一旁的中堂子把地上半死不活的隔生吞了進去。
“你跟我來。”成惠對初一路說。
穿過初一路從來沒有到過的深幽院子,走過仿佛看不見盡頭的長廊,不知道什么時候身邊只剩下成惠,和一個吞了隔生的中堂子。初一路看見長廊周圍的陰森樹林,和越來越多的照明群和放哨兵,不禁懷疑自己即將要去的地方難道是奎木宿里的秘密基地?
初一路兩眼直視前方,面色平靜,卻懷里藏著一只撲騰直跳的兔子。踏出長廊的盡頭那刻,兔子被一塊石頭絆了個大跟頭,糊了滿嘴的草,停在原地也不撲騰了。
這只是一間正常普通的醫生診室好嗎?有必要搞得這么神秘嗎?初一路有點接受不了現實和想象之間這么大的差距。眼角見中堂子要把隔生吐出來,初一路趕緊讓開位置給它吐。
隔生被吐出來了,一旁顏色慘淡的藍色布簾子被掀開,荊馥所的弗蘭醫生緩緩走出,隨著他的手指動作,隔生的臉上升起了往常的紅潤,看著不再像死人那樣可怕。
“三魂七魄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大半條命都去掉了。”弗蘭毫不在意地說,他隨手把隔生扔上了一塊木板上。轉過眼看向成惠,嘴角勾起,“你教的好舍人。”
成惠沒理弗蘭的話茬,把初一路一推推到他面前,“這里還有一個。”
弗蘭掃描機的眼神將初一路從頭看到腳,看得初一路很不舒服,“沒什么大傷的,就是額頭這里被劃破了,我自己回去處理就好了。”說著正要從弗蘭的X光射線范圍退下,卻不料腰被人猛地一抓,初一路嘶了一聲,痛到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這種不由自主流下的淚水,就像那種在臉上擠痘痘時流的淚水。
“你的腰發生了幾近一百八十度的扭轉,我對你如何挺著受傷的腰一路走來很有想法。”弗蘭又惡意地在上面施了幾分力。
初一路從弗蘭的魔爪逃脫,實在堅持不下,扶著椅子坐了下來。此刻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陰冷的氣溫下額頭爭先恐后冒起了汗珠,呼吸聲漸漸加重。
“他的腰受傷了?剛才他還單手提著一個大活人走到我面前來呢。”成惠頓了下,朝弗蘭狐疑地嘀咕:“剛才還沒事呢……不會是你搞的鬼吧。”
弗蘭微微頜首,微微提起嘴角,“嗯,我開始對你詭異的大腦皮層有想法了。”
成惠慌忙擺手,“我不是你的研究物,你千萬不要對我有想法。你不想聽我說,我閉嘴。”
說完,成惠就帶著她的中堂子躲進了角落。
因為受傷和精神力的極度消耗,身體的抗寒機能下降,初一路邊強忍著痛邊打著哆嗦。他的背上突然多了件仿佛剛從別人身上脫下還帶有余溫的大衣,寒冷和痛楚瞬間消去了一半,初一路舒服地嘆出了聲。
“這里是荊馥所在阿奎木設的小分館,在阿奎木的背陰處,總是陰冷潮濕的。蓋上余下溫會讓你感覺好受些的。”
余下溫是一件黑色的大衣,人的感官在不舒適的時候蓋上這件余下溫會得到暫時的緩解,就像得到媽媽溫柔的撫慰。余下溫是弗蘭特別心愛的扶胥物,這是他第一次拿來給他的病人用。
成惠給初一路端了杯常夏弗蘭特制的牛乳,“喝吧,孩子。喝了就會沒事的。”
白瓷杯壁傳來的溫暖透過掌心流入每根血管,香濃的牛乳散著裊裊白汽,蒸得初一路一臉濕潤潤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適感。相比之下,隔生就是一只被隨意扔棄的雜物,直到現在他還被扔在木板上沒人理。
“他現在沒任何知覺,我解借了三七護魂術,他暫時保住了小命。他可是解借了頸階段的芒術?”
初一路正想開口,想起半路上成惠對自己的囑咐,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弗蘭又怎么會不知道是成惠在其中做了手腳呢,很多事他還是知道得好些。
“頸階段的芒術是最難學,最容易誤入歧途,同時也是學成后能令其芒術達到八分飽滿。很多華句氏為了速成而走這條險徑,十之八九都失敗了。你能說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哼,分明就是找死。”
氣歸氣,初一路冷靜下來的時候還是很理智很明智的,他看著躺在木板上隔生,走過去脫下將身上的余下溫給他蓋上,說:“人的想法不會永遠是對的,他只是一時犯了糊涂……他和我,我們還是有很多需要學的。”
“這些話我不愛聽。你就安靜地坐著等我調好這一瓶活血丸給你帶走。”弗蘭說。
初一路小心翼翼地坐著安靜了下來。
“奎木宿里變槐花樹事件”后的第二天,遠在西海的叔國齡火燒屁股地趕了回來,和成惠關著門在書房里商量了一個小時,決定將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將隔生流放黃泉路,為期三個月,并加強了對舍人的管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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