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拍攝,季云生堅持要請我和小蕪吃頓飯。當是酬謝孩子為他救急的“義舉”。我心知肚明他究竟是為了什么,與兒子走在他后頭,像兩對陌生人一前一后走進飯店,望見這個人的背影,比與他的眼神對視,更叫我容易。
如果他不開口,我會認為歲月匆匆對他的記憶沒有改變。他身姿依舊挺拔,依舊黑亮的頭發,偶爾有一綹不聽話的搭在寬闊的前額上,他便會像個孩子吹去它們。季云生不太像他這個年紀的男人,也許是我自己見慣了陳木和安老師那樣的男子,此刻坐在他面前,才覺得自己太過老氣了。
他叫來服務員,給小蕪點了冰激凌和果汁。小蕪轉頭望我,在確定他是否可以獲得這陌生人的贈與。我只好向孩子介紹他:
“這是季叔叔,媽媽過去的一個朋友。”
“媽媽的好朋友嗎?”
我看看季云生,他眼神有些茫然著,似乎有一縷期待,但更多是懷疑。時間將我倆的身份錯置了,此刻,我已身為人母——
當真是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了。
“是的。是很要好的朋友。”我平靜道。
“那你剛才為什么還要逃走?”
小蕪怎么會懂得大人的愛恨情仇呢?這才問出一個令我尷尬的問題,我再不能平靜給出理由的。事實上,我也不懂得那一刻見到他時的心理,也許是潛意識,我知道自己不能再逢見他。
“媽媽不是逃走。是。。去找小蕪了。”
小蕪還要問下去,季云生卻很體貼的轉移了小家伙的注意,他微笑著示意孩子身后上來的甜品:
“讓一下哦小蕪。冰激凌來了。”
“哇塞!”是一盤色彩繽紛的冰淇淋拼盤,小蕪拿起勺子,像大人走進珠寶柜臺一般的興致盎然,但他自在處是不必思量價格。只是我會限制他:
“你最多只能吃三個球。不過每樣都可以吃一點。吃太多了肚子會不舒服的。”
小蕪來不及點頭答應我,已經悶聲開始了他的美味之旅。倒是季云生在桌子那頭望著我笑起來。我回過頭,看見他那樣熟悉的笑容,兩人就那樣對看著,漸漸地,他也不笑了。
他十分專注的盯著我看。我真擔心他是在心里細數我皺紋的增減,亦或更多地對比我容顏的變化。他應是真的看出了變化,因為他突然好像刺痛似的眼神顫抖了,嘴唇也顫抖著。
“知秋。”他和過去一樣喚我。
我不則聲。等著他說下去,自己也是不知道怎么開口。
他停了一會,說道:“我怎么也想不到,再見你是這個樣子。”
我們都沒有想到,即便對于重逢已經彼此設想過許許多多回。那是最初分別了的時候,白天夜里,睡夢里都盼望再見到另一個人的音容,可是不能。直到思念也憊懶了,才安慰自己不再有重逢之日,日子也就甘愿淡下來。
可是怎么想到。我的心口竟也有一陣刺痛。低下頭不想他端詳出來,好就能自己消化掉,隔了一會又抬起來,看他眼神里一直等候著的信息,才發現過去可以輕易確定的感覺,而今怎么都叫不準。
半晌,我方開口:
“云生。你結婚了嗎?”
他笑一笑,道:“我都忘記了世間還有結婚這回事。我一直在工作。”
我感到自己不該問的。他的生活與我的關系很久以前就斷裂了,之后我們各自南北,我一直相信,他會過得好。他是有能力將自己的生活安排精彩的男人,對人生足夠樂觀,對感情也足夠認真,他對工作應當是這幾年才生發出的熱情吧。也對,我沒有機會體會那種人在事業中攀升的成就感,所以我很難理解他——
這么想著,已經沉默了一會。沉默也就算作對他的理解了。于是我道:“能傾注心血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是很值得的。”
話一出口,我立刻感覺到自己語氣里的憂傷情緒。他也就察覺我在生活上并不全是如意的。他端詳著我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手背上有一深一淺兩道傷痕,深的一道已經成為淡紫色。這是我從前沒有的,因而他問:
“手是怎么回事?”
我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它已被我端詳過太多回了。他不明白我的臉色為什么黯淡下來,我也沒想好合適的借口。偏偏旁邊有小蕪。他猛地抬起頭,含糊地說:
“媽媽跟爸爸賭氣,做飯不小心切了手。菜板都紅掉了。”
陳木剛開始離家不歸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哭泣在夜里,有幾回也想到云生。也想過他看到自己處境時,是會心疼,還是更恨。但現在真得讓他知道了自己的傷痕,表現卻盡可能平靜。畢竟誰也不是少年時候了。
季云生問:“他是怎樣一個人?”
我說:“他。。是很好的人。夫妻間,偶爾有點小摩擦也沒什么。”
他又問:“你們都一直在這里生活嗎?”
“我們在南方住。這次,是我帶小蕪特意回家看看。陳木工作很忙,抽不出身。”
我希望自己說得是實情,但我越這樣希望,掩飾的痕跡也就越明顯。季云生沒有回應我,他應該知道我是不想再叫他擔心了。
“你也應該成家了。。。工作再忙,也別委屈自己。”
他突然擺擺手,像是聽見一句愚不可及的話:
“要是我這樣成家了,就該委屈別人了。”
“怎么會呢?”
“怎么會呢。。。”他重復著我的話,修長的手指像小孩子一樣在餐桌上彈琴樣的蹦跳,他心不在焉,反而更顯出在意。他在意我明知故問,但我真希望自己不確定。
他抬起頭,看著我:“怎么不會呢。”
夜已經深了,這是我一天里最為期待也最為恐懼的時刻。期待在于陳木或許可能聯絡我,恐懼在于這樣的期待很可能落空。小蕪洗漱好了,穿著他的維尼熊睡衣鉆進我身邊的被子里。他枕在枕頭上瞪大眼睛不睡覺,孩子或許知道大人憂愁什么。
我撫摸他的小臉蛋,讓他轉過去先睡。媽媽還要看一會書,我這樣對他解釋。
“你在等爸爸的電話。”他一動不動:“媽媽,爸爸他為什么不回家?”
“爸爸很快就會回來的。”我敷衍他。
“是因為小蕪不乖嗎?”
“當然不是了。今天季叔叔不是還夸獎你表現很好嗎?”
“那是季叔叔夸我,不是爸爸夸我。”他漸漸不高興起來,帶著揣測的神情看我,“是不是因為媽媽你不好爸爸才不回來?”
“我也希望是自己的原因。”我苦笑道:“爸爸有他的工作,要掙錢養這個家,我們得給他時間。”
“那要掙多少錢才能回家?你向爸爸要很多錢嗎?”
“是因為爸爸愛我們,他不愿我們受一點苦。所以,他。。。他會希望多付出一點,來掙給我們多一點。這個沒有準確的數字的。”
“可我們已經在受苦了。”小蕪把臉埋進枕頭里,悶悶地說。
我想安撫孩子,小蕪卻賭氣轉身不理我了。也正是這時候,陳木的電話終于來了。我一面接起,一面悄聲道:
“爸爸的電話來咯——”
他立刻從床上跳起來,撲到我身上搶走電話。他好大聲的叫著爸爸!爸爸!我連忙提醒他小聲一點,外公外婆都睡下了。
“爸爸,我好想你。。。”小蕪柔聲柔氣起來。
我把電話時間交給他們父子,自己去廚房里給小蕪熱一杯牛奶。聽著房間里的竊竊私語聲音,實在給我一種幸福的錯覺。但廚房鏡子里照見我的臉,我看見自己的沒有血色和形如枯槁。我知道我正在慢慢衰竭,如能在我離世之前,把小蕪交給疼愛他的父親也好——
我將牛奶溫好,給小蕪放在床頭。他卻已經再度轉回頭睡下了。我看見他手邊有被放下的電話,陳木還在里頭出聲解釋著。我只好把電話重新接起來,就聽見他說:
“小蕪,你不要這樣不懂事。。。。”
我吸一口氣,也想叫他對這個可憐的孩子別再這樣氣急敗壞。我壓低聲音道:“你們吵架了嗎?”
“知秋。。。”他聽見是我,那種焦躁勁反而強烈了:“小蕪他剛才居然威脅我。說如果我明天不回來他就學電視里那樣跳樓自殺!”
我不免吃了一驚,忙回頭望著小蕪蜷縮的背影。我也擔心小孩子心里積壓的情緒會演變成災難。可我安慰他:“小蕪是太想念你了。你又太久沒回來。。。”
話說到此,我自己都有一些哽咽。我走到廚房去,不預備打擾兒子的睡眠,也是有一些話,積攢時日過多,讓我希望能好好與他說一說。
“陳木。你還要回來嗎?”我眼神空洞舉著電話。
“當然要回來。”他覺察出我不對,“你和小蕪都還好嗎?怎么才過幾日,你們好像都要崩潰似的。”
“你也覺得才過幾日嗎。”眼眶里的淚水搖搖晃晃向外涌動,望向窗外的黑夜,我再也不必對誰掩飾淚流。索性就讓它滑下來。
“我知道,你們每一日都等我等的辛苦。”他嘆氣。
“那你究竟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知秋,你不要哭。。。我很快就回去了。你再等一等我,后天,后天我一定回家,你和小蕪在家里等我好嗎?”
“后天。。。,我們不在家。”
“你們去哪里玩了嗎?”
“我帶小蕪回了北方。”
“你帶他回家去了?”陳木果然很震驚,這在我意料之中,可也在意料之外。因為他的震驚里還包含一些恐懼的情緒,他聲音在顫抖:
“你們。。。預計要留多久?”
“還要一星期吧。”
“那。。。這次我們可能又見不到了。我休息的時間很短。”
我已習慣與他的見不到。這一次格外錐心,是因為這是我患病后與他的第一次通話。他已覺察我們的崩潰了,他為什么不擔心呢?為什么不爭取多一點時間,多一點耐心問候我們呢?
他沒有。還是慣用商人的辭令。他給我們一個時間,自己又再變更一個時間,結果是永遠的無法會面。剛剛接他電話之前那一瞬幸福的錯覺很快消失了,又陷入我習以為常的心如死灰世界。
他卻以為我的沉默代表許可。他繼而溫存著:“怎么想起帶孩子回家去了?生我的氣了?”
“沒有。”我深吸一口氣,“我累了。”
陳木停頓一刻,語氣清醒起來:“你不愿再等我嗎?”
“是的。我不要再等你。”
“你怎么了知秋?怎么突然對我說這樣的話?回家以后發生了什么嗎?”
“沒有,陳木。沒有。”我連連搖頭,淚水大滴的落在廚房的瓷磚上面。
“那你這是什么意思?”他催促我。他催促我說。
但我應該說什么?說長久以來我早就想對他講的話嗎?說我好好一個人已經要等死了,說我們好好一個家已經要等散了。如果我沒有患病,此刻我還有余地講出離婚。可我不能,因我不止是一個婚姻失敗的女人,我更是一個五歲男孩的母親。小蕪比我更需要他的父親。
我應該告訴陳木自己不久人世嗎?那他的選擇是什么。他的選擇會讓我如釋重負還是將我徹底打入地獄,萬劫不復?
我害怕他選擇。所以,我不要給他選擇。
“知秋,你到底怎么了。是長久等我厭倦了,還是根本對我厭倦了。。。”他像自怨自艾似得:“你心里有了別的什么人嗎?”
我破涕輕笑。這應當是我更有理由質疑他的事情。但他比我先發問,倒好像他也是受害的人。
我只好輕輕地告訴陳木:“沒有。什么都沒有。鑒于你帶給我和兒子的只是按月累計的銀行數字,我只好告訴你,我們生活得很好。其余的,等你負擔起其他的責任時再關心吧。”
他還是與我沉重的道了晚安。但我真希望他如我一般賭氣,掛掉電話,或者就不分青紅皂白指責我一場也好。再或者,他把他的真相告訴我,別再讓我和兒子在等待中不忍完全恨下他。
我寧可,那真相是他不愛我了。
可他不說,我只能在沉默中飲泣。直到身后亮起廚房的白熾燈光,我正打算拭去淚水與醒來的母親隱瞞下去,一回身,燈還亮著,廚房里卻沒有旁的人。
于是我明白,知曉我們夫妻不和這秘密的人不是媽媽,而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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