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永遠無法理解的他的決定。這已經是決定了,無法更改。
躺在床上,任由意識無邏輯地逡巡在腦海里。黑夜被無盡拉長,直到泛起褪色的白光,那是新的一天開始了。但在我身體里,一切都被勾連在昨夜,在他對我說出的決定里。陳木希望同我分開,我們經歷了漫長的相愛與廝守,又經歷了漫長的沉默,他最終拋給我這個結果。而我,只能一遍遍溫習它。
分開。對每一對世俗里的夫妻來說,可能只是婚姻的一個收場,即便它帶來一方的淚水與痛苦。可對于我們呢?陳木并不知道我的病情,我猜想,這么長久的分別,他甚至已經忘記了我對他的愛戀之深。也許,在一個男人對抗世界的殺伐決斷里,小女人的愛戀從來都是陪襯,我不能怪怨他心狠。
可小蕪呢?我們的孩子何去何從。我想到頭都發痛了,丟給我的父母嗎?那樣我的孩子將在成長中失去所有的雙親之愛,他的成長還會順遂嗎?還有我的父母們,他們已經歷過養育一個孩子成人的辛酸艱苦,難道我忍心要他們白首之年重來一遍嗎?
劇烈的疼痛在顱內翻滾,像有人敲打,更是我對自己無休的質問。仰臉躺在枕頭上,陽光已經照射進來,這屋子里卻還是萬古長夜。我的淚水已經流了多重。
有人推門進來。我下意識把臉埋進被子里,聽著那腳步聲并不靠近,他站在門框里,以為我睡著。
“知秋?”他聲音有些喑啞。
我不則聲。小蕪跟著要跑進來看我,被陳木抱住了。他對孩子這樣說:
“媽媽這幾天陪你到處玩太辛苦了。讓她好好休息,今天爸爸帶你出去好不好?”
門不多時又關上。隨著門響輕微的聲音,一行眼淚也悄無聲息地從我眼眶里震落下來。我多么希望陳木可以就此擔負起父親的責任,而不只是對小蕪偶爾的陪伴。那樣即便我在睡夢中去了,帶著心碎去了,也不會太遺憾。
他的愛情,如果可以由我交換成對小蕪的親情。
但那并不由我。陳木帶著小蕪應該已經出門了,因為家中陡然安靜下來,最后開啟我房門的是母親。她徑直來我床邊,我用被子將自己掩埋地越厲害,她就心痛地越厲害。
媽媽應該已經全都看在眼里了。因而她才說:
“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你什么也不說。就這樣讓我和你爸爸為你擔著心,吊著膽。你和陳木到底怎么了?”
“我累了。睡一會。”我別過頭去,可她還沒走。
“我看見了,我看見他早晨從小蕪房間里出來。你們分開那么長時間,他一回來就住在孩子房間里,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爸爸叫他回來沒和你商量,不也是心疼你?秋,別哭了,和媽媽說一說。。。”
媽媽竟然也拭起眼淚。她也是等到爸爸上班去后才有機會來我房間里說這番話的。當初我堅持與陳木結婚,最后也是因為媽媽為我說了話,支持了她女兒的決定才成功。我們必須瞞著爸爸,因他會更加傷心,如果讓他知道他的女兒當初自以為強大的愛情到底落敗給了朝夕相處的現實,落敗給了一個現實起來的男人。
而這男人,當初卻被我信誓旦旦相許,非他不嫁。
我什么也不想說,更不想留在家里。任憑媽媽怎么旁敲側問,我都不愿泄露一點點真實的軟弱和委屈給老人看。我必須自負盈虧,當我也擁有了母親身份的時候。我很快洗漱完好,換上一身干凈整潔的衣服,在媽媽的滿腔擔心中幾乎奪門去了。
來到街上,秋風吹面,將面上尚未完全干透的淚痕吹痛。我按著自己同樣發痛的頭,終于決意去接受治療了。
就在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站在路口打車的時候,一輛白色的路虎車搖搖晃晃停在我面前。我踉蹌著換了位置,車主卻熄了火打開車門走下來。我才意識到我見過這輛車。
我問他,這里是不允許停車的吧。
他痛恨似的瞪住我,好像我迷糊的狀態無意中觸怒他。一時間,我當然不明白季云生的脾氣是因為什么。可他斬釘截鐵:
“你那親愛的丈夫和孩子呢?他們沒有寸步不離守著你嗎。”
“守著我?他們出去玩了。我自己也有事情要做的呀。”我竟然對著他著急的面孔微笑。
“你還要做什么?替他們把一切都料理好嗎?”
“我不懂你的話。陳木回來了。。。以后,大家還是不要頻繁見面比較好。”
“你不懂?”他不叫我離開。
“季云生。你不要總是纏著我。”
“我并不想纏著你,葉知秋。”他咬牙望著前方川行的車流。一剎那間,我看見他復雜的表情,我想我明白他出離的憤怒是為了什么。一定是安老師把我的病情講給了他。
他答應我保守秘密,他也的確是一個可堪信賴的君子。但安老師告訴給云生,他的考慮是什么呢?難道他也和師母開始產生一樣的想法,認為我應該換個丈夫?在時日無多的生命里?
但他們是如何預知陳木的變心的呢。我搖頭笑笑,大概是我長久困居圍城之中,身與心都太短視了吧。他又回頭望著我說:
“我并不想纏著你。我當然知道我不應該!這樣不合適!可你為什么要折磨著我呢?如果你活得好一點,比我活得好一點。。。”
他簡直是在痛苦了。這樣的他在我記憶里仍然是鮮明的。那是我們高考后分別時的情景了,那天的季云生同我在學校邊上的小公園里,哭泣,擁抱,親吻,再哭泣,直到兩個人都被折磨的筋疲力盡,發著狠說出永不再見的謊言。。。他沒有走,提前離開的人是我。每朝著他相反方向走上一步,心頭都有一把鈍刀在割,一下一下,直把愛恨都分割得模糊。。。
他說,只希望我過得好一點。而如果我不幸得到了痛苦,則千萬別叫他知道。我幾乎忘記這孩子氣的承諾,卻不應該忘記他本身就是一個孩子氣的男人。季云生在眾目睽睽,車輛行進之中,走上前來像要把一件他身體里遺失了的部分按回去一樣,將我擁得窒息。
那是另一種味道,來自另一個男人。不是陳木的煙草氣,而是干凈的肥皂味,衣服清香。他說出來的話,也好像是我夢見過的話:
“如果你過得好一點,我何苦還放不下你?可你讓我看見的盡是你過得不好,過得糟透了!也許你自己看不到,可任何一個過往接觸過你的人都能一眼道出你的變化,不,是惡化!你甚至連一個真心的笑容都沒有了你知道嗎?他做了什么?他憑什么把你變成這個樣子?我恨他!我恨你的陳木!”
我聽傻了,被箍筋在他懷中,即便我如何掙脫,何況此刻我實在沒有力氣去掙脫。只能由著他發泄一般繼續說著那些叫我聽傻的話:
“去治病吧。知秋,不管我們還有沒有緣分,我都要幫你。因為,因為這一生我可能也只有。。。只要和你一場是真的。我知道我不該說了,可你必須答應我,哪怕你病好了就再不見我,又回到他懷抱里我也甘愿!我只是不忍心,無法想象你要離開這世界。。。你為了小蕪,也想一想吧!”
他終于輕飄飄地放開我。季云生不能與我的眼神對視了,我看出他哭過。一時間我簡直眩惑,這會是真實的嗎?被我放棄的人還深愛我,而我深愛的人卻放棄我?
在死亡面前檢驗出的真實,叫我欲哭無淚。
“送我去醫院吧。”
我看了他一眼,從他身邊走過,把車門打開了。
見過醫生,商議過治療方案后,我與季云生坐在醫院外的長椅上久久不知說些什么好。剛才他一直為我跑來跑去,做一些家屬親人做的事情,現在我們坐在一起,才意識到他甚至連我的朋友都算不上。
我哀愁地望著他,他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幫助一個垂死的故人?挽救一個孩子的母親?亦或在挽救自己一段回憶的生命。他低垂著頭,精致的手指糾纏在一處,是否也覺得無能為力?
“云生。你回去吧。”我勸他。
他搖搖頭,轉而去望天上的云朵。這是一個晴好的天氣,白云藍天,游曳地像個孩子的純夢。他呢喃似的說:
“我不回去。從今以后,每一天我都陪你來醫院治療。你不想告知父母,孩子,丈夫,那就讓我幫你分擔吧。”
我當然拒絕:“你要知道,這件事是安老師告訴你的。并不是我的決定。”
“所以,你的決定是?”
“我只想平平靜靜地過完余生。”
“是平平靜靜,還是萬念俱灰?”
“怎樣都與你無關。”
“可和你相關的那個人呢?”他并不生氣,也許是認為我是病人,才理所當然容忍我所有的惡言:“你的丈夫在哪呢?他會像我一樣的照顧你嗎?他會照顧你嗎?”
他說到我痛處。一天來,我不敢不思考與陳木相關的事情,但并不意味著我可以不去思考小蕪的歸處,這簡直困擾我太久,太久。我不由得嘆出一聲:
“我只想我的兒子有人照顧。僅此而已。”
“你的語氣好像在說,陳木連你們的兒子都可能不會照顧了。昨天我倒見到他同小蕪很親熱的樣子。。。”
季云生語塞,昨日那難堪的一面還印在我與他腦海里。他猶豫著問我一句話:
“可是為什么,他看你的眼神會不那么親熱呢?”
我迎著他顫抖的眼神,此時我眼里的是一汪死水。我想叫季云生知道,他怎樣揣度,懷疑我的生活都好,我早已是半死的一個人了,任憑他怎么說都承受得住。他實在不必在一段已經破碎的關系里尋找裂痕,我如實告訴他,陳木已經提出離婚了。
“什么?他要同你離婚?”他站了起來,突兀地投射在地面上一道豎長的影。
我苦笑:“昨晚我還有驚訝。現在只剩下遺憾了。”
“知秋。”他蹲在我腳下,直讓我措手不及:“答應他。答應他!”
我不解地望進他眼神深處,想知道支撐他一上午的瘋狂的根源到底是什么。那不見得是一段遺失年代里的感情,亦或我真成了行尸走肉,已經感受不到什么感情和沖動了。生活給我的一向只有等待和承受,從無別的選擇。
但他繼續在說:“讓我照顧你?留下來,別回南方去了。小蕪喜歡我,你的父母也會喜歡我。。。”
這次輪到我不容猶豫地起身。我走到他身后去,已經是告別的姿態:
“我會把今天你說的這些瘋話都忘得一干二凈。免得日后你我二人照面難堪。當然,很可能是不必照面的了。”
我要離開,想起來還有一件事情,便轉身停留。一轉了身,就看見季云生跌坐在椅子底下,像個被老師責罰過了的壞學生,他抬起他那張漂亮的面孔,卻是一臉凄楚的表情。他期期艾艾地等待著我講出轉圜的話來。
可我只是告誡他:“不要再對他人提起我治病的事情。如果你真的想幫我,就請保持沉默和袖手旁觀。”
“葉知秋!葉知秋!”
他倒在那里大聲喊著我的名字,隨著我不回頭的腳步一聲聲聽得輕了,淡了,遠了。像那個時代里他經常在我樓下做的事情,無助地一遍遍喊著名字,喊著回不來的人。
當我已經習慣默念。默念另一個回不來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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