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020

吃過飯，從飯館出來，周家豪本打算坐車就回去，但當他聽得周家富說要去舊貨市場，便起了興趣。

他跟著周家富和劉巧兒往前走了大概四百多米，大街人行道上就出現了黑壓壓的人群，人群中還有好幾輛收家具的三輪摩托車，車上裝著一些回收來的二手舊家電，例如洗衣機、音響、耳機等等，有好幾個帶著眼睛的老大爺正在里面挑挑揀揀的。

而在一旁靠近墻的地方，擺放著一排的古玩件，珍珠瑪瑙、懷表、玉器、酒杯、古幣、字畫、奇石、銅鏡等等，先不管這些東西的貨色和真實度，盡管放眼望去，這一排排民間自發組織起來的文化長廊，無不散發著古老的氣息，給予人厚重的歷史感。

周家豪看著眼前這一排景象，心想：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文化和藝術，它滲透在人們的生活中，像湟水一樣流動，又像酥油茶一般香磬，生動而形象。它沒有文字的記錄，也沒有視屏語音的刻錄，卻宛如那悠揚的歌謠一般，神奇的傳承在一代代高原人的生活中，最終滲透進他們的軀體和靈魂。

周家豪之所以跟著周家富到這里來，是有目的的。他望著舊貨市場的入口，腦海中忽然閃現過一個畫面，很清晰，卻又很模糊。

這個地方，他只來過一次，而且是和父親一起來的。那還是幾年前的事了，當初父親要回家蓋房子，就領著他到西寧搬家，為了省錢沒有雇車，就用自己的三輪摩托車，所以有好些大家具都帶不走，扔了又可惜，最后拉到舊貨市場處理。

在這個地方，你別看到處破破爛爛的，那些收家具的小販也穿的沒個正經，甚至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的，但是在這個市場里有一句話是最實用的，即“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

這里是行家的天堂，這個行業更是高手中高手的天堂。打個比方說，一般小販和行家同時去收家具，例如是沙發，小販不識貨，用200收購，回到市場上卻只能買100，甚至更低。而行家卻恰恰相反，他會挑出很多沙發的毛病，并一眼就能斷定出再次出手的價格，所以同樣的沙發50以上他是一分錢都不會再加了。拉回市場后，他更有渠道和銷售技巧，往往能買到150以上。

在周家富看來，收家具這是一種西寧特有的文化，他在別的地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個行業如此盛行，畢竟收家具不同于收破爛垃圾。這是一門技術，不僅需要體力，更需要眼光、經驗和耐力，如果把這些個二手家具比作古董，那么這些常年收家具的人便是古董鑒定和販賣出售合二為一的古董商人。

周家富此次來，除了回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來看看八叔。八叔是棟棟的本家叔叔，但同時也是老爺子的干弟弟，八叔的父親是老爺子的干爸爸。

八叔在西寧從事收家具這項工作已經有十幾年的歷史了，如果這項工作也有學位之分，八叔可謂是拿到了這項工作中的博士后學位，是佼佼者。八叔沒有上過一天學，大字不識一筐，但腦子靈巧，短短幾年就靠著收家具發了財，據老爺子透漏八叔這幾年的身價至少在百萬以上。

但就是這樣一個百萬富翁，卻整天穿著臟亂的衣服，穿梭在大街小巷和舊貨市場之間，不辭辛勞、日復一日的奔波著。再看一旁的周家富，帶著老婆孩子，手里的存款不超過兩百，卻打扮的油光滿面，整天游手好閑，好吃懶做。

“家豪，走，八叔的車在那兒呢！”周家富指著遠處的一輛三輪摩托說。

周家豪不禁驚訝道：“啊？車？”

周家富笑道：“他的車好記，你看車牌號碼就知道了。”

周家豪點了點頭道：“哦！”

其實，在周家豪心里，他確實很是佩服周家富這種與生俱來對數字過目不忘的本領，只可惜周家富沒有把這本領發揮到學習上，對科學的發展和人類的進步作出貢獻。

周家豪跟著他們倆走到車前，見車中裝著一架木質電視柜，原本明亮的黃漆早已脫落的沒有了光澤，電視柜上面壓著的一張大紅色床墊，蓋住了整個車廂。

周家豪抬頭時卻不見了周家富的身影，問劉巧兒：“去哪兒了？”

劉巧兒朝著不遠處揚了揚頭，說：“去那兒了！”

“哦，那我過去看看，”周家豪轉身欲走，又說：“你去嗎？”

“我就不去了，你去吧！”劉巧兒抱著虎子坐到了摩托上。

周家豪往前走了幾步就聽見有人喊：“老裴，老裴，你過來幫我看看！”

而后傳來一陣喧鬧。

周家豪循著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他擠過胡亂擺放的家具，穿進人群，看到八叔穿著一件黑色的舊夾克衫，下邊是褪了色的牛仔褲，蹬著一雙黃色球鞋，正站在一輛三輪摩托車旁同周家富說著什么。

“老裴，你說吧，這包衣服多少能給！”帶著眼睛的老漢拄著拐棍說。

八叔攤了攤手，笑著說：“這不是我的貨，我的在那邊呢，”

他轉頭對旁邊一個中年人說：“老李，你說價格，人家問呢。”

老李皺了皺眉，說：“五十、五十，給上五十，連那個包全部拿去！”

老漢笑了笑說：“八塊，給不給，一句話。”

老李猶豫了，轉頭看八叔。

八叔爽快的說：“拿上，拿上！都是好衣服哩，回家洗洗還可以穿。”

老漢從中山裝上衣兜里面掏出八塊錢遞給老李，說：“穿就算球了，回家洗洗，還可以給孩子做球個尿布啥的。”

八叔眼疾手快從車里撿起一個小型玩具籃球架，沖著即將轉身的老漢喊道：“嗨！老漢，再加兩塊，這個也拿球上，回家給孩子耍，這個東西好哩，我們去收的時候，那家里有兩只小狗，打籃球打的特好！你在外面買一個，至少要二十！”

老漢拿過去看了一下，說：“一塊！”

八叔笑了笑，說：“一塊、一塊！拿球上！”

老漢放下東西，從口袋里給八叔掏了一塊錢，又在車廂里挑了挑，撿起一只小玩具籃球，緊緊攥在手里，說：“這個也搭上！不然光有球個空架子！”

這時一旁的老李喊道：“搭上，搭上！”

老漢這才心滿意足的提著東西緩緩擠出了人群。

周家豪看到這一幕，心里笑道：這幫家伙空手套白狼的本事還真不是吹的！

他看見周家富指著他跟八叔說了什么，而后八叔就朝著他走了過來。

“豪豪，來了怎么不來看看我啊！”八叔老遠就喊道。

等八叔和周家富完全走過來后，周家豪笑著伸出了雙手，說：“八叔！”

八叔緊緊握住他的手，說：“哎呀，幾年沒見，這娃娃長得大啊！你啥時候來的？”

“就這兩天剛到的，我這不想著你忙，就直接跟著我哥來這兒了嘛！”

八叔拍了拍他的肩膀，對周家富說：“家豪，這娃娃那時候起就懂事，你看你爸爸和媽媽那幾年不在家，他還不是照樣考上高中，后來又上了大學，而且還是我們村第二個考上一本的大學生。”

周家富笑道：“就球這么個樣子唄還是！”

八叔臉色一沉，說：“不能這么說，這娃娃你爸爸媽媽不在的那幾年，吃的苦厲害哩，你們是不知道。你看咱們村上百人，哪一個不夸贊家豪這娃娃。”

周家豪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錯開話題問道：“我嬸子和孩子都好著吧？”

“好著呢，都在家里，你過兩天有時間了就過來玩兒！”八叔又轉頭對老李說：“老李，我先過去，你等一下處理完了過來。”

他們擠過家具和人群，來到了八叔的車旁。

八叔問：“還有幾年啊？”

周家豪說：“還有一年半。”

八叔停頓了一下，繼續問道：“出來是干什么？”

周家豪覺得有點難為情，他學的是師范專業，但是他又不想將自己的一生綁在學校里，這不是說他歧視這個職業，他其實很喜愛這個職業，可是現實告訴他在他的世界里他的愛情和教師這個職業就是魚和熊掌的關系。他自己也算過一筆賬，自己是男人，如果畢業就去做老師，五六年之內買房、買車再結婚簡直就是癡人說夢。而他一時間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最后還是說：“老師。”

八叔摸了摸車把，平靜的說：“農民的孩子，出來做不了啥官，就只能當個老師，當老師也挺好的，有工資有假期的。”

八叔的話激起了周家豪內心的不滿，但他想反駁，卻又找不到理由，是的，他沒有理由，他成為八叔口中的那些人，只能說明他還不夠優秀，他沒有資格為自己找借口！

這時老李過來了，問道：“你這個咋球弄啊？”

八叔看了看，對周家富說：“家富，那個電視柜你拿去用吧，”

周家富和劉巧兒的眼睛瞬間來了光芒，劉巧兒將虎子塞進了周家豪的懷里，就和周家富一起去打量那個脫了漆的電視柜。

八叔對老李說：“今天，害球死我了，我本來就不要這些東西，但是個熟人，偏要我幫個忙，說想辦法幫他處理了，家里邊圖個干凈。”

老李皺了皺眉眉頭，說：“那咋辦球哩，這個墊子肯定是沒人要的嘛！”

八叔想了一會兒，說：“你等著，我看看這里邊是什么。”

他走過去，撕開一個角落，看了看，沖老李喊道：“里面是彈簧，拆了吧！拆了收廢鐵。”

隨后，瞬間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了幾個人，三兩下就幫著八叔將床墊外面的紅色棉墊給撕扯了個干干凈凈。

八叔站到彈簧上像個小孩子一樣蹦蹦跳跳的，笑道：“這家伙彈性還挺大的！”

隨后幾個人就都上去試了試，周家豪也好奇，抱著虎子上去跳了跳。

這時周家富走到了他的身邊，說：“家豪，你先下來，我跟你說個事！”

周家豪仿佛知道周家富要說什么，直接說道：“你拿那個東西回去放哪兒啊？家里本來活動空間就小，再說了你也沒電視，還有你怎么拿過去，你總不能還讓八叔給你送過去吧！”

周家富聽罷，思索了一下，說：“說的也是，可你嫂子她......”

“她什么她啊？”

“不是，她想拿回去當碗柜使用！”

“碗柜？”周家富瞬間哭笑不得，說：“你們家就你們兩個人，還要弄個這么大的碗柜啊，還真是稀奇了！”

周家富猶豫的問道：“那你的意思是，不拿了？”

“廢話，怎么拿啊？拿回去放哪兒啊？”

這時八叔走了過來，說：“家富，那個柜子不要了吧？有點太老舊了，就扔了吧，拿回去也不好看，我過幾天要是遇到好的了，再給你留下一個。”

周家富這才不糾結了，說：“行！”

八叔說：“那你們先逛著，我去處理一下這個彈簧墊子。”

說完老李的車就開了過來，幾個人搭把手就將彈簧墊子扔進了車里，八叔朝著他們揮了揮手就跳上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