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第一卷 白 05：梨園往事

　　住進北王府的第二天清晨，云諾醒來后第一眼看到卻是初入南王府時負責自己生活起居的丫鬟櫻桃，對比一旁北王府統一身著素白或淡黃色服裝的婢女，櫻桃今天的一身桃紅色格外顯眼。

　　“櫻桃，你怎么會在這？”云諾揉著惺忪的睡衣，一臉疑惑地看著床邊站著的櫻桃問道。

　　櫻桃只是淚眼汪汪地立在床前，一言不發。

　　“櫻桃？”云諾繼續輕聲問著，掀起被子準備下床。

　　誰知櫻桃竟抱住云諾，“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櫻桃，怎么了嘛？”云諾摸摸櫻桃的頭。

　　“這么久沒見，云諾小姐竟然還記得櫻桃，真是太感動了！”櫻桃抬起頭說道。

　　其實這才不到兩天的時間而已吧？云諾無奈，只好扶起櫻桃，問：“櫻桃你怎么會來北王府？”

　　“是大小姐讓我來的，說定要照顧好小姐您接下來幾日生活才算是盡到禮數。”

　　“大小姐是指莫雨 音 小姐嗎？”云諾在腦海里搜索了一下相關記憶，不確定地問道。

　　“正是。”

　　“櫻桃記得讓人幫我轉達意見謝過雨 音 小姐。”

　　“嗯，放心吧！”櫻桃笑瞇瞇地答應道。

　　清晨的南王府，朝陽從房梁間緩緩升起，淺金色的曦光從流線型的屋頂順暢地流淌下來，落到庭院的地面上。已經有許多地方傳來了聲響，這邊廚房里傳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那邊廂房里主人們起床時與丫鬟、隨從們的交談聲，還有王府高墻外傳來的商販們微弱卻悠長的呦呵聲，連成一片，匯聚成又一天的開端曲目。

　　“云諾，早啊！”因云諾來了府里，長久臥病在床的黎黛今日倒是興沖沖地起早來客房探望，一眼瞥到云諾面前的桃紅色背影，竟吃了一驚道，“喲，這是誰家的丫鬟，穿得怎么和其他人不一樣？”

　　“黎黛姑娘早，這是我進南王府時安排給我的丫鬟櫻桃，生得可愛，口齒也伶俐。”還沒等櫻桃轉身開口，云諾就笑著搶答道。

　　“我倒想看看是怎樣的小丫鬟，值得主子這么迫不及待地搶著夸獎。”黎黛說笑著，跨過門欄大步向前走來。

　　櫻桃嚇得趕忙轉過身移到黎黛面前，弓著身子低頭道：“櫻桃見過黎黛姑娘。”

　　“綠蘿？”黎黛伸手抬起櫻桃的臉，兩道彎月眉向眉心一蹙，口中喚出一個陌生的名字。

　　“回黎黛姑娘，綠蘿是櫻桃的姐姐，已經病逝好幾年了。”櫻桃道。

　　病逝了么？黎黛心里一沉，放下了手。

　　“云諾，我覺得身體有些不適，先回房休息了。”

　　“好，黎黛姑娘如有需要，云諾定會盡力相助。”

　　是姐妹么？怪不得那兩張臉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不過方才叫櫻桃的丫頭一看就是云諾所言的口齒伶俐型的，而曾經自己的綠蘿卻無論何時都是一副溫順乖巧也不多言的模樣。自己走后，她真的如世人所言的那樣病逝了嗎？原本精神滿滿的黎黛自見到櫻桃后一下子陷入了沉思。即使沒有生病，當年那樣處處維護自己的她，孤零零地留在南王府，也是沒有容身之地的吧？

　　無憂院廂房內的窗戶是半開的，幾縷陽光溫柔地落到黎黛床前。

　　黎黛伸出右手放到光線中，盯著蒼白皮膚上突起的血管出神。

　　七年前，她還是和如今南王府二小姐莫雨伶一般大的年紀，剛跟隨戲班的師父從四時國來到陌蘭城表演，僅僅不到一周的時間，就吸引了來自莫國各地的戲迷前來觀看，這其中就包括了貴為皇室子弟的南王莫軒和北王莫天。

　　黎黛記得，第一天演出完后就在后臺遇上了莫天，那時候的他雖二十出頭，相貌上看也偏向武將之流，但一舉一動都透露出孩子氣。

　　“這位小哥，戲服借本王一試如何？”甩開隨從溜進戲班后臺的莫天當時一把將黎黛的戲服扯了過去，在看清對方臉之后發出一聲預料之中的驚嘆，“誒，你是女的？”

　　黎黛噗嗤一笑，奪回戲服嗔罵道：“來者何人，竟連男女都分不清？”

　　實際上，莫天弄錯黎黛性別也情有可原，黎黛唱的多是男性角色，聲音純熟到分辨不出真假，加上一身裝扮，更是錦上添花。

　　“本王叫莫天，是莫國的北王，你的名字呢？”莫天不好意思地撓著后腦勺說道。

　　“什么北王啊，還南王呢！你看上去哪一點像王爺？”對莫國皇室并不了解的黎黛漫不經心地說道，解開束發的帶子，一襲黑發驀地落到腰間，“我叫黎黛，可是戲班里的頭牌！”

　　“黎黛姑娘啊，本王記住了，其實你放下頭發時挺好看的！”莫天紅著臉，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著黎黛說道。

　　“難道束發就不好看嗎？”

　　“不不不，都好看，一個是溫柔如玉，另一種叫英姿颯爽。”

　　“噗，油嘴滑舌，還說自己是王爺呢！”

　　“本王本來就是北王啊！”

　　“有什么可以證明你是呢？”

　　莫天急忙從腰間拿出一塊玉佩道：“你看，這就是證明。本王和軒哥哥的玉佩雕花是對稱的，一左一右象征一南一北，全天下找不出第三個一樣的了！”

　　“我看不懂。”

　　“……”

　　“莫！天！”門外突然傳來怒氣沖沖的喊聲。

　　完蛋了！莫天暗叫不好。

　　“莫天，你怎么跑到這來了？”進來的人正是莫國的南王莫軒，話雖聽著是在問莫天，實際卻是正對著身邊一同前來的北王隨從發火。

　　“南王殿下，小的也不知啊，”一個隨從硬著頭皮答道，“北王殿下功夫愈加好了，一溜煙就不見了，小的哪里能知道。”

　　“真是廢物，要你們何用？”

　　“軒哥哥，別罵了，我只是來這邊轉轉而已。”莫天忙上前訕笑道，使了個眼神讓兩個隨從走到自己身后，“有個新發現哦！剛才唱老生的可是個姑娘呢！”

　　一聽莫天稱自己軒哥哥，莫軒的火氣立馬下來了，端平情緒回問道：“哪位姑娘？”

　　“是我，”一邊梳妝打扮了半天的黎黛走上前來，輕鞠了一躬，“黎黛見過南王殿下。”

　　“喂！你剛剛對我的態度可不是這樣的！”莫天湊到黎黛耳邊小聲抱怨道。

　　“哦？黎黛姑娘嗎？”

　　“是，黎明的黎，黛色的黛。”

　　“真是個不錯的名字。”

　　“多謝南王殿下。”

　　“今日時間不早了，本王還得帶王弟去皇宮赴宴，失陪了。若是以后有空，會再來捧場姑娘的表演。”莫軒說完，拖起被二人忽略了半天的莫天，走出了房間。

　　莫國的南王么？身形高大卻不粗蠻，有著和自己一樣齊腰的黑發，眉眼清秀卻不失成熟穩重的陽剛之氣，真是不虛傳聞，生得一副好模樣。黎黛心里想道。

　　然而此刻被莫軒一路拖遠的莫天心里卻滿滿的都是黎黛的身影：黎黛姑娘這么好看又有意思的姑娘，全陌蘭城應該再也沒有哪個姑娘能比得上她啦！雖然身為北王卻被她小看了，但聽到她說話還是會感覺到發自心底的開心。只不過她對王兄的態度似乎和對我全然不一樣，真是惱火！哼，反正王兄已有家室，兩個妃子和一子兩女，莫弘和雨音都和黎黛差不多大了，這樣怎么看都是我北王更勝一籌嘛！等時機成熟，就去向女皇姐姐請求賜婚。

　　令莫天沒有想到的是，還沒過幾日陌蘭城里就傳起了風言風語，說莫國的南王殿下戀上了四時國來的戲班里的頭牌姑娘，幾乎每日都會去捧場，還包下整個戲樓讓那姑娘單獨演給自己看。

　　正當莫天在自家王府后花園里焦慮地踱步轉圈之時，手下人卻稟告說王府門口有名自稱黎黛的姑娘求見，莫天大喜，趕忙親自出門邀對方入府……

　　“莫天！”對于莫天來說，黎黛不似周圍其他人那般畢恭畢敬地喊自己北王殿下，而是一見面就自來熟似的直呼其名。

　　“黎黛姑娘特意前來北王府是有什么急事嗎？”莫天倒也不惱，而是學著自己王兄平時待人接物的態度，溫和地問道。

　　“也不算急事，”黎黛和莫天肩并肩走入北王府，來到廳堂坐下，“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嗯，你們下去吧！”

　　“是，北王殿下。”侍從和婢女紛紛走出了屋內，將門帶上。

　　“莫天，我覺得我們算是朋友嗎？”其他人一走，黎黛就立馬湊近莫天問道。

　　“算，算是吧……當然算了！”由于與對方離得太近，莫天緊張兮兮地答道。

　　“那接下來我問的你都要實話實說地告訴我哦！”

　　“你問吧，我盡量。”莫天無奈道，心想這丫頭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第一個問題，你知道南王殿下有什么特別喜歡吃的東西嗎？”

　　“軒哥哥？”莫天心一落，眉頭蹙起，“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們不是朋友嗎？你答應了要實話實說的！”黎黛嬌嗔道。

　　“難道傳聞是真的？”

　　“什么傳聞？”黎黛問。

　　莫天沉默不語，心里卻是一團亂麻。

　　“什么啊？”黎黛催促道。

　　“黛兒，”稱呼一叫出口，莫天自己都驚訝了一下，但很快就平復了情緒繼續問道，“你和軒哥哥之間發生過什么了嗎？”

　　“討厭！”到底還是不過十四而已的小女生，黎黛臉上立即罩上了一層紅暈，近觀甚是楚楚動人。

　　“你要知道南王府已經有蘭瀾和秦月兩位王妃在了……”

　　“我知道。”

　　“兩位王妃都是膝下有子女……”

　　“我知道……”

　　“而且你只比南王府的長子長女大幾歲而已。”

　　“我都知道！”黎黛似乎有點惱了，將手中的茶杯一下擱到桌上，發出一聲悶響，“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南王殿下啊！”

　　“先告訴我你們之間發生過什么，然后我會回答你的所有問題。”莫天深吸一口氣，疲憊地閉上眼沉思。

　　“其實也沒什么……”黎黛支吾著，小臉還是紅通通的，“就是喊我去他房間說讓唱戲給他聽，也不讓我穿戲服……”

　　“什么？！”

　　“啊，你別誤會，”黎黛忙擺手，“就是穿著平時的衣服唱戲而已。”

　　穿著女裝唱老生么？真不知王兄是怎么想的。但即使是這樣也很過分吧？如果黎黛真的對王兄有意思，沒有假胡須的遮掩，到了那種需要張大口型才能發出的聲音豈不是很尷尬？真是為難人！

　　“莫天你怎么了？該不會是在擔心我高音時該怎么辦吧？”黎黛詭笑道。

　　“正是。”莫天嘆道。偏偏黎黛這家伙每次都能猜中自己在想什么。

　　“在我剛剛接到陌淇傳來的話時，的確是大吃了一驚，不過當時我可不知道我唱的時候是什么樣子，于是縱然驚訝，也是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后來筱羽那家伙得知了這個消息，便在我練習時不聲不響地拿來一面鏡子到我面前，結果我就被自己張大口的樣子活活給嚇著了，哈！”黎黛輕快地笑起來，身體前仰后合地晃動著，“所以啊，后面那幾天我就開始苦練，最后不用張口也能唱了。”

　　“那是怎樣的唱法？”莫天好奇地問道。

　　“外閉口，內開嗓門。其實也就遠看美觀一點，近看就會清楚地看見頸上部繃得緊緊的，還是會讓旁人覺得很猙獰，不過后來的情況證明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庸人自擾。南王根本就沒打算為難我，而是設了一面屏風，說讓不裝扮只不過是為了我能夠輕松自如地唱出最本質的聲音。”

　　“是么？”莫天有意無意地接著話，心里卻在猜著王兄的真實想法，“所以軒哥哥喊你過去，就是為了聽上一曲而已嗎？”

　　“是啊，”黎黛無奈道，“這也正是我想問你的問題之一。南王殿下和前兩個妃子初識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么？”

　　“王兄和兩位王嫂的事情，我也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并不清楚。”

　　“那就說說你道聽途說來的好了！”

　　“這……”

　　“你說的話我就再唱新學的曲目給你聽！”

　　“你先唱。”

　　“那算了！”黎黛一跺腳，起身就想走。

　　“好好好，我講就是了。”莫天急忙拖住黎黛，“如今的南王妃蘭瀾出身名門望族，父親是本王父皇的得力大將，兄長也是莫國當今鼎鼎有名的將軍，故而自小就和軒哥哥有著婚約，待到及笄之年，理所當然地進入南王府，成為軒哥哥的正妃。不過蘭瀾王嫂可不似她父兄一般驍勇善戰，反倒從小就體弱多病，外表頗為清秀，看上去楚楚可憐，算是軒哥哥喜歡的類型。所以在她嫁給軒哥哥的一年后，就產下了一子一女，也就是南王府如今的少主莫弘和大小姐莫雨伶。但上天賜予蘭瀾王嫂這對雙胞胎兄妹的同時，也使得她身體愈加羸弱。因此，軒哥哥每年都會帶上蘭瀾王嫂前往蘭和的澤園小住療養。說到澤園，還得提到父皇和蘭太妃之間的事情，蘭太妃是軒哥哥和當今皇上的母后，和如今的蘭瀾王嫂差不多體質，所以父皇曾在溫泉之鄉蘭和建起一座園林賜予蘭太妃，蘭太妃將其取名澤園，寓意‘承蒙圣澤’。”

　　“誒？莫天你和南王殿下難道并非出自同一個母親？”

　　“是，”莫天情不自禁蹙起眉頭，又在不經意間舒展開來，“看來你對莫國皇室真的是一點不清楚啊！如今的女王莫紫和南王莫軒是出自蘭太妃，而我和已經去世的東王才是出自同一個母后，也就是陌太后。”

　　“太后？”

　　“是。不過陌家世代從文，當年莫國流傳著一句話叫做‘莫氏天下，陌文蘭武’，母后的兄長正是父皇北上征戰時不可或缺的謀士。”

　　“陌家嗎？那么南王府的管家陌淇也和這個陌家有關聯嘛？”

　　“如果按血緣關系看，陌淇算是本王的表兄……”

　　“表兄？那他怎么會是南王府的管家呢？”

　　“說來話長，你以后會知道的。十五年前父皇仙逝，莫國隨之發生過一次扭轉格局的事變，臨王兄被幽禁，兩年后死于獄中，陌氏家族隨之全盤垮臺。在事變那年，剛滿五歲的小東王莫子歌就被寄養在南王府，后來由側妃秦月照料，也正因為如此，陌淇雖為陌家最小的兒子，但身為小東王的書童而逃過一劫，一同進入了南王府，等到對方十二歲移居封地臨川，終于正式成為南王府的人。”

　　“真是復雜啊！”黎黛單手撐著腦袋聽著，“那秦月側妃又是怎么和南王殿下認識的呢？”

　　見黎黛的心思還是停在兩位王妃身上，莫天只能無奈藏起失望的神情，繼續說道：“秦月王嫂來頭就更不得了，貴為海域傲蘭國巫醫世家秦家的幼女，兄長是秦楓，這就不用介紹了吧？轉生術的厲害遠近聞名；更厲害的是她的姐姐，雖然只是秦家的養女秦薇，如今卻和秦家的另一個女兒秦佳一同嫁給了傲蘭國的太子涉離，據說秦薇天資稟賦，甚通治國之道，不出意外會是帝后呢！軒哥哥算是撿了個便宜，若不是去為當今女皇的登基去海域傲蘭國搬救兵時搶先認得了秦月，彼此一見傾心，秦家也不可能同意自家的小女兒嫁給莫國的王爺，而且還是身居側妃之位。”

　　莫天盡可能詳細地講述著當年的事實，本打的是讓黎黛聽后知難而退的主意，沒想到話剛說完，黎黛就喜上眉梢地笑道：“一見傾心的話，說明南王殿下也是會動真感情的咯！這么說來，我還是有希望的嘛！”

　　“可是……”可是王兄這種深藏不露的人，誰知道表面溫情的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

　　“別可是了，我主意已定，改不了啦！接下來我要開唱了，你認真聽就好。”

　　黎黛一開口，醇厚蒼勁的聲音就像長河臨崖般驀地流淌下來，高低寬窄恰如其分，字字吐收自如，干凈飽滿，充沛通暢，絲毫不見雌音。初聞之如同舌尖觸及陳年老酒，驚艷為主，沉浸其中多時，則會在余音繞梁之中品出無可挑剔的完美境界。

　　然而也可惜了這副好嗓音，主人不過是涉世不深的小女子，在今日惶惶踏入北王府的那一刻起，命運就不再為她自己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