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如果把十六歲的林彥扔到人群里,一頭不愿扎起的長發(fā)亂哄哄地炸開,像叢灌木般冷硬。
除了洗漱,她從不愿照鏡子,她安慰自己小眼睛聚光,拉下幾縷頭發(fā)把臉蓋住。就算沒有留海,出門她總是把頭發(fā)放下來,用手不斷去順自己倔頭倔腦的發(fā)絲,頭發(fā)很干,見到分叉她就狠狠地用牙齒把它們咬掉,然后用手撕拉著斷發(fā)玩。正是離子燙的黃金時段,她也跟風去弄了一個,比別人多折騰了一倍時間,肥皂水流過幾次之后她恨恨地罵,壓根沒用!
小姨不知道第幾次埋怨她該剪頭發(fā)了,眼神里卻帶了點小心翼翼,林彥干脆把眼光從她兩片香腸上移開,一屁股坐倒在候診室外的金屬椅上,那里曬得到太陽。小姨見勸說無用,到隔壁診室去排隊。
林彥百無聊賴地往診室里張望,一個男生使勁拽著他憤怒的父親,椅子上坐的大約是他的母親,眼睛下像是掛了兩個黑色的垃圾袋,臉色灰敗。
人發(fā)怒的時候最丑陋,五官都擠在一起,臉中央形成黑黢黢的漩渦,于是她沒辦法看清兩片快速翕動的唇。
她靠在墻上,把下巴擱在膝蓋上,低頭玩著她幾根短短的手指。男生飛快地里頭從跑出來,襯衫的袖扣居然帶到了她的頭發(fā),她一個吃疼,一把抓住男生的手臂,抓得死緊死緊。
男生嚇了一跳,大吼:“我操,貞子啊!”
一走廊人的目光聚焦。后來林彥無數(shù)次鄙視石瑋偉,你好歹是個人模狗樣的中文系大學生,能好好說話么。
PART2
韓寒頭的石瑋偉穿厚實的白色耐克跑鞋,脖子上吊鐵三角大耳機,喜歡把手機拿在手里,表情不屑,典型的憤青氣質(zhì)。他總管自己的爸爸叫老頭子,他爸爸長年在各地飛,每次回家見他這樣子就忍不住給他一個毛栗子。
他寫得一手憤青小文章,為live小樂隊涂涂抹抹點歌詞,發(fā)表過一點奇奇怪怪風格的小說,他幾個好哥們兒都嘲笑他寫的是小黃文。
林彥一臉好奇問,真的嗎?
他嘴角抽搐,你不知道寫黃文是犯法的么?
其實每個月林彥也就被石瑋偉叫出去沒幾次,雖然像個隨叫隨到的小工,卻什么新鮮的都跟著玩了個遍,有時候被拖來組隊打怪,有時候去夜排檔吃螺螄或者小龍蝦,還能充近郊旅游的人數(shù)。
以至于某天林彥掰著手指一算被自己嚇到,從石瑋偉喜歡一色的內(nèi)褲,到他的朋友都些什么人,還有他所有的情感經(jīng)歷,她無所不知。石瑋偉常向她抱怨自己的女友,林彥就干脆徹頭徹尾批判他的女友,他起先會沉默,過一會兒回答:“也沒有吧……”林彥知道他又心軟了。這方法屢試不爽。
直到出現(xiàn)了他最喜歡的女朋友崔茵,因為她是他唯一一個分手之后沒有在她面前大說特說的女生。夏夜十二點,她住的小區(qū)外邊,她和石瑋偉坐在人行道桿子上,在悶熱得可以擠得出水的空氣里蕩著四條腿。他抱著生啤喝了一瓶又一瓶,林彥一直盯著他的嘴唇看,但他始終安靜得像被灌了啞巴藥,她勸解的老方法不管用了。他只斷斷續(xù)續(xù)回答:“都過去了,不提了。”
他喝得醉醺醺的,一頭栽下來,林彥早有防備,想扶住他,卻被他歪歪斜斜地壓倒在地上,林彥聽見自己的腦瓜嘭地一聲敲在地上的響聲。
好吧,我還能聽見我的心在狂奔。
她眼冒金星,下意識卻想快點恢復清醒。
久久沒見他起來。
林彥揉著腦袋艱難地從他身體底下爬出來,忍不住沖著他的屁股踹了一腳。做完這個動作,她正對自己驚訝無比,地上那個昏睡的人忽然抬頭,噴射狀嘔吐了一地。
天不作美,驟然暴雨傾盆。
PART3
第二天中午石瑋偉套著林彥外婆的碎花大襯衫,手上是還沒干的T恤,邋里邋遢灰頭土臉地在林家三個女人的注目禮下走出去,林彥他才知道,林家沒有男人,林彥的母親很少回家。
林彥詫異,在他臉上居然會有一天浮現(xiàn)歉疚的表情,眨眼之間又被臉紅代替,石瑋偉從林家倉皇出逃。
過了好幾天她才接到他的電話,她從不打電話給他,習慣等著,他動了,她才動。他的名字在手機上出現(xiàn)的那一刻,她松了口氣,接著想起他那天的窘迫暗笑。她把手機遞給小姨,小姨心知肚明地瞟了她一眼。拿過電話把它掛掉,她在漆黑的手機屏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上翹的嘴角,她試著觸了觸臉頰,不知何時開始,它整個生動了起來。
一個月后,石瑋偉氣勢洶洶地沖到林彥的校門口,林彥放學出來見到的他,像個噴火龍。他怎么也沒料到,林彥和崔茵居然成為了好友,石瑋偉這個從不拖黑EX網(wǎng)絡社交工具賬號的人,破天荒拖黑了崔茵的,于是只能眼睜睜盯著崔茵和林彥兩個女人大刺刺討論他,就像評論櫥窗里的一件可買可不買的連衣裙一樣。林彥從來不和他的任何女友來往,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他的女友也從來不把這個沉默的小姑娘放在眼里。
林彥自己也說不上為什么,會仔仔細細像克格勃一樣掃描崔茵的所有信息。崔茵主頁上的照片不多,那幾張和她真人相差無幾,暹羅貓一樣的嘴角和眼神,美得真實。林彥默默地咂了一下嘴,有些人的美不容于同性,而崔茵的美,絲毫沒有讓同性嫉妒。她禁不住加了好友,沒想到崔茵聽說過她,二人從石瑋偉聊到衛(wèi)生棉牌子,還約了一起去做頭發(fā)。崔茵推薦她去做次全效柔順,不僅用施華蔻,還用一點藥水燙直的那種。她在“頭套”里悶了一個多小時出來看鏡子,一瞬間她有種不真實感,是不是有人給她戴了頂漂亮的假發(fā)?崔茵簡單地修剪早已完畢,站在她身后看著她徑自微笑。一如她問崔茵為什么和石瑋偉分手,她也是一樣的表情。
深潭靜水般的女子,一笑起來又像春日小溪里光滑的鵝卵石。
石瑋偉無法理解她的好奇與她自己也不知道的隱秘心態(tài),他只是瞪著她,像個被大人欺哄了的小孩子,氣呼呼的。林彥掏出一面鏡子,調(diào)皮地做個耶的手勢,將自己的兩邊唇角往上拉一點,再伸手去觸碰石瑋偉的嘴唇,將他的嘴角也向上提。她的眼睛無間斷地注視他,比盛夏夾竹桃樹頂?shù)年柟膺€亮。
那棵夾竹桃樹長在蘇州河旁邊,深棕的枝干粗大蒼勁,大朵的白色花骨朵立著,恣意張揚地散發(fā)濃郁香氣。
石瑋偉摸出兩雙醫(yī)用手套,一雙遞給她一雙自己戴上,他三下兩下爬上樹,對著樹下的她一臉悠閑的笑,上面風光很好,樹有毒,敢上來么?
林彥一咬牙,裝什么淑女,上。
她扶著樹干顫巍巍地向下看,潮汐換水之后的蘇州河不同于往日污濁,河面上金色讓人睜不開眼。有特殊的氣味被風夾帶進鼻腔,拂過皮膚,驅(qū)散戳刺般的日光。
石瑋偉伸出手幫她擋陽光,被她拍開,說自己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曬不黑,得意洋洋。
他告訴她這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那天他們聊了很多。石瑋偉說他初中的時候自然課布置自然調(diào)查作業(yè),他第一次爬上這棵樹,用彩色塑料的跳繩繩子綁著飲料瓶,采樣蘇州河水。他一拍腦袋咕噥,噢,那飲料叫酷兒,當時可流行了。
他一邊低著頭整理著松掉的跑鞋鞋帶,林彥困惑地啊了一聲。
他轉(zhuǎn)過頭來笑嘻嘻地又說了一遍,我還記得,酷兒是個藍色的卡通頭像,頭滑稽得要命,長得像個對話框。
她樂了,什么做課題,為了向你爸騙喝飲料的錢吧你。
石瑋偉居然一臉委屈,你怎么不夸我記性好。
林彥翻個白眼,誰幾個月前說過要帶我去livehouse,你還記得么?
她的腦袋上挨了輕輕的一巴掌,那個人揉著她的腦袋不客氣地下結論:
你這種氣質(zhì)么,去去奶茶店就好了,去什么酒吧。
PART4
進入LAI里面一陣陰涼,隔絕了外邊的熱浪,視線暗下來,被彩色搖晃的燈光染上迷幻的顏色。
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石瑋偉一把拽過林彥的手臂讓她跟在自己身后。
走著走著,身后的人似乎沒有一點響動。石瑋偉疑惑地回頭,陌生的女子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她把自己的包往石瑋偉懷里一塞,一抹笑尚未展露完畢,她又轉(zhuǎn)身去臺前融入肩搭肩跳兔子舞的人圈里去了。
林彥站在門口角落里,黑色裙子讓她顯得細腳伶仃,四周充斥著躁動與膨脹,酒精,花枝招展的男女,光陸怪離,粒子運動,大張嘴金屬音,身體間擦出火花,歡樂的煙霧彈,眼淚,四散的爆米花。人不斷經(jīng)過她面前,一切都那么短暫,沒有停留。
它不應該叫LAI,應該叫LIE才對,或許也可以叫LIAR。她只能看到重重人影,她蹲下身閉眼,這一刻深刻地感覺世界欺騙她,耳邊只剩下嗡嗡作響。
有人在她面前蹲下,捧起了她的臉,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眼底:“不舒服?”
林彥使勁搖頭把所有的恐懼都趕跑,反拉起石瑋偉的手擠挨過人群快步向臺前走。
人群的縫隙,鼓面一陣刺目的反光,她用手擋了擋眼睛,她看見鼓面大片剝落的漆,在貝斯手不斷的敲擊之下愈發(fā)惑人地光亮。
石瑋偉讓林彥站在自己前面,不斷有后頭的人隨著音樂沖沖撞撞,他也不斷撞上她的脊背。力度很輕。他在護著她。
她感覺他在說什么,于是把頭轉(zhuǎn)過去,他的下巴猛地撞到了她的額頭,有汗。她抬起頭,他滿臉興奮地在夸臺上的樂隊牛逼,他的右手蜷起中指和無名指,和許多人一同舉過頭頂,無數(shù)無力有力粗粗細細的臂膀不斷向上沖。
流行朋克的pogo手勢,也是“我愛你”的手勢。她知道這個手勢。她就這樣背著舞臺顛簸地站著,望著石瑋偉的手勢,有幾分呆滯。
石瑋偉興奮地用手背擼去鼻尖上的汗珠:“主唱太牛逼了,要我當他的果兒我都愿意啊!”
他應該是說得大聲,因為他的喉結像轱轆一樣劇烈地起伏隱現(xiàn)。林彥跟著他笑了,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周圍的人都笑得瘋狂,她疑惑地重復他的音:“過……兒?”
“果子的果!著迷樂隊跟隨他們的女人!”他拉起她一起搖擺,一邊給她解釋。
林彥轉(zhuǎn)頭望向臺上,兔尾巴辮子主唱停下了開始說話。周圍的人不斷拍手尖叫,音浪化作熱浪,透不過氣。有個醉醺醺的胖姑娘爬上了臺,強行想要抱主唱,她一把推開想要架起她離開的幾個工作人員,又想跳水,還真跳了。
許多雙陌生的手接住了她,開始傳遞,才傳沒幾個人,中間塌下去一片,人們的嘴哈出蒸騰的熱氣,略帶嘲諷的歡樂笑聲。
她去看石瑋偉,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大概……是……她太重……了!”
林彥低下頭,攤開手,閃爍的燈光落在她手上,她握起拳頭,再攤開,依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她佇立在原地,任由他搭著她的肩膀在身后躍動。
如同一個凝滯的黑色島嶼、夏天的熱水瓶、殺人游戲里不懂規(guī)則的法官、沒有聲音的重貝斯。
PART5
中秋假日第一天,林彥去看石瑋偉和他哥們兒踢球,她從來不說她喜歡看他踢球。
他拎起礦泉水瓶就往自己頭上澆,水順著鼻側(cè)飛速流下來,他伸出舌頭像小狗散熱一樣去接水的那一刻。有哥們兒拍他肩膀嘲笑他:“嘿偉哥,在小女朋友面前裝什么裝。”
她站在一邊,拿著濕漉漉的礦泉水瓶,感覺自己的臉有點熱,但她不愿間斷注視。
他拿毛巾胡亂地在頭上抹一把,吐出兩字:“呵呵。”
“呵呵你妹!”
他一把攬過她,汗味和熱氣蒸灼她:“別呵呵我妹,我妹在這兒呢!”
她腦袋里飛快閃過“你有幾個好妹妹”,爾后笑自己傻氣,讓她有種從來被保護的錯覺。第一次的郊游她懵懂地跟著他和他喜歡惡搞的哥們兒,屋外天寒地凍,他們卻買了許多冰啤酒,她來了例假不能喝,他一個人特地花了半個小時返回小賣部去給她買熱果珍,室內(nèi)的暖氣蒸紅了她的臉,有人起哄,她低頭只知道說謝字都沒敢多看他,不過她清晰地記得那天窗戶上冰花的樣子,北方冬日美得讓人動容。時光幽暗,回憶璀然,她像喝醉了感到昏眩,轉(zhuǎn)頭就吻上那兩片潤澤的嘴唇。
噓聲口哨聲。
林彥聽不見。睜開眼他震驚恐慌的表情如同末日。
誰說的中秋都是團聚。
PART5
他在親戚的婚禮上笑新人是傻瓜,他愛玩,他沒有防備沒有準備。
這一年她高考。中秋又至,她從未想過在南方的學校度過。
太陽不會不照常升起,地球不會不照樣旋轉(zhuǎn),寂靜還是死寂。
PART6
轉(zhuǎn)眼暑假。林彥在崔茵的連環(huán)短信下還是回來了,她從未想過這段女子間的好感情會持續(xù)那么久,在心底,她感謝崔茵的好脾氣。崔茵把近郊出游計劃都排好了,林彥震驚于她排出的日程表之細致,一邊在心底暗自泛酸,她,果然值得被愛。
一周旅行的最后一天,還是那個冬雪小鎮(zhèn),溫柔溫暖溫情的所有,恍如昨日。崔茵挽著林彥,走近百年梧桐樹的蔭涼。
樹下有鼓手有吉他手,五六個人組成的小破樂隊開始匡匡鏘鏘擾民。主唱站起來,拿起簡陋的擴音喇叭,往前走了幾步,陽光的光斑落在他身上,像披了件朋克外套。
林彥愣在原地。她竟然在緊張,緊張到腳軟想吐。
蹩腳主唱石瑋偉隔了五步的距離問:“說好的年年一起過冬呢?”
“被凍死了。”她神色黯淡:“你在干什么。”
“我在見你,我想見你。”
她別過頭。你離得太遠了,我失去了見你的想法。
他緊張地盯向她的臉,緊張得都感覺不到蟬聲聒噪、汗水淌過,他不是在唱,幾近于喊,清晰地咬字擺口型,只因為他試過了解讀口型多么艱難。
為什么她從來不接他電話,為什么她在live那么沉默,為什么她的目光總害羞地停留在他鼻子以下。全世界的聲音一點點向她告別遠行,她的聽覺從出生以來漸漸流失,如今的聽力如同近聾的耄耋老人。
崔茵告訴她,一路上車站里口渴的她以低價買到的冰糖雪梨飲料制作者是他,翠云樓里那個戴帽子給她遞她最喜歡吃的拔絲地瓜的服務生是他,叢林探險劇那個扮猴子撈月的是他……他無聲無息地出沒在她不切實際的念想里,居然也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她真實的旅途里。
林彥想謝謝她的時候,崔茵一臉愧疚,因我私心。他自己未曾想過真正愛人,更不懂得該怎么表達和維系,他遇見我,他只是想到你,他只不過通過我懊惱地發(fā)現(xiàn)自己。
味道奇異的冰糖雪梨,被燙到手匆匆走開的服務生,被叢林眾動物痛扁的猴子……
又好氣又好笑。
林彥終于展露笑顏,蜿蜒到眼角眉梢。他唱得超級難聽,難怪打死他也不肯去錢柜。
她撲進他的懷里,風拂過臉,她蜷起中指無名指比了個“我愛你”放在耳邊,有生命盛放的簌簌聲。
PART7
請你不要讓想念吃掉我,我給你寫首歌。
請你不要恨我無知,我給你唱首歌。
請你愛我,我為你唱一生的歌。
請求你不離,你聽得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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