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應當是丙午年里最大的一場雪。
我的視線從酒旗邊上順著飄揚出去,見著一名魁梧健壯男子在雪地里努力拔出自己一只腳,再向著前方陷一步。他在朝這里趕。
他頭發凌亂著垂在兩邊,后尾隱約扎起一股,終歸是松散。額前有一道觸目驚心傷疤,極長,極深,以致我在二樓還一樣望得見。來者不善。一身黑衣裋褐,外披一尾虎皮。腳下大約也是黑靴?我能感受到,來人陰森寒峭氣息。
一時間,我以為是他來了——但不應該,看來人歲數不過二十,與程魯年輕時候倒是神似。近日總能夢見與程魯少年習武情景,也許是我老了。
我叫小二把酒再溫一遍,其余在杯中的,一飲盡了。
那人帶了滿身寒氣上樓來了。一對虎目,慢條斯理環視一周,卻沒有定睛看向哪。他在我隔壁座位,也要了一壺花雕。
“小哥,向你打聽,”他自斟自飲,爽快,“這兒離黃泉路有多遠?”
“什。。什么路?”小二瞪直了雙眼。
“我說,黃泉路。”
小二回過頭望我。這酒店二樓只我們兩桌客人,我讓他先去溫酒,且對著那男子仔細打量:
“要說這黃泉路,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但世間黃泉路多了,不知你要走哪一條?”
“自然是最快的。”
我拿桌上自己的兵器給他看,寶劍出鞘,更是一場寒冷。
“可以的話,我想試試。”
“你是來尋仇的?”
他轉臉看我,那一條刀疤在眼中十分清晰了。
“我無仇可尋。只求一死。”
“求死?那最容易了。但你得在死前告訴我你是什么人,我不殺無名無姓之輩。”
“知道了,也許你就很難殺死我?!?/p>
“我到了這個歲數,天下已沒有殺不死的人,不管他多么不愿死。報你的名字吧?!?/p>
“——我不知道你這個歲數是怎么過來的?不知道你究竟殺過多少人?又是否都記得他們叫什么?是否忘了我?”真討厭,往常我的殺意已被撩撥起來,此刻按住劍鞘卻是軟弱的。
“你究竟是誰?”
“一個死人。”
“死人會求死?”
“活人就不會偷生嗎?”
我一怔,是他。我知道他是誰了。
“程魯,你現在是人是鬼?”
店小二上樓來了,他將我要的酒溫好送來,眼神還在問詢我這人可在尋麻煩?程魯的眼神閃過一絲戲謔,他走過來,一只手搭在我有肩膀上,冰涼入骨。他說我們同座吧。
這酒樓上,只剩我們兩個人了。樓外,白雪蒼茫。
他撩去一縷垂發,那道疤痕距離我如此貼近。我才看清楚它是多么的丑陋和猙獰。他放下手去,才叫它又掩蓋住了,但在我眼前還一遍遍夸張的扭曲著。
他把我軟弱了的武器推還給我,笑:
“十二年前,也是這樣個雪天。你也忘了嗎?那之前,我臉上還沒有這道疤?!?/p>
我閉上眼睛:“現在,我是那個將死之人了,對么?!?/p>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今天我來,更是想好好同你敘舊。師兄。”他為我斟滿一杯,話尾的那個稱呼我許多年沒聽過了。
“你分明只有殺心?!?/p>
“就敘殺心。”
“別打趣我?!?/p>
“師兄弟三人,你一向是最開不得玩笑的那個。而且你又不喜歡我同程楓玩笑,你說名門正派,要行得正走的直,即便人后不知。。?!?/p>
我懊惱起來。什么名門,什么正派,師兄弟三個?誰知他到底想怎樣折磨我。家里門下子弟數十個,個個名門正派出身,尊我為師,近年來武林里也盛傳程門正宗之論。要說正宗,誰不知天下歸宗,唯有我一支正派?我程文,才是天下武學宗師。
程魯,程楓早被程門劃去了姓名。他們是人是鬼,流離哪方都好,只別再與我牽連——反正有生之年我想要的,都得到了。我從來無意懺悔。
“程魯,殺我可以。但你要告訴我,為什么你當初沒有死?”
“我等了這許多年,不如,你先回答我?”他將腰間的刀抽出來了,擱在我的脖子上,穩穩地架好:“師兄,你為的什么要殺我?當年三弟提醒我小心你,我還責怪他——”
我斜眼望他。眉宇之間,戾氣還是一樣的重??磥沓挑斝郧闆]有大改,那樣或許我就不必死。念及當年那一點情誼,老實說,我與二弟程魯之間也可說有一些交情在的,他當年可以信任我,我一點都不奇怪??伤K眼,礙眼到我——
我說:“事到如今,我也不必背負正人君子的虛名了。我替程楓將這樁罪扛得太久,現在讓你知道也好,反正我要死了——”
程魯的刀微微轉動,他眉頭鎖得更緊,見我敢在他刀下說這樣的話,便喝斥:“住口!你還要狡辯什么?”
“你不相信的話就不必叫我住口?!蔽业馈?/p>
我感到贏面已越來越大了。
“如果我告訴你,是程楓告訴了我,你與師母那回事,我不相信,可他賭咒發誓說親眼見到過。。。”
程魯燥怒。
“身為程門大弟子,我必須清理門戶。師傅那時尸骨未寒,掌門之位難以定奪,只能靠比武定尊卑。那日雪下得大,程楓說你這樣的敗類不能留在程門,在不能敗壞師母名聲的前提下,你只有一死。所以才在雪地里埋下。。?!?/p>
“定魂鉤?”他愕然。
“你忘了嗎?師兄弟三個中,程楓最善暗器呀?!?/p>
“這——只是你片面之言?!?/p>
“程楓叫你小心我,不也是一面之詞嗎?”
“可你背信棄義。比武之前,你我明明約定好由你取勝,讓我帶師母下山。。。你的劍卻砍過來!”
我不由得回憶起那一天。我的確在比武前答應了程魯,他要他的殘花敗柳,我取我的掌門之位。但我又怎么可能真得答應他?
我早已散布消息,程魯曾在一次酒醉后玩笑說師父偏愛程楓,好像他的私生兒子一樣。程楓聽說了這件事,不巧他又在師傅面前說起——那才是真正活不明白的老頭子,否則怎么會因為這點口舌,就走火入魔,血濺七步。
程楓恨程魯害死師父。我恨程楓得到師父偏愛。
所以,掌門比武那一日里,任漫天飛雪如何揚揚灑灑,迷人心智都好,我自知,勝券已在手中。
手中的劍,在程魯故使的退招里節節逼近,最終趁他中了定魂鉤的時候,在正臉劈下一劍,劃開一面艷麗的血花四漸。他的臉毀了,他的命和名都被我攫取了。
至于程楓,我待他的手段,程魯和所有人都不必知道。
他們只是聽說,程楓病死,也許是仇家下毒?也許是浪跡天涯無人知曉了。也許——程楓就在我家里好端端的活著。
他的確活著。作為一個武功盡廢的老家奴,蓄著厚厚的臟胡子,蜷縮在我檐下的陰涼里,隨時準備伺候我上馬。每當我厚實的靴底踩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時,我總是盡量輕一些——
便又落得我善待下人的美名??沙虠?,他不知他是我的誰,更不知他在這天地里姓甚名誰。他已經沒有資格擁有自己的名字了。
就連程魯這個名字,此刻他把刀緩緩從我身前移開的時候,我認為,都不必再被人憶起了。
“你是說,程楓陷害我?”他落寞地搖著亂發。
“你好好想一想,你戲言程楓是師傅私生子那句話,是誰講給師傅聽的?程楓明明知道那幾日師傅練到了最后關頭,他故意的!”
我見他不回話,又再到:
“可惜,我們找不到程楓對質了?!?/p>
“我聽說,他失蹤了?”
“不。我親眼見到他被仇家毒死了,”我為難,“可惜我到他身邊去的時候,已經毒發了。臨死前,他還說。。?!?/p>
“說什么?”
“說是師母的娘家做的。你也知道,比武之后,師母就瘋了,程楓要求我一定將她趕出去,我心里不忍,那場雪畢竟還下著呀!可就是那么壞的天氣里,程楓將她送下山去,回來的時候,他雙手沾著血?!?/p>
“別說了。我也打聽過了,師母是被石塊生生砸死的?!彼狼白约罕永锏木?,一顆眼淚泫然滴進去。
“我也不是說就是程楓干的。但他臨死前對我說,說他這樣死是報應。。。”
程魯那張粗糙的臉孔突然展開笑容。他拭一把眼淚,仰臉將酒喝掉了,再次舉刀對我:
“我為什么要信你?”
我淡然一笑,在他刀前悠悠地道:
“你打聽了這么多事,怎么不問問這些年我在江湖上的名聲如何。我對二弟三弟的追思多么殷切,我的弟子日日祭拜你們,尊你們為師叔供奉。人人都會說假嗎?”
程魯眼睛一暗。
我卻及時正視住他,痛悔與誠摯在我眼窩里汩汩外溢,像極一個多年未曾謀面的兄長模樣。
真相大白。
他這些年或許一直希望找到我,找我問個清楚。現在他得到的這個答案是他從來沒想過的,念及程魯的心智未改,讓我有絲絲愧疚,這是上了年紀才有的對后輩人的心軟。
程魯不知是釋懷,抑或挫敗,他把刀永遠的放下了。他喃喃:
“師兄,這一路來,我的確聽說很多事情?!?/p>
我見他肯叫我師兄,基于地位優勢,知道自己可以恢復泰然,大家今非昔比才是真的:
“都是江湖上朋友看得起罷了。我那些虛名,還不都是托了程門正宗的招牌。你要是肯,就繼續跟著我,咱們還做師兄弟——”
他肯跟著我最好。
我拍他的肩膀,冰涼依舊入骨。
“那你,就一點沒有聽說我的事嗎?”
我失笑。當年我和所有人都以為一劍斃命,他定是死了。草草扔到山后讓徒弟們掩埋,也許是疏忽?他如何活下來,這是從最初就困擾我的疑團。
“師弟,這些年。。你?”
他卻答非所問:“鬼,從不聽人說什么?!?/p>
然后不安地望定我一眼。鬼?我不得不重新打量他??晌铱床磺宄?,他的臉上唯一醒目的就只有一道刀疤,那竟不是他的致命傷?不過橫看豎看,程魯一點都沒有老,他看上去還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即便是他這幾年隱居在竹葉山林,跟了茅山道士。。。。他的生活和蹤跡,倒真是從未聽人提及過。
他仍以復雜的眼神望我。
雪越下越大了,并且天色也黯淡下來,我一個人出來飲酒已經有兩三個時辰了。這時候家里的小廝應該已備好車馬在酒樓下等我,我那四位夫人也應該早早在家中備好酒菜,弟子們則在下桌依次序就坐,我不回來,他們誰都得餓著肚子等。
于是我裝作才發現天色已晚。風從外面吹來,帶進幾片雪花,貼在冷卻的酒壺上,慢慢地化掉,我拿劍站起身來。
小二上樓點起油燈。夜色中小酒館被微黃的光芒照耀起來,影影綽綽。程魯的面目更加模糊,我自己也有些酒意上頭,不免跌撞了一下桌椅。
樓下有歌女彈唱,充斥這小小的繁華世界:
“萬種凄涼,重有誰過問,
虧奴長年唯有兩眼淚痕。。。”
只聽得小二過來在耳邊:
“程大老爺,家里派人接您回去呢。今天風雪大,您慢著走?!?/p>
“好,”我看程魯:“二弟我送你回府上?”
我聽不清楚程魯回什么,因為歌聲哀怨不絕,像三弟的定魂鉤:
“天呀你既生人又何必生恨,
你又何必生人。
莫非是天公有意來胡混?
莫非是五百年前,
債結今生?”
程魯專注地在聽,良久他嘆息。像有人與他問答一般地輕輕點了頭,拿刀返身走了。
我問他:“二弟,你去哪?”
他看也不看我。
一言不發,鄭重地轉回身來,還與我行了大禮告辭。我想著他留下的一切,半盞酒,橫放的椅子,凌亂的頭發,黑衣,長疤,幾度舉起放下的一口寒刀。
轉瞬人去樓空。我從酒館里出去,家里的小廝果然坐在馬車上忍受風雪等著我,見我來了忙提燈來迎。一件狐皮大氅牢牢將我罩住,我鉆進車里,店門前的老板隔了很久還向車行進的地方注目著。
老板身邊站著一個人。那不是店小二。我將車里的簾子高高挑起來,瞪大眼睛看去——
是程魯。還有,他那把刀。
還舉著,對著車轍而去。
馬前趕路的小廝不慌不忙地向我報告:
“老爺,今兒您下馬可得留點神,換了個后背接您。老駝背死了,聽說是被仇家殺了??汕哨s上您不在家,您要在家,忌諱著您的聲名那黑衣人也不敢動老駝背不是。。。”
我問:“什么黑衣人?”
“一身黑衣裋褐,外披一尾虎皮。腳下蹬著黑靴。來者不善呀。”
“幾時幾刻的事?”
“一個時辰前頭?”
我愕然,那么我整個下午撞上的程魯是鬼。
在后知后覺之際,我臉色漸變,指尖發冷,入骨。
程魯叫走了程楓,不再是死無對證了。可如果事情不是如我所說,程楓也有一套說辭的話,程魯又為什么取他性命不取我的?也許,在程楓口中,一切又是另一場因果。
我定下心神,見怪莫怪。鬼有什么特別?他和做人時一樣短視,一樣信賴道聽途說之詞,一樣被我蒙騙。
我想那是因為,程楓的所言不及我真。于是,他的命才輕賤易得。
我幽幽望向轎外頭。夜風吹拂著,天空閃現出火紅的顏色,像是道路盡頭燒起一場烈火??床灰娫拢部床灰娦浅?,就連剛才還漫天作狂的飛雪此刻都隱匿了,轉為一種強烈的寂靜。是雪停下來了吧,萬事都落定。程魯,他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那就讓他回去好了,反正這個世界已經默許了由我程文操配。
報應,還遠的很呢。
“怎么這么久還沒到?”我問小廝。
“要說這條路,自然是最快的?!?/p>
我恐怖地瞪著外頭。眼見四周昏暗不明,耳畔死寂無聲,前處又隱約飄渺著厚重的城門影子。
漆黑的山門空闊如宇,古意蒼茫。隱藏在瘴氣之間,后有火光連城,前有人頭攢動。
人群后頭,有程魯和程楓。還有師傅,師母。
許多有名有姓,無名無姓面孔。
“這兒離黃泉路有多遠。”
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也聽不到回答。
程魯說得很對:“鬼,從不聽人說什么。”
黃泉路怎么走?有快的,有近的,你選哪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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