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揀盡寒枝不肯棲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客廳里響起一個電話。父母都上班去了，因而小蕪跑去聽，他居然一個人興致勃勃對著電話講了起來:

　　“對呀。你要來帶我出去玩嗎？”

　　我關好衣柜的門，取出一件衣服要拿去外面晾曬。走進客廳，就又聽見小蕪大喊大叫，他跳下沙發，對著話筒連連做著手勢，好像在要求對方保證：

　　“你答應我了哦！去海洋館，不會賴皮？”

　　我問小蕪誰打來的，他卻把電話放下了，一副神氣的樣子，不預備讓我知道。我只當是安老師打來的，他明天開完會就要回南方去了，我們應當為他送行的。但安老師心疼小蕪，也許才會提議在海洋館的活動。我只好聽從小蕪的快快回房間換一身“看起來就開心”的衣服。

　　我想，兒子也看出來他的媽媽近日并不開心吧。昨晚，接過陳木的電話，我到凌晨三點才有睡意。人再疲憊，都難免被傷心打敗，傷心的情緒里是談不上休息的。我思念陳木，更懷疑他，我竟也開始考慮師母他們說的話了，這場婚姻的命運，到底還有沒有延續？

　　他不歸。他不歸。昨晚一席談話，以后他的電話都會少打來了吧。我不禁再度黯然，換好衣服對著鏡子像對著陌生人，不知該如何描摹出一副開心的妝容。

　　“你真的來啦！”外面響來開門關門的聲音。我一驚，沒想到是安老師上樓來接我們，便快快在唇上抹了些血色應付。

　　我匆忙從房間里出來，看見的卻不是安老師。

　　季云生站在門廳里，手里抱著一個大大的海豚公仔。他一眼瞧見我，明亮的笑容立時展現出來，和小蕪一樣的孩子氣。

　　我才意識到，這間老房子，我們家的電話號碼，對季云生來說都該是記憶里熟悉的。我記得上高中時候他經常以補習為名繞路送過我回家，我家住在幾戶幾幢，我的窗子是哪一扇，他都清楚的等待過找尋過。那時候他站在窗子底下，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面，兩手交疊在身前，我一拉開窗簾，便能望見他黑黝的眼神，正朝上凝望著。現在他也是這副神情，也更理智氣壯的出現了。他穿著一件白色運動衫，一條蓋過膝蓋的深藍色牛仔短褲，同樣的白色球鞋，乍一看還是學生時代的俊朗小生。可他分明與我一樣已人到中年了。

　　“怎么了，花容失色的？”他打趣我，邊把手上的玩具交給小蕪，“我不是已經打過電話和小蕪聯系過了？小蕪的表現臺里非常喜歡，收到的觀眾反響也好，說是想再請他錄一期海洋館的旅游片。小蕪對你說了嗎？我們可是已經約定好了。”

　　“我們已經約定好了。”小蕪說，把那個公仔在懷里抱地緊緊的：“季叔叔說，這是我應得的獎賞。”

　　“那你也要和叔叔說謝謝。”我對兒子說。

　　“準備好了嗎？知秋，跟我們一同去，好嗎？”季云生說。

　　“小蕪根本沒有同我說這件事。我不想孩子小小年紀亂出風頭，而且，你這樣不與我直接聯系就造訪的方式，也讓我不習慣。你花錢給他買玩具，這一次是最后一次吧。”

　　我不想看季云生或者小蕪任何一方此刻的表情。我只能走過去拖住小蕪的手，要他和我站在一起，把季云生送出去。

　　“不怪季叔叔，是我不好，我應該早告訴你的。。。媽媽。。我想去。。。我想去看鯨魚。。看海豚表演。。。我想去看很久很久了。。。”小蕪搖著我的手，說著說著哽咽起來。他停了一會，又說：“讓我去吧。。。我的同學都去過了，只有我還沒去過。爸爸不會回來了。。。以后也許我再也去不了海洋館了。。。”

　　孩子的話真讓我心刺。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說，只能蹲下身來把我可憐的小蕪緊緊地抱著，把他即將流淌出的淚水堵回去。但同時我自己心里也有一股酸楚的眼淚，除了咬牙忍著，我沒有辦法。

　　“媽媽帶你去就是了。別難過了寶貝，也別麻煩季叔叔，讓媽媽帶你去，好嗎？”我對著小蕪哭喪的臉蛋安慰他。

　　“知秋，你一定要這樣戒備我么？”季云生在旁冷眼看著，他問：“我才是你們的麻煩，嗯？”

　　“我沒有這樣說。你不要多心。”

　　“那為什么，你可以一個人帶孩子去，我加入你們就不行？小蕪喜歡和我在一起，何況，這是工作。”

　　“這是你的工作，無關我們母子。”

　　“你這還不算戒備。。。知秋，不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壞，我介入你們生活別無所圖。如果當年我還可以說自己天真，愚蠢，今時今日，你也該相信人會隨時間淘洗得多少智慧一些吧！”

　　他笑著：

　　“也許你以為我對你還有怨恨。還有那么一點。。。算了，不要當著你的孩子說這些。我不會再讓過去重演一遍的。我保證。”

　　“你無須保證什么。你保證了只增加我們之間的尷尬。或許你真的聰明許多，我卻和過去沒什么大變化。。。我還是一樣膽小。”我打住了，看著他：“我不想我的兒子變成大眾的寵兒，你說我狹隘也好，說我短淺也好，我們和你的世界并不相融。不是我戒備你。。。而是我。。。戒備所有復雜的人事。”

　　“我懂了。”他定睛看我，半晌竟嘆了氣：“我倆之間，還是你變化更多些。”

　　我心里對他這句話感到十分凄楚。他是最知我過去心境的人，今時才能夠慨嘆我的變化。一切的變化都發生在一場婚姻里面，我自己又何嘗不知已經退化為一個十分蒼老守舊的靈魂。可我除了等待之外別無所長，除了沉默之外別無可說。

　　“如果你真的這么不希望小蕪拋頭露面的話，我去跟臺里說。對不起知秋，是我太草率了。”

　　季云生臉色灰敗著轉身求去，小蕪不叫他走，一只手緊緊拉住他的運動衫，用祈求的神情呼喚我：

　　“媽媽，媽媽，為什么要季叔叔走？我們不是一起去玩嗎？”

　　“小蕪，好好陪伴你的媽媽。讓她。。。”他抬眼又望著我，眼神蘊含著悲憫，“多開心一些吧。”

　　我想說一些話，像我過去一樣對季云生高談闊論，據理力爭，駁斥他眼睛里的那一點悲憫，告訴他我既不悲傷也不需要來自他的憐憫！可我漲紅了臉，嘴唇也只是囁喏著。倒是季云生，看我一副要哭的樣子，心里不忍地想要安慰，又不知還是否有資格留下來多說一句話。

　　“媽媽，你要哭了嗎？別哭，我去拿紙巾！”小蕪一提到哭，我便再也忍不住，一行眼淚逃竄似地落了下來。

　　小蕪跑來給我遞上紙巾，我忙擦拭掉。季云生走過來，看著我。有份奇怪我莫名其妙的自尊的神情，當然他不知道我心里積攢著的陰影究竟有幾重：

　　“我說錯話了，知秋，請你別生氣。”

　　我轉過頭眨眨眼睛，說：

　　“是我自己掃人興致。你帶小蕪去玩吧，不要錄像就好，晚飯前送他回來。”

　　小蕪歡呼了一聲，又安靜下來端詳兩個大人間異樣的氣氛。季云生緘默了一會兒，然后說：

　　“你這樣信任我，我應該對你道一聲謝謝。但我更想說的，還是請求你和我們同去。別對我隱瞞了，知秋，你需要和孩子一樣游戲，你需要放聲笑一回。”

　　我看著他，訝異他怎么能對我說這樣的話，好像他真得看穿我，好像我的抑郁才是真正的不治之癥一樣。

　　“媽媽，快點出發吧。海豚表演在十點整呢，我們看不上了。”孩子在催促我。

　　可季云生自有辦法安撫他：“叔叔飛車帶你過去看。保你誤不了，”他繼而轉向我，“放心吧，我替代不了這孩子的爸爸，自然也替代不了你心口那個位置。”

　　他大步流星帶孩子下樓去了，像一陣歡快的風，與陳木的穩健步伐并不相似。我知道我應當感謝他這幾句刻薄話，不知曾幾何時，我也染上了陳木商人的毛病，我也學會虛偽的應答，學會將自己的悲傷喜悅小心思罩進一個精美的殼里，假裝它透明。

　　可季云生不是。我真不應該虛偽。于是，我也帶上門下樓去，季云生停在樓下的那輛名駒正緩緩在他手下開啟著車門，邀請我坐進來，而我的小蕪已經透過車窗向我招手了。

　　經過他身邊，鉆進車里的那一刻，季云生在我耳邊輕描淡寫道：

　　“你何苦給自己判了刑。”

　　我正欲回身看他，他卻早已輕飄飄地坐進駕駛座上，雙手搭上方向盤，起動，出發了。我沒有收回神來，反復思量那縈繞在耳邊的言語，他也沒有喚醒我，只是扭開了車上的音響，那一縷熟悉的輕飄飄的旋律如他言語一樣帶著濃烈的情意鉆進我的耳道。

　　那一路的《似曾相識》。通往藍色隧道與小蕪的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