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1日3:30p.m
量杯中細碎的紅茶葉倒入玻璃茶壺,注水,稀薄的霧氣中,加入純白的牛奶,剔透的茶壺中液體慢慢變成柔和的橘紅色,香氣漫溢整個廚房。
打理了花園,晚餐材料準備完畢,地板用抹布仔細抹過,被褥散發曝曬過的香氣,墨紀拉舒了口氣,端著玫瑰拉絲大托盤從容地往陽臺走去。
“小墨,辛苦你了。”聲音蒼老而舒緩。
灼目的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絲絨躺椅上是個閉目休憩的老人,他伸出手向傳來茶水聲的方向摸索著。他微涼的手被墨紀拉握在手里,放上一杯溫度正好的牛奶紅茶。
尹老人抿了一口,臉上露出無比滿足的神色,臉上所有的皺紋盡數舒展開了,他的眼皮輕輕翕動了一下。
密切注意著他的面部表情,墨紀拉趕快接過杯子放回托盤,把自己的左手遞過去。
老人用粗糙的手指慢慢地在她手心劃過,和往常一樣教她寫:“這是茶字,茶是好東西啊,等你到了爺爺這個年齡,每天也要堅持喝這么一杯。”
“恩”,墨紀拉應一聲,輕輕地在另一張躺椅上坐下,琥珀紙陣下是白得晃眼的一沓畫紙,她拔下別在褪色外套口袋上的筆刷刷地寫起來。筆尖在紙上簌簌劃過,畫紙微焦的氣息伴著鋼筆書寫“茶”字的墨水味愈發濃重,牛奶紅茶的甜香漸漸淡去,“茶”字從歪扭到工整,布滿了整張紙。她甩了甩手,秋日的寒氣從裸露的手入侵,席卷了手腕,繼續往里探去,她這才意識到,給一旁安靜的老人加條毯子比較好。
10月31日4:48p.m
墨紀拉往茶壺里加了點熱水,用手試了試溫度,驚訝今天尹老人喝的量遠少于平時。她一愣,又微微地笑了,想起中午,他吃到她第一次做給他吃的綠茶佛餅。
他的眼皮翕動不停,激動得手都發抖。那是亡妻最拿手的點心,墨綠的色澤,懷念的味道。
墨紀拉回頭看一眼安詳的老人,他似乎又陷入深沉的夢境里了。可能他吃太多了,她想。她沒有打擾他,徑直躡手躡腳地回了客廳。
風拂過心葉藿香薊擠擠挨挨怒放的陽臺一角,尹老人的眼皮忽然連著跳動了三下,無聲息地歸于平靜。
10月12日1:14a.m
漆黑中她的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棕黑的瞳仁順著天花板的裝飾邊望向半開的窗戶。雨點像是急于往地上撞,它們粉身碎骨的響聲徹底擾亂了墨紀拉的睡眠。
隔壁一聲悶響,是重物掉在地毯上的聲音。
她睡覺從來不關門,和她的房間呈九十度角的那個房間也從不關門,甚至從不關嚴窗戶。她一直覺得尹老人身上有某種神力,讓失明的他依舊能畫出熱烈而濃厚,時而裹挾著溫柔氣息的畫作。他堅持要感受一年四季的各種“氣”,每當在畫室悶了大半日,不管接下來的天氣如何,他都要到陽臺上去坐上幾個小時。
墨紀拉每次都萬分無奈地陪在他身邊,像責備頑皮的孩子那樣念叨他:“雨天那么潮,你都上九十了,還要不要你的腿了?!”
他輕拍她推著輪椅干燥的手:“沒事?!?/p>
有時候他會忽然問她:“如果我死了,你會去哪兒呢?”
墨紀拉拋出早已準備好的答案:“再找下一家唄,就不知道下一家有沒有這樣一位花白胡子老公公咯!”
尹老人佯裝生氣:“真沒心沒肺,和米米一個樣!”他又嘆口氣:“我死了之后,你回去念書吧,米米和你一個年紀,你天天勞累,她成天就知道玩。”
墨紀拉沉默。
偌大的別墅里只有她和眼前這位痛苦的老人,風把灰色的濕氣卷入房間,她清晰地聽到自己上下牙齒激烈打架的聲音。
尹老人手又是一揮,把床頭青銅色的玻璃燈給扇了下去,燈罩咕嚕咕嚕脫離了燈身。他像是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扼住了喉嚨,痛苦地在床上痙攣翻滾,他的五官擰在了一起,由鼻尖往下急速聚起濃重的青白色,壞掉大功率的拉風機一般渾濁的喘息聲像是從全身擠出來似的。
墨紀拉渾身劇烈地打顫。她拼命攥緊了門框。
她什么都不用做,就當沒有看到,她什么都沒看到……她就可以有錢回家,她缺錢!可愛的弟弟菲尼一直說想她。她還是個年輕的女孩,她可以繼續念書,她甚至可以親口對漢若尼莫說她來不及說出口的感情……手機就在她縮在右邊口袋僵硬的手掌里。他本就和她無甚關系,他不可能知道的,他更沒有機會可以再怨恨她。她死死地盯著他的臉,她本不愿意去看的,恐懼像潮濕的青苔一樣蔓延包裹住她的心,可是她就是移不開目光,她瞪大的雙目因為很長時間沒有眨眼而通紅。
尹老人的眼皮發瘋一樣地上下跳動著。他的眼角有什么灼了墨紀拉的眼,緊接著水跡順著眼角流淌下來。墨紀拉猛地一驚,抬起手摁下快撥鍵。什么碰到了她的腳,她大驚,狠狠絆倒在自己的腳上。是那個燈罩。
她爆發出無法抑制的泣音:“快來啊!”抄起床頭柜上的紙巾,她胡亂抹著老人痛苦漫溢的眼角。
10月2日8:30a.m
白云般軟綿綿的布料,花朵般嬌嫩的裙擺,把她厚實的身板包裹在里面。她的唇角彎起一個害羞而歡欣的弧度,這種隱匿的快樂還沒來得及擴散開,就被粗暴的推門聲打斷:“墨紀拉我又不是男人,你這么羞羞答答做什么!快讓我瞧瞧!”
一團纖細的白色沖到她邊上,擠挨進鏡子里。
兩人穿著同一款的裙子,墨紀拉抬頭的一瞬間簡直想把裙子立刻脫下來。偏黑的膚色,小眼睛,厚嘴唇,肩膀寬而壯實,用絹布束起的頭發亂糟糟的,對比尹米米纖細的身形,白凈的膚色,襯著晨光,猶如俏皮的小天使。鏡子中的畫面就像一個絕大的諷刺。墨紀拉低下頭,她知道自己不該難過和嫉妒,可這些情感滾燙地蹂躪著心房怎么都制止不住,灼得她想哭。
人家是大小姐,而你,只是一個小小的菲傭罷了。
尹米米在鏡子前轉來轉去,嘴里嘟噥:“早知道應該給你買條米色的了,我想你和我一樣大身高又差不多……”
把尹米米的聒噪丟在耳后:“小姐,我出去買午飯食材去了。”
尹米米制止了想要把裙子換下來的墨紀拉:“穿著嘛,我都給你買了,我才過18歲生日,爸給的禮物錢,不用白不用!”她吐了吐舌,剛想轉身出去,忽地轉過身來:“對了,我爸找你,他一會兒才來,你等他一下,先別出去?!?/p>
墨紀拉并沒有等到尹瞿的人,等來的是他的電話:“你什么都不用做,這個季節很快機會就來了?!?/p>
10月19日9:05a.m
“爺爺,你再給我畫一幅畫吧!我現在穿及膝的白裙子,聽你的話把頭發也染回黑色了!”
不論尹米米怎么懇求,尹老人剛出院蒼白的臉上只是微笑著,并沒有動作。自妻子去世,他已經封筆多年,每周卻有固定的大半天他把自己關在畫室里不讓人進去打擾,畫室里的油畫架上永遠是空的,墨紀拉收拾過調色盤,顏料和筆都有動過,畫架上卻仍然是空蕩的。
墨紀拉常常在想,他的畫有多么值錢,要是他肯為了錢隨意多畫幾張,尹瞿也不會起殺心。想到這里她的心就揪著疼,錢、錢、錢,這個世界怎么了。
尹老人最不屑的就是錢,傳聞當年因為金錢糾紛,他的妻子喪命于一場蓄意車禍,所以他想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后把他賣出所有作品所得的錢悉數捐掉。尹瞿繼承了他母親的醫藥公司,自從接手開始,公司的經營一直在走下坡路,他問尹老人要錢,尹老人卻說沒有。
尹瞿恨自己的父親見死不救,他才不相信父親的鬼話。畫室里還有兩張畫作,一張畫的是尹老人的母親,另一張上是尹瞿的母親。
賣掉“她們”應該能得到不少錢,況且尹瞿母親的那張肖像畫是尹老人意外失明后的作品,更加珍貴。
墨紀拉的手機在震動,傳來的是男人瘋狂的聲音:“上次我就不和你計較,月底必須弄死這個老東西!”
10月31日6:01a.m
上帝眨了眨他的眼,尹老人平靜地去了。
墨紀拉聽到門鈴聲響。
尹米米的頭探進來,猙獰的魔鬼面具上大眼一眨一眨:“給糖還是給錢!”
墨紀拉嚇了一跳,原來今天是萬圣節。
尹米米注意到她手上的大畫軸:“這是什么?”
墨紀拉沒有理她,撥通了尹瞿的號碼:“再見。”
尹老人連這幢房子都已經轉讓出去。
他給墨紀拉的留言紙不知何時就已經夾在陽臺紙陣下的紙堆里了。字體并未因為失明而失了力道:畫室兩幅畫,就托付給你了。還有一張畫一直藏在在尹老人輪椅背后的口袋里,畫上是個少女,布景是暗沉的深灰色,少女趴在潔白的大理石桌面上寫寫劃劃,凡士林色絹布扎著閑散的發,背后是尹老人的留言:她值得讓這個灰色的世界看到她的努力。
墨紀拉吸吸鼻子,抬起頭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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