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以我之名

　　醒來的時候，寧森坐在窗前的木椅上看書，一雙腿直直地搭在窗臺上，身子隨著木椅的弧度稍稍后仰，書的陰影投在他臉上，恰好只有那雙我早已看慣的眼睛在灰色的陰影里一閃一閃的，宛若一汪墨藍的湖水。

　　不知道現在的具體時間，窗外強烈的陽光讓屋子里格外明亮，我剛睜開眼睛就覺得不適應，眼睛一陣一陣的痛，之后就開始模糊。我閉上眼睛，翻了個身，對著雪白的墻壁，想著之前看見的那雙小腳。

　　“醒了？知道你醒了。”寧森翻了一頁書，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怎么不說話，是在懺悔嗎？既然你都在懺悔了，那我問你，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嗎？”

　　“不該一個人出門……”我試探性地說著，那雙帶著鈴鐺的小腳又出現在面前，“我也不算出門，就在百米遠的楊媽媽家樓下。對了，哥，你知道楊媽媽家的孩子多大了嗎？”

　　“嗯……”寧森想了想，又翻了一頁書，“剛來的那天我好像有看見，估計比你大一點吧。不過說不定只是比你高一點，你太矮啦，男孩子都長得比較快。”

　　“有沒有七八歲的孩子呢？”我不死心，繼續問道。

　　寧森扭過頭看著我，頓了頓，手指夾著書頁一翻，“我幫你問問吧，不過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聽他這么一說，不僅沒有打消的念頭，反倒讓我更想了解他口中的“有些事情”到底是什么。說不定，那個腳戴鈴鐺的孩子就是楊媽媽家的，但是此時想想，我們都來了這么多天了，還真沒見著楊媽媽家的孩子。

　　“哥，我們去楊媽媽家看看吧，來了這么多天，都沒有去拜訪楊婆。我記得小時候楊婆給我講了好多故事。”

　　“她都跟你講了些什么呀？”寧森無聊地翻著書，嘩啦啦一下子就從還在看的那一頁翻到了最后一頁。

　　我想了想，“比如狼外婆，鬼面具新娘，還有……”我平躺著，盯著似乎有點掉粉的天花板，實在想不起來楊婆還給我講過什么故事，“那些年生久遠的事情我記不清楚啦，不說這個了，哥，你看這天花板是不是需要重新粉一次，我感覺有點掉粉呀，都掉我眼睛里了。”我說著就要用手去揉眼睛，寧森抓住我的手，湊過來盯著我的眼睛看，那種眼神似乎要將我看穿一般，我半瞇著眼睛，也細細打量著那雙湖水般的眼睛，里面有一個我，被溫柔沐浴著的我。

　　“別動哦。”寧森似乎發現了什么，伸出手在我睫毛上拈起個什么小東西，看著他走到窗口的陽光下盯著那個東西打量，我也想看，卻不敢對著窗外強烈的陽光。

　　借著寧森身體形成的陰影，我躲在他背后，要他給我也看看。他轉過臉，瞇起眼睛，露出狡黠的笑容，“想看啊……”一邊說一邊把拳頭遞到我面前，“掰開就給你看。”

　　以前也總是這樣，寧森經常神秘兮兮地跑到我面前說他手里有好東西，只要我掰開就給我。看著他滿臉得意的神情，我總會被他手里的好東西吸引，雖然往往是等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掰開后，他手里什么也沒有。

　　“不會什么都沒有吧？”我跟著他走到客廳里。他聽見我的話也不理我，一邊招呼在落地窗前曬太陽的水鴨子，一邊坐在沙發上拍拍自己的大腿，水鴨子當然一副討好地跳到他的腿上，追著自己的尾巴轉了幾個圈倒在寧森腿上后，干脆不起來，直接四腳朝天地睡了起來。肚子一起一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寧森哈哈地笑著，空著的手捏著水鴨子腳上的小肉球，“你看水鴨子，太逗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我憋著嘴，坐到寧森旁邊，握著他的拳頭，定了定神，開始專心的想方設法地掰開他的拳頭。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我雖然失敗了，但是我的努力沒有付諸東流，專心掰拳頭的時候，我不忘記看著墻上的鐘，“都十分鐘了，我就不信掰不開。”

　　“是呀，都十分鐘了，你越來越沒出息啦，以前五分鐘以內絕對掰開的。”寧森說著，也順著我的視線朝墻上的鐘看去，“糟了，都10點多了，你不餓啊？我去把飯給你熱熱，哦，對了，今早上我讓楊媽媽去打掃清潔，我給你熬了青豆瘦肉粥……”寧森說著，站起身，腿上四腳朝天睡覺的水鴨子吧唧一聲掉在地上，一副委屈的樣子，望著寧森喵嗚喵嗚叫了幾聲，見寧森笑著跟它說抱歉便自個兒回到落地窗前，撅起屁股伸了懶腰，找了個估計舒服的姿勢躺下睡覺。等我從水鴨子身上收回視線時，寧森已經在廚房忙碌了。我看著茶幾上不知什么多出來的樹葉，拿在手里，散發著一股人體的溫熱。

　　在我不知不覺吃掉三碗青豆瘦肉粥后，寧森站在一旁，露出滿意的微笑，“看來我廚藝見長呀，要不要再來一碗？”

　　“夠了，”我打了個嗝，趕緊捂住嘴偷笑，“你吃了沒呀，不餓嗎？”

　　“我當然是做好了就吃了，難道要餓著肚子等你醒來嗎？”寧森說著，收起碗走進到廚房。這場景好熟悉，在以前的生活里已經上演了無數遍，現在依然能讓我感到心安和幸福。7歲以后，家里基本上就只剩下我和寧森，他理所當然地扮演起了媽媽的角色，說不定連爸爸的角色一起扮演了，家務活一個人全攬，就算我想幫忙，他也只會挑最輕松的讓我做。比如他做飯的時候，我就洗洗菜；他洗衣服的時候，我就遞個洗衣粉或肥皂；他打掃清潔的時候，我就站在一旁搬搬椅子……

　　他說這是他應該做的，他說他要回報爸爸的養育之恩。那時候我才知道他不要我動手不是關心我，而是要回報爸爸的養育之恩。而現在呢？我盯著廚房里的身影，只是盯著那件藍色的T恤，聽著嘩啦啦的水聲，時間仿佛就將我和寧森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不分彼此，相親相愛。

　　“那樹葉是我在你書桌上拿的，你還有收集樹葉的癖好呀，以前我怎么沒有發覺？”寧森解下圍裙，站在我面前，轉了一圈，單手叉腰，“哥這樣還帥吧？”

　　我愣了愣，“還好。”

　　“那我出門給楊媽媽家買點拜訪禮，你記得別亂跑，要去哪先想著，等我回來的時候和你一起去。我很快就回來了。”說著，他靠著客廳的門，換上鞋子便要出門。

　　“廁所我總可以自己去吧？”我朝著寧森的背影問道。

　　“要是你愿意等也可以等我回來，哈哈。”聲音從樓下傳來，漸漸消失在樓道里。

　　無聊地躺在沙發上，看著客廳地板上隨風搖曳的樹影。樹影在風的吹拂下不斷變換形狀，我伸出手舉在空中，清清楚楚看見手指的模樣以及食指上長長的傷疤，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我留下的，也不知道被寧森千般寵著的我是為什么留下這醒目的傷疤。可能是寧森出現以前吧，我摸著幾乎有半個食指長的傷疤，突然想起醒過來時寧森正在翻閱的書。

　　居然是席慕容的詩集《以詩之名》，我隨手翻了翻，是席慕容最近的一本詩集，說是2006年之后的詩歌總集，結果還不是收錄了上個世紀的一些詩。我并不怎么喜歡現代詩，不知道是因為讀不懂還是因為自己寫不出來，初讀現代詩的時候，總覺得我讀得懂的那些詩都是散文的分段排列，我讀不懂的那些詩都是詩人神經質的結果，也就是所謂的“靈感”。當自己拿起筆想要寫現代詩的時候，才發現原來現代詩也不僅僅只是散文的分段排列嘛，至少我咬著筆頭苦思冥想也寫不出一首像樣的現代詩來。倒是古典詩詞韻味無窮，偶爾也會和著韻寫詩填詞，記得有一次填了一首詞給語文老師看，她還在課堂上特意表揚了我。那時候，我前排的男生轉過臉死死地瞪著我，一副和我苦大仇深的樣子。

　　本想學著寧森的樣子坐在椅子上，將腿搭到窗臺上，卻發現寧森那句我太矮了是真的，不然我的腿也不會短到往椅子上一坐就完全夠不著窗臺。努力嘗試了幾次后，我不服氣地把椅子搬到書桌前，書桌比窗臺矮了一些，我勉勉強強能夠把腿搭到書桌上。學著寧森的樣子，把頭靠在椅背上，仰面看著書。幾分鐘過后，我收起腿一副蔫了的樣子，重新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合上書看著天花板，那種坐姿一點都不舒服，為什么寧森在輕輕晃動的椅子上能露出那般愜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