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童年的繁星

　　第二天清晨，我專門跑到楊媽媽家樓下盯著老黃葛樹出神。昨天晚上我確實看見樹枝上坐著一個小孩子，鈴鐺撞擊的聲音現(xiàn)在還在耳畔回響，他一直仰著頭，不知道是否在看夜空。農(nóng)村的夜晚總是繁星滿天，到了晚上九十點鐘，氣溫就開始下降，東邊的森林里吹出一陣一陣的涼風，簡直就是炎熱夏天里上天的恩賜。

　　楊媽媽一大早就到我家去為我們準備早飯，雖然寧森說早飯他可以自己做，叫楊媽媽在家照顧自己的孩子，但是楊媽媽不肯，她說既然拿了我家的錢，就應(yīng)該做她應(yīng)該做的事。楊媽媽和爸爸從小就認識，爸爸說他小時候每年暑假回家都和楊媽媽一起玩，楊媽媽不管是到山上爬樹還是到梓江里捉螃蟹都是一把手，城里來的爸爸經(jīng)常被楊媽媽笑話。爸爸上大學后就不在回鄉(xiāng)里過暑假了，等爸爸結(jié)婚后帶著妻子和女兒回家時，楊媽媽便成了家里的保姆。雖然說是保姆，不過是偶爾過來打掃打掃，開窗通通氣什么的，只有每年夏天爸爸休假帶著我回來的時候楊媽媽才開始履行保姆的職責。

　　爸爸說楊媽媽是他的好朋友，從我會說話的時候應(yīng)該就叫她楊媽媽了吧。等三歲的時候媽媽跟人跑了，她就真的像我媽媽一樣。夏天的夜晚，她會先給我洗澡，然后抱著我坐在陽臺上，教我認天上的星星，教我分辨夜色下草叢里的蟲鳴，給我講她從老一輩那里聽來的故事。這個時候，爸爸往往在書房里忙著一些工作，我嚷著要爸爸陪我玩時，楊媽媽就會對我說：“小嶼，爸爸在忙工作，不能打擾他哦。”

　　“休假也要忙工作嗎？”我有點失望，畢竟我放假的時候基本沒有事情可以干。所以我理所當然的認為爸爸休假的時候也應(yīng)該沒有工作要忙，至少他應(yīng)該陪陪我才對。

　　“嗯，小嶼的爸爸要為小嶼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未來。”

　　“美好的未來？”我似乎并不明白那意味著什么，就是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5歲那年，他帶著寧森回家后，我再也沒有和他一起回鄉(xiāng)過夏天。他總是在忙工作，一天之中也只有在晚飯的時候才有可能見上他一面，也僅僅只是有可能罷了。一開始我不習慣，嚷著要爸爸的時候，寧森就會在他媽媽地催出下過來和我玩。忘記那時候我們到底玩了些什么，讓我漸漸習慣了沒有爸爸？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了，勉勉強強地參加了畢業(yè)考試，不知道會被哪所高中錄取。從寧森出現(xiàn)開始計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8年了，爸爸唯一作對的事情就是要我叫寧森哥，其他事情都在記憶中淡去，似乎這八年，爸爸根本就沒有在我的世界里存在過。我對他的怨恨隨著他帶回家的女人的增多不斷累積，以至于不管爸爸做什么說什么都是錯誤的，甚至連他本身都被錯誤這個詞所代替。然而，一切的錯誤都在他死去的那一刻變成了零，或者說是發(fā)生了轉(zhuǎn)移，被錯誤這個詞包裹著的不再是爸爸，而是我。直到他死的那一刻我都沒有原諒他，直到他死的那一刻，我都沒有求得他的原諒。

　　一個尚且活著的人，一個已然去世的人，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已然怨恨著對方。不管是對哪一方來說都太殘忍了。但是不管對哪一方來說，這種殘忍的根源都在自己。對于死亡這件事情本身，誰都無可奈何，我又能怎么樣呢？只是，一個真切存在過的人，真的能夠就這樣被記憶吞噬了嗎？

　　陽光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在地上投下一小塊一小塊的陰影，風一吹，樹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地上的陰影也跟著一起跳動。我覺得頭有點暈，伸手摸著老黃葛樹的樹干，本想坐在它粗壯的露在地面的根上休息一下，但是意料之外的事情發(fā)生了。就在我觸摸到樹干的那一刻，昨晚聽見的鈴鐺撞擊聲再次在耳畔縈繞，似乎比昨晚的聲音更加接近，更加清脆，更加悅耳。我依著樹干躺下去，模模糊糊中似乎看見一雙帶著鈴鐺的小腳，就在我面前，我卻沒有力氣睜開眼睛看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