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寂靜的黑石頭庭院里傳來嗒嗒的馬蹄聲。它們好像敲在米拉貝爾的心口上。她一下就醒了。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她從床上坐起來,卻記得自己應該是趴在窗口睡著的。她有點疑惑。
馬蹄聲沒有了。四周又變得很靜。靜得她都感覺最好不要打破這種氛圍。于是她輕輕跨到地板上,走到窗邊向外望去。院子里靜靜佇立著一匹白馬。馬背上坐著一個人。
那好像是安古斯。她想趕快從窗口退回去。
他卻抬起了頭。在她來得及撤退之前,捕獲住了她的目光。
時間明明是早春,她卻一下覺得,自己好像生生地被拽進了一幅他用目光編織出來的、特別不合時令的詩意圖,在那里,鋪天蓋地向她席卷而來的,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如果有窗簾,她準會一把拉上它,把外面的東西全都擋住,然后深呼吸,告訴自己:你其實什么也沒看見。
可是太不幸了,這扇窗口沒有窗簾。
所以五分鐘后,她還被他鎖定在那兒,被迫看著他眼神中那一場嘩啦嘩啦、傾盆而下的深秋雨。她真的有點受不了了。她必須開口提醒他一點什么。“有一種本領叫‘說話’的,你是不是忘掉了呢?”她說,然后好像突然很擔心地又想起了什么,“你昨天說要修復腦力。可是,現在怎么成了這樣?不會是睡了一覺以后,腦子不但沒修好,反而更壞了吧?”
他嗓子里咽了一下,說:“米拉貝爾,你下來,我要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回塔拉?米拉貝爾一下快速思考起來。他這句話是個重要信息,不能忽視的。聯系他的反常表現來看,也許他真的是在醞釀著送她回家。他之所以駐馬靜立,是因為他的內心還在矛盾,在“利己”和“利她”這兩種態度之間搖擺,思想斗爭太過激烈,以至于口不能言。她必須趕快采取行動,在他改變主意之前,把事情朝著有利于她的方向推進。
“你等我一下!”她沖著窗外喊了一聲,飛快地穿好衣服和鞋,一路跑向樓下。
可是等一等,怎么只有一匹馬呢?當她快要跑到白馬旁邊的時候,她突然這么想。
“我的馬呢?”她問。
“嗯?”他疑惑地反問。
“你不是要送我回塔拉嗎?我要騎的馬呢?”
“沒有說要回塔拉。要回的是狄韋德。”他說。
她站住了,在白馬身邊,仰起臉看著他。
“讓我一個人去狄韋德干什么呢?”她茫然了。
“也沒有說讓你一個人去。我和你一起回去。”他對她解釋。
“可是……”她想說的“可是”太多,一時說不過來,只撿了一個最先溜到嘴邊的,說:“可是這里只有一匹馬呀。”
她真的不應該把話題引到這個岔路上來。因為接下來他就說:“不要緊,我們可以一起坐上來,就像這樣──”說著他一把拽她上了馬背,又怎么一弄,就把她擺成了坐在他前面的樣子。然后他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攬住她。好像再自然不過。
她的耳根都急紅了,“讓我下去!我沒有同意和你去狄韋德!我也沒說要和你共用一匹馬!”
“拜托,我們一張床都共用過了,一匹馬算什么?”
他是故意低下頭、湊到她耳邊很近很近,壓低了聲音這樣說的。
怎么可以厚顏到這種程度。這樣的人,眼睛里能有“深山夕照”嗎?她剛才一定是看錯了。
但是他已經抖動韁繩,敦促白馬邁開了步子。
當馬兒轉向東南方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偏過臉去看了一眼黑曜石城堡。當然,一定要盡量探出頭,以便視線掠過她身后的、安古斯的肩膀。她有了一個驚奇的發現:黑曜石城堡已經不是黑色的了。它變成了深藍色的,還有一點晶瑩的感覺。難道是因為安古斯破解了書房密鑰上的魔咒,改變了這座城堡的魔法格局,連它的顏色都跟著變了?
她還看到一個窗口有一塊揮動著的黃手絹。那大概是妖精波吉。它的善意是整座城堡里唯一讓她有點舍不得的東西。從現在開始,它不再是“黑曜石城堡的波吉”了,而是成了“藍色城堡的波吉”,她想它會更喜歡這個新名號。
這注定是一段尷尬的旅程。起碼米拉貝爾是這么認為的,她不知道安古斯怎么想,也沒興趣去知道。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兩個誰也沒有再說話,任憑皎皎白駒漫步過如茵的芳草、路過黃鶯歡鬧的花樹。地貌在漸漸過渡變化,有了起伏的坡度。太陽變得溫暖起來的時候,白馬走進了一片蔥綠的溪谷,那兩邊都是曲線最為平緩可愛、綠意盎然的低矮丘陵。
安古斯好像有意讓馬停下,他是不是打算在這里休息?他們也走了有一陣子了。
可是米拉貝爾緊緊地攥住雪白的馬鬃,警覺地打量著青草地上淙淙的流水。她想起了前一天的那片花田和小溪,想起了在那個背景之上、特別璀璨的安古斯,還想起了她自己是多么不可靠、見到他的美色就可以忘義,結果發生了那么多不該發生的事。現在絕對不可以重蹈覆轍。絕對不可以。
對了,她還想起一件事:其實昨天的“花田事件”并不是一個完全的偶然。它暴露出的是她性格中的一個弱點,而這個弱點其實是早就存在的,那就是:看到美的東西,就不能很好地抵抗它的吸引力。這是很有害的一個習慣。因為你不能保證美的東西必定就是對你有益的。小時候她一度癡迷于漂亮的彩色貼畫,每次看到集市上有賣,就不能自已地想要。結果家里的墻面、地板和家具等等地方,全都貼滿了她的貼畫。她把它們貼了又撕、撕了又貼,制造了許多彩色的紙屑垃圾。媽媽爸爸天天跟在她后面又擦又掃。有時候,她甚至會在漆黑的午夜忽然醒來,哭喊著:“我要貼畫!”
“米拉貝爾,你就不能明白,什么東西是真正值得你渴望的、什么東西不是嗎!”媽媽有一次真的生氣了,這樣對她說,“其實你只需要那些對于你的生活來說必不可少的東西。陽光、空氣、水、你的勞動、你的創造……讓生活很簡單也很快樂所需要的一切。但是,這些東西里,絕對可以不包括彩色貼畫。”
她的簡單快樂的生活里,也完全可以不包括安古斯的。因為在遇到他之前,她不就已經生活得挺簡單、挺快樂的了嗎?恰恰是遇到他以后,她的日子才越來越糾結、越來越麻煩……
“我們需要喝點水吧,”她的遐想忽然被他的說話聲切斷了。她下意識地轉過臉,瞥見他下了馬,從腰間解下一個水壺,“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去取水回來。”
喝水。米拉貝爾忽然覺得自己不光是想喝水,她還餓了。非常非常餓。
這大約是好久好久以來她第一次找回餓的感覺。對了,還有一件事的:她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反胃和想吐了。我好了嗎?她驚奇地想。這種困擾了自己一個多月的奇怪病癥──應該是一個多月吧──就這么突如其來、不知不覺地好了嗎?她有點不敢相信會是這樣。一個人每次生病然后痊愈的時候,都有這種感覺:那種揮之不去的痛苦忽然就消失了,讓你覺得人生不論過去、還是現在,都像一場夢一樣。
她感覺自己現在什么都吃得下。一只小野兔從草叢里忽然冒出來,好奇地看著她。在她眼睛里,它變成了一塊冒著熱氣的兔肉餡餅。小野兔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趕快跑開了。
她嘆了一口氣。
安古斯好像并沒有表現出什么餓的樣子。不知道他早上是不是飽飽地吃了很多好東西呢?
安古斯的東西。嗯,在此之前,因為一直胃口失常,她并沒有真的算是吃過他的、喝過他的。可以這么說吧。
可是以后呢?
她忽然感到一陣危機。自己已經開始面對一個難題了。那就是生存的問題。從前在家鄉的山谷里,她是自己養活自己的:家里的雞是自己喂的、羊是自己放的、菜是自己種的、糧食是跟別人換的。可是如果到了狄韋德,她該怎么維持生計呢?
她看了看正在打水的安古斯。他有沒有想過她正在想的這個問題?應該沒有吧。在他那里,這可能根本就不算一個問題。從他在黑曜石城堡的行為方式來推斷:到了狄韋德以后,他自然也是要把她帶回他的家,然后由他來安排她的生活。
可是她不能依賴他生活。她不想那樣。
然后她微微苦笑了一下。這一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有幾件是像她想的那樣的?
為什么就不能像她想的那樣呢?難道她就這么一直下去,永遠都過著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種生活嗎?她忽然覺得心里一陣發熱。她不可以再這個樣子了!她已經被別人牽著走出了這么遠,遠遠地離開了她自己想要走的路,而且還在越走越遠,一步一步接近那個令她排斥的終點,并將在那里被塞到一個別人指定的、不適合她的位置上去。
想起這些,她還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這匹白馬的背上,等著那個別人回來、繼續決定她前進的方向嗎?
答案當然是“不”。
韁繩空自垂著,等她來掌握。她要按照自己的心意來行動一次,哪怕不幸只有這一次。動作要快點,看,他已經離開岸邊,在往回走了。
她把頭轉回來,望著前方,手拉起韁繩一抖,“駕!”白馬就像箭一樣沖了出去。
一開始,她全身都因為突如其來的提速而略微有點不適和發緊。但是很快,涼爽又沁著草香的風撲面而來,吹動了她的頭發和裙擺。自由、振作、內心呼之欲出的歡樂,這些久違的感覺就好像全都隨風而至,讓她想要笑起來、喊起來:
“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
白馬奔騰著,沖到了溪谷外、一大片綠色的原野上。好漂亮呀。她好像曾在哪一場夢里見過這樣恬靜悠然的田野。
頭頂掠過一陣振翼的聲響。她抬起頭來,看到離她好近的藍天上,飛過兩只大大的白天鵝。她不禁勒馬佇立,用贊嘆的目光追隨著它們遠去的身影。
“既然羨慕鳥兒比翼雙飛,又何必要獨自策馬、逃命一樣地疾馳呢?”有人在一旁冷靜地評論。
唔?這么快就被這個家伙追上了?
米拉貝爾調轉馬頭、讓自己面對他,然后盡量用同等高傲的姿態看著他,“我沒有逃命。白色的天鵝是女神的靈鳥。我仰望它們,是在向女神致意,感謝她在我生命中如此灰暗的時刻,還提醒我不要忘記憧憬和希望。”
“你能夠憧憬和希望的所有幸福,難道現在不是全都在你身邊了嗎?”他的語氣相當自戀。
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反駁說:“哦?你指的是我身邊這爛漫的春色嗎?春色固然很美,但不是一個人全部的幸福。”
“那你的幸福是什么?”他看著她追問,又是那樣令她感到很熟悉地抬起了眉毛。好像他每次有什么沒說出口的譏誚或者不以為然的時候,就會這樣。
米拉貝爾覺得心里好像有什么會散放光和熱的東西一下被觸發了。“我的幸福?”她反問了一遍,然后眼前好像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有著她的幸福的地方,“我最大的幸福和希望,就是這個世界可以又像很久以前一樣:精靈都有斑斕的翅膀,美人魚的尾巴都是鉆石般閃光。我能衷心地、全心地信任一位值得信任的女神,她仁慈、寬容、智慧,能用魔法安撫最深的傷痛……我能看到她走到我們中間,還能低頭向她致以我最忠誠的敬意。所有的女人、女孩,都是她的女兒和化身,大家彼此可以擁有真心的友誼。”說到這里,她想起了萊雅諾和那六個幽靈夫人,她深吸了一口氣,“是的,真心的友誼,因為我們每一個人從別人身上,都能看到自己的某個側面。那個時候,我就再不會有煩惱,我可以愛整個世界,我可以開心地唱歌,跳出快樂的舞蹈。因為我的女神和我在一起,讓我的心里總有一個聲音在歡唱:‘有你,有你……’”
他好像聽到了什么特別幼稚可笑的言論一樣,瞇起眼睛打量了她一下,然后走到白馬的側面,抬起頭來問:“你給女人們安排得很好,小姑娘。但是,你是不是還忘了點什么呢?好像還有一個性別,你想讓他們怎么辦?”
“他們?哦,”米拉貝爾稍微愣一下,才想起來該怎么回答,“他們可以把他們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了哦。”
“很好,非常明智的建議。那么現在就有一個他,決定好好管一管他自己的事了──首先,就從管好他的妻子開始。”他翻身上了馬背,直接握住她拿韁繩的手,她匆忙把手抽出來,韁繩就留在了他手里。
白馬又邁開了步伐,只是這一次,掌控它的人是他了。
而且他坐得挨她更近了。
真──氣──人!
米拉貝爾緊緊地咬住牙,好像全身要是繃不住、就會氣炸一樣。當你明白了自由的感覺是什么以后,你還能甘心被人壓制嗎?“妻子”。舊氏族沒有女孩被扣過這樣的帽子。她真的是成了史無前例的第一個了。還要她怎樣做,才能更好地順應這個新賜給她的美名?
“你放松些,好嗎?”她聽到他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近得好像就在她自己的腦海上方回蕩一樣,“我們還有好幾個小時的路要走,你這樣一直緊繃著,恐怕腰肌最后是會勞損的。”
大概是看她沒有回應,他又說了起來,只是這次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很壞的笑意:“你是不放心我嗎?那就太多慮了。你盡管靠過來好了,我有時候還是很能坐懷不亂的。”
世上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人啊?米拉貝爾痛苦地想著。聽說他們新氏族是從遙遠的西海群島起源的。也許他們真的就是一個和舊氏族完全不同的物種。或者,都說男人是女神用柳枝蘸了池塘里的稀泥、隨手甩出的泥點變成的。可是,就算再怎么甩、也不至于甩出他這個樣子的吧!又或者,難道真的是有一個男神,按照他的心意塑造出了安古斯這樣的生命?可是那又該是怎樣一個可怕的神啊?她到了狄韋德以后,難道就得像那里的人一樣、去膜拜那么一個神嗎?
她的肚子還是餓得難受。可是現在對她來說,忍受饑餓已經不算什么了。因為還有一種更兇猛的感受在她心里肆虐。那就是對于未來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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