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的友誼很難用什么來衡量,在血緣上沒有任何關系,在習慣好惡上也沒有共通的地方,在此舉個例子:固埃提起偽善的偽君子就恨之入骨,他提起他們的態度簡直像殘酷的暴君,恨不得把這一類社會渣滓統統丟進無底洞里,讓他們在永恒的下墜過程中回顧自己虛假,丑惡的一生。對這樣的提議瓦平不能贊同,她對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可是因為心智稚嫩和視野狹窄,那樣的看法通常是片面草率的,只要有蘇格拉底的理想國里,那些想法才能在生活中實現。她心里的高尚才能表現出價值。
可即便如此,殊途同歸,她們被命運驅迫到同一所房子里,共同生活和思考,共同被迫面對同樣的問題,這樣的巧合使他們像海里的浮冰一樣撞在了一起。瓦平感到自己對這位深藏不露的彪形大漢有一種兄妹般的情誼,雖然事實上他可以做她的叔叔,對于年齡固埃諱莫如深,他不回答與此有關的問題。在他的職業生涯里,有許多需要死守的秘密,年齡便是其中之一,雖然外行人不懂此為何故,也只能估摸出個大概。
無需過多的贅述他們兩個共同生活的情況,雖然他們看起來完全不同,卻可以互不干擾的做自己的事,就像雞和鴨可以在同一個籠子里相安無事一樣。從一些行為得知,固埃退守在這條荒僻的街道上并未完全孤立無援,他時常請瓦平在一些特定地方標上暗號,有時在街拐角的家具店里,那里的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大煙鬼,牙齒被熏得濁黃,兩眼也極盡狡詐的瞇縫著,以此來顯示他不是一個能被人蒙騙的人,世間的真相與謊言無法使他遭受損失。
他們一定是有特殊關系的伙伴,瓦平由此得出結論,這是顯而易見的,他們之間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好像由一種力量控制,可在表面上他們卻是兩個最不相同的人。一個胸背筆直,目光如炬,做事干脆果斷,行動機敏。另一個陰險狡詐,在外人面前陪著笑臉心里卻算計著如何借刀殺人的毒計。
家具店老板無心經營他的買賣,這又是一件有違常規的事,晦暗的店鋪自打開業以來根本無人光顧,天天門可羅雀,對于商人來說這樣入不敷出的慘淡生意能教一個意志薄弱的人投水自盡。可是他不但不關門歇業另尋它處反而還招納一個年僅十四歲,弱不禁風的小學徒,這簡直是自取滅亡的瘋狂之舉。不過在這條街上才沒人會留意這一些不同尋常的變化,居民都是些心如死灰的居民,他們是社會的漏網之魚。
瓦平經常見到這個近乎癡呆的小學生,他頭發稀少眼睛又有些斜視,顴骨像多出的兩塊骨頭一樣突出來。他的四肢像沒有骨頭的繩子,渾身有氣無力,思想卻偏執瘋狂,像頭發怒的小公牛。瓦平每次送信時都能看到他趴在柜臺上睡覺,坐在高腳椅上,兩條瘦腿耷拉下來,要不就是用小刀削著一節木頭,想把它雕成某一樣物品,但瓦平從未看見過成品,也猜不出這樣的行為有什么意圖,只認為他是個無所事事又笨手笨腳的男孩子。
想象家具店老板對手下的學徒疼愛有加是不可能的,他對待他就像小貓小狗,心情煩悶時就以捉弄他取樂。有一次瓦平進門時正撞上這樣一幕,肥胖的老板靠在舒適的搖椅里,頭枕著高高的枕頭,雙眼丑惡的瞇縫著。小學徒在廳堂中央搖頭擺尾的跳說不出名字的舞蹈,四肢互相碰撞,又像瞎子一般趴在地上匍匐向前,樣子滑稽可笑,老板看了咧嘴大笑,卻沒有一絲純潔的快樂,他笑是因為這是一種給他丑惡年頭瘙癢的行為。瓦平卻由此聯想到窮苦人的命運以及弱者的凄慘感到了極度的痛苦,她瞧著眼前可憐巴巴的小人兒,發現那就是另一種程度的自己,只不過她會拔刀而已。
小學徒體弱多病,但也不一定,他只是擺出一副瘟雞似的病樣子,白天黑夜的拉聳著腦袋一副認罪伏法的樣子。他的存在把原本死氣沉沉的店鋪襯托的更加凄涼,作為一個幌子,店鋪里只裝模作樣的擺上幾座半人多高的梳妝臺,兩架紅木雕花的衣柜分別擺在門口兩端,作為把陽光迎進門的象征。
她們這兩個分別被命運棄之不顧的孤兒很少有想靠在一起的愿望,瓦平原本就不是個愛與人交流的人,更何況是眼前這個不斷使她顧影自憐的人呢。她們從未用過一言半語打破隔閡,有時候甚至將自己的身影視而不見,這種離奇的現狀維持了很久,直到一天狡詐的老板在接過字條后冷漠的一笑,沖瓦平說了句:“可別拿我當傻瓜。”
“你說什么?”瓦平不明所以的問。
“他可沒有表決權。”他揉著肥胖下垂的肚子,“看看那邊那個丑小鴨,我可不是個講人情世故的人,他的老爹賭輸了全部家產,我就把他的兒子抓來作為補償,他是個百無一用的布娃娃,我在他身上甚至沒有花費心思的必要。他來的時候有一個名字,但我可不想知道,否則他會認為我樂意撫養他呢,瞧瞧他那顆玻璃心,還沒認識到人間的冷酷與人心的殘忍,在他的美夢中還有救濟院這種東西,還有膝下無子的富豪四處尋覓養子呢。”
瓦平看了眼那個瑟縮在一角用刷子刷鞋的小學徒,他聽到有人提到了他輕輕抬起了頭,卻不露感情的打量了對方一眼,斜視的眼睛顯得茫然無助,接著退回自己的巢穴。
“我管他叫辛丑,不管從哪個方面理解,這都是個恰如其分的名字,也是我人生做的最恰如其分的事。”邪惡的商人抽了幾口煙斗,暢快的拍了拍肚皮,“我不是個小人物,雖然我不是英雄,但絕不是個可有可無,命如草芥的小人物,回去轉告他,把我剛剛向你披露的真相統統告訴他。”最后他意猶未盡的沖著瓦平的背影說道,“你倒是個不錯的傳話筒!”
在固埃到來之前不諳世事的瓦平從未留意過這條街上與他共同承受命運刑罰的居民,長的什么面孔,也沒有注意過除了她要走的小徑其余的通向哪里,有沒有橋?橋底的水是清澈的還是污濁的?直到此時,在她不得不外出辦事時她閉塞的心靈才第一次直視這條千瘡百孔的街道。灰蒙蒙的天空,像個永遠睡眼惺忪的病人,天黑時,夜晚像戴著一張黑色的面具,夜空零星的星星像鑲在上面潔白的獠牙。
大家都上哪兒去了?瓦平孤零零的走在路上時問自己,她也是頭一回意識到自己竟在這么一個荒漠似的地方生活了這么久,若是哪天來上一個不知所以然的外人,看到眼前這一幕還以為這里傳染病盛行呢!
說到傳染病多提一點也不算多余,因為它涉及到了這個緊挨荒野的街道上離紛擾生活最不可分割的建筑——一家隔離醫院。由此也可以證明這確實是一條有過輝煌的街道,穿過歲月的長河,許多建筑紛紛倒塌,許多人棄暗投明,許多美好的愿景胎死腹中,這座上個世界的醫院經過修補改造倒也以一個百歲老人的心態存活下來。
醫院一共六層,大大小小的住院病房像牙齒一樣排列有序,最上層給治愈希望最小的病人,也是重癥隔離區,門上掛著條鎖鏈讓人聯想到受苦受難的靈魂在病菌的侵蝕下腐爛的肉體無力的抗爭。患上傳染病的病人也比得了癌癥的人更為悲慘,在他身上出現第一顆病變的紅疹時不僅預示著死亡,還預示著眾人的棄絕!
現今這座醫院里已經人去樓空,因為擁有精湛技藝的新興醫院壟斷了這筆生意。只有病情嚴重十分垂危的病人才會被送到這里,隨便找一間病房,這樣的房間有的是。顧一名面色冷峻,心腸麻木的護士可以照顧一整個樓層的病人,因為她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塞到她手里的都是氣若游絲的病患,除了起伏的胸脯沒有別的生命特征。有的全身潰爛,面目不清,大部分的病人安于現狀,每天盯著墻壁靜靜地等待死亡。小部分病毒發展迅猛的病人經受不住病痛整日呼天搶地,大喊大叫,喊叫聲使整個醫院的人不寒而栗。只有對生老病死麻木到冷酷的護士們沉默的洗著紗布,毫不理會被命運擊敗的觸動人心的哭號與嘆息。
但當瓦平意識到這與她的生命同時發生的事時那座巍峨的建筑已經成了空巢一樣的洞穴,曾經在里面悲傷的自憐自愛和心灰意冷看透生死的人都已經攜手去往另一個地方。當她回頭最后看一眼那座灰暗的云霧中若隱若現的建筑時耳邊回蕩著從里面傳出的經久不散的慘叫與痛哭,從來不曾停止,因為一張嘴巴閉上之后還會有另一張嘴巴接著吟唱下去。她思緒沉悶,這是純潔的希望遭受橫禍的緣故,她想到,不論一段生活如何拼命攀登,最終都會跌入谷底,以此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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