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米迦勒約她出去,一定這也是原因之一。剛認識他的時候,他老讀錯她的名字,其實不單單是他,德國人看到蔣字的拼音,一律要讀成“癢”。她難得腦子里有一個笑話,一個句子,在心里默念了好幾遍,確保說出來一步到位,絕無文法錯誤,在下一次米迦勒叫到她名字的時候,她就說:“我又不是跳蚤,怎么你見到我,老說癢癢癢的。”給他解釋了一遍,可他絕不改,下一次照舊。他那字音拖得又長,帶著絲兒笑意,叫喜妍聽著,好像自己裸身套在一件粗毛衣里,被那小小的毛線刺扎著撓著。
聽布麗姬特講,米迦勒原來早有了女友,在海德堡大學攻讀藝術史。只因為兩地奔波,一個月見上一次面,感情穩定可似乎缺乏激情。一通報導炸得喜妍心如殘垣??赊D念一想,這不正證實了另一點——他對她并沒有什么長期的打算,東方的文化是老的,誰要去考古;交個短暫的朋友倒不錯,那兒來的女孩兒是新鮮的。
喜妍心里兩股力氣在拔河。一面是一個女孩,叫囂著,掛著輕笑:不就是玩玩么,有什么了不起。別的人可以,我也行。做什么別別扭扭。一面是另一個:抱著臂膀正后退,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搖著頭,好似要把腦子里的雜念篩出去,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人也不要看見。一個人的世界才安全。不出兩個輪回,那個頭一個女孩已經成了一縷青煙,只剩下后一個在墻角里用手臂作成柵欄圍住自己。真該死。究竟她還是個膽小鬼,一切全是紙上談兵。
可米迦勒不放過她!她從沒想過,一個男孩動起真格來,這么瘋狂。她發現他在網絡上跟蹤她。有一次,她在臉譜網上寫道:她喜歡的男孩子,第一要有幽默感。第二天上實驗課,隔著走廊,就聽見米迦勒用夸張的語氣連連講起冷笑話,弄得他們那一組鬧成一團。他以前從不這樣,起碼不在課堂上這樣胡鬧。喜妍聽在耳朵里,心里覺得又甜蜜又悵惘。她本來已經打算放手,他卻如此執迷不悟,她不由得要心軟。她就是太心軟!上一次沒有赴約,落后就痛悔不迭,悔她自己處理得太生硬,傷人傷己,簡直沒有面目再面對他。
可兩個人在一個系里做同學,大課小課,免不了常常要碰面。他在走廊的東邊,她在西邊,相向走來,遠遠地,她已經認出了他,他的臉是模糊的,笑容也是模糊的,可那團模糊的影子無疑就是她心里的那一個。喜妍想要逃跑已經太晚,突然楞磕磕地打一個轉,叫米迦勒怎么想呢。不要可笑了。只有硬了頭皮朝前走,想著:打一個招呼吧,千萬要鎮靜些,帶一點兒笑,說上一聲:上午好。臨近的那一刻,才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她的心跳得太快,臉上的神經好似死了,麻麻木木的,說話就要露餡,微笑也像作假,只得狠狠咬著牙,頭一偏,眼一盲,擦身走過去。到了晚上,夜深人靜,又悔得要命。恨自己不爭氣,每一天都是罪加一等。
喜妍被戀愛弄得心亂如麻,輾轉反側,想找一個出口,現實中找不到,就找到網路上來了。她心里想:米迦勒既然在網路上那樣監視她,她又有什么好顧忌,恨不得每小時刷一次臉譜網,看看有沒有關于他的新動向。她在現實里退縮慣了,總不至于到了虛擬的世界,還是個懦弱的人。恰恰相反,在那兒,她可以嘗試著踏出第一步,向著她對自己期許的方向:一個有熱度的女孩。
她跟進著米迦勒的每一張照片,聽他分享的每一首歌。她發現他很憂郁,許多話想要傾訴,可是欲言又止——他也像她關注他一樣同時關注著她吧?——她決心做一個更有吸引力的人。契合著米迦勒的心情,她上傳圖片,分享心情,每一句話都叫人琢磨,俏皮,挑動,意味綿長。“如果男人們都是托馬斯,女人就都該做特蕾莎,承受眼淚和噩夢嗎?”
喜妍覺得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和米迦勒接近了。和他那個聲光交錯的神秘的世界近了。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卻越走越遠。細細想來,那次爽約后,她就再沒和他講過話,甚至沒敢再看過他一眼。時間越久,越無法挽救。是她太自私了!只想到她自己,她的膽怯;而他的感受呢,她沒有精力去顧忌。米迦勒大概真的生了她的氣。噯,也不怪他生氣,一個人,在網絡上,在現實里,一會兒親近可人,一會兒冷若冰霜,那個被施與這些待遇而又摸不著頭腦的人,怎么能不惱火呢。他是不是覺得她在耍他。一定是。
他氣到把這事告訴了法爾。難怪法爾對她的態度也變化了。后來不止是法爾,整個班上都傳遍了,她走到哪兒,哪兒的氣氛就冷了,幾個腦袋攢在一起,咕咕噥噥,不知說什么,防賊似地防她。她就不曉得發生了什么,莫名其妙變成一個罪人,全民公敵。
喜妍難過得不得了,打電話去問布麗姬特:“你知不知道班上的同學都是怎么看我的?我怎么覺得,他們好像都對我有點意見?!?/p>
布麗姬特說:“什么意見?不會吧。”
喜妍緊張道:“你真的沒聽說?我是指——唔,米迦勒有沒有和別人提起過我的事,說了些什么對我不好的話?”
布麗姬特興致勃勃地說:“關米迦勒什么事?難道你們兩之間有什么嗎?”
喜妍吞吞吐吐地說:“我覺得他可能是誤會了我,他認為我是個騙子,其實我真的沒有騙他,只是我沒辦法解釋,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解釋。我沒想到他把事情做到這一步,叫所有人都討厭我,他做得這么絕?!?/p>
布麗姬特道:“什么,你說的我怎么沒弄懂?”
喜妍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對了,布麗姬特,你告訴我,在你們這兒,如果一個人在網絡上,和在現實里,表現得天差地別,是不是特別糟糕的一件事?”
布麗姬特想了一會兒,說:“你是指社交網絡嗎?嗯,怎么說呢,這么做確實不合適。你要知道,現在大家都在網絡上交朋友,社交活動弄得比現實里還豐富。一個人如果在網絡上隨便使用自己的信譽,時間長了,大家自然要懷疑他的人品。”
喜妍心里沉了一沉,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布麗姬特說:“聽你語氣,好像有點不對頭。喜妍,我看是你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我不知道你和米迦勒之間發生了什么,可是也許事實根本沒你想得那么壞?!?/p>
喜妍喃喃地說:“不,不。你說得很對。是我自己做得不好,先犯的錯,怪不了誰,也不怪米迦勒。布麗姬特,謝謝你陪我講電話?!?/p>
布麗姬特說:“不客氣。照顧好自己,再會?!?/p>
“再會?!?/p>
還是沒有確切消息。布麗姬特是個身材臃腫,長相平凡的女孩兒,在本國人的圈子里并不很受歡迎,所以和喜妍成了好友。沒有誰和她通氣這些八卦傳聞也正常。
喜妍想得腦仁子發痛可仍然想不明白。她承認她自己做得不對,可是究竟哪兒不對,她又犯了什么錯,她弄不懂。網絡上的那個她,和生活的中的她,難道真的就互為水火,無法融合?一個人,為了生活的環境而去適應,去改變,犯了什么大錯?難得人活到二十五歲,就已經被分了類,歸了格,塵埃落定,不再享有成長的權利嗎?不,這些都沒錯。她想。錯的是她選錯了地點。好比一個不會游泳的人,到了一片陌生的水域,不知道水深水淺,就敢閉著眼睛,胡亂往里扎,活該現在溺水,痛苦掙扎。
她只是沒有想到米迦勒權利這樣大,一呼百應,現在弄得人人都拿冷眼瞧她。也是,全世界的年輕人,醫學生最苦悶,放在那兒都一樣,從貴要靜脈背到縫匠肌,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很難神經不拉緊。有一樁緋聞,充一充笑料,誰人不樂意?只愿主角不是他自己。
喜妍不知道人家在暗地里把她說成了什么,暗自琢磨,越琢磨情況越糟。男生們看她的眼神完全像看**。說她一點兒不怨米迦勒,也是假的,說她真的恨他,也是假的。她腦子里的想法,一秒鐘變幻一次,她自己也捉不住。
輾轉反側,一夜又要過去了,窗外還是黑黢黢的,鬧鈴已經鬧起來了。掙扎著起來洗漱。站在水池前,池子里堆著滿滿一池未洗的餐具,碗筷,不知放了多久,慢慢生起綠油油的霉斑。喜妍全不看在眼睛里。她只顧機械地刷牙,洗臉,穿鞋。好像一臺人形機器,眼睛睜著,手腳動著,聽得到哐啷哐啷運行的聲音,其實不起一點功效,不過是在空轉。
冬天快來了,早晨又冷又黑。她隨意上了一輛開往市中心的電車。車上人不多,幾個中學男孩兒在那兒討論圣誕節計劃,她茫茫然地聽著,把頭靠在窗子上。今天特別害怕去學校,特別怕面對他,怕聞到他的氣味,聽見他的聲音,可就是這個叫她害怕的人,她一天也離不開他。艾麗麗問她為什么不去土耳其,因為她去不了。只要他一天在這兒,她哪兒都沒法去。他的存在叫她害怕,可也叫她安心,全世界都不明白她的苦處,只有他,唯一的米迦勒,他知道,他陪她受煎熬。要說他們兩人之間,誰欠誰更多一點,這筆賬沒法算,算不完。
昨天晚上她去了舞會,本想著去逃開一切,沒有料到,又碰上了那個人。他總是第一時間知道她在哪兒,不放過她。喜妍沒敢和他講話,只敢在舞池里瘋了似地跳舞,長發飛旋。周圍的同學都拿奇異的眼光看她,她顧也不顧——他們大概又要討論起她了,就是這么無聊!
音樂在四處震天地響,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卻特別清醒,感官尤其靈敏,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明白,字字清楚??吭趬Ρ诘哪菍δ泻?,機密地偷看她,又捂著嘴巴笑。
其中一個男孩陰陽怪氣地說:“你就相信我一次吧,求你,我真的不是騙你?!?/p>
另一個扭扭捏捏作答:“我知道,我明白——你說你不是騙子,你只是心里有點兒害怕,對不對?”
他們在模仿她說話!
她不知道,她在網上寫給法爾的信,怎么弄得眾人皆知,她更不明白,人和人之間,為什么要殘酷到這一步。這些人她根本不認識,或許有過一面之緣,或許一面也不曾見過,都是一個系的同學,為了自己取樂,就要把別人逼到懸崖上?!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這群無情無義的人。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喜妍踉蹌地走到吧臺,喝了一杯果子酒,搖搖晃晃擠到門口,推門就走。走出去不過十來步,不知道為著什么緣故,她又回頭朝酒吧的方向望了望。那兒陽臺上,有個人背著光,孤零零倚在欄桿上抽煙,火星子的那么一點亮,臉上不過再蒙著一捧薄薄的月光,看不真切,可她知道,就是全世界都熄燈,她也知道,那是米迦勒。今天晚上他一支舞也沒跳,沒有和誰說上一句玩笑話,他一直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她,陪著她,等著她——等她過去和他說上一句話??伤龥]有。
那么冷的天,他身上只有一件毛線衫,真傻,不覺得冷嗎?還是因為他的心里更冷,灰透了,所以麻木了,感覺不到?喜妍心里難過得要命,可她把眼淚忍住了,她攥緊了拳頭,拼了全身的力氣,給了米迦勒一個微笑,一個在黑暗的掩蓋下她才敢給他的微笑。
回家的路上夜風凜凜,她在心里默默地說:“我知道你難過,可是如果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一定很解氣。你愛我不過是一點憂郁,我愛你卻愛得痛苦。米迦勒,原諒我吧,因為上帝已經代你懲罰了我?!?/p>
電車開到城市劇院。喜妍下了車,往學校走。
兩棟教學樓之間有一片大的活動區,這會兒時間還早,只有零星幾個學生。地上散落著夜風刮落的梧桐葉。喜妍踏著一片枯葉朝前走,快走到活動區的盡頭,是個停車坪。
那兒有兩個學生在擺弄自行車。其中一個是阿隆,另一個正彎腰上鎖,被擋在后頭。阿隆瞧見喜妍,向她揮了揮帽子,喜妍便也沖他搖搖手。她朝他們的方向走著,那兩個人在她的視角里就慢慢錯開了,后頭一個男孩直起身,是他,是米迦勒。喜妍猝然收住腳,離他們還有十步遠,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像一面失常的鼓,瘋狂在胸腔里敲。那聲音,那震動,她懷疑他們是否也能聽得見。她的腳步怎樣又被啟動的,她不清楚,她只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向前細碎地挪動。她絕望地盯著阿隆耳朵上拇指蓋似的黑色耳釘,任那耳釘在她眼前放大,再放大,她木木地對那耳釘說了聲:“早上好?!眮聿患暗人卮?,猛地折過頭,向活動區的出口走。
不能跑??伤叩蔑w快,高跟鞋在石板地上哆哆哆,哆哆哆,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夠驅走她腦子里那些瘋狂的念頭。不要想,停止一刻也是好的。走到另一頭的出口,兩棟分開的教學樓在那兒又匯集起來,形成一條窄弄,一陣寒風穿堂過來,臉上赤剌剌的痛,還不知道為什么,一抹才知道是流的眼淚。喜妍人一閃,把自己藏在一幢樓的拐角,鬼使神差,又半遮著面回去看那院子里的景象。
他兩還在那兒,頭簇在一起,不知說些什么。也許關于她吧,不,一定關于她。
她和米迦勒的關系已是一團糟,脆弱得像琉璃,更受不得一句挑撥話??墒沁@個阿隆,她不相信,他說得出什么好話。喜妍又恨又怕,一陣恐懼罩住她,像給她施了一個定身咒。
這一次她是對的。他們確實談到她。
阿隆笑嘻嘻地對他的同伴說:“你瞧見沒有,她剛才的那個反應!好奇怪的。我首先聲明啊,我可沒有哪里冒犯過她,你說,是不是你——你兩暗地里有什么秘密?”
米迦勒說:“你不要胡說八道了,我和她統共加起來,沒說上過十句話。你的想象力未免太豐富了些?!?/p>
阿隆把毛線帽又戴回到頭上,給額頭撓了撓癢,說:“那八成是她在那兒偷偷地暗戀你,你還不知道呢!這女孩,我早就覺得有點兒不對頭。照我的經驗,越是那種外表文文靜靜,話不多說的人,內心的欲念也許越瘋狂。別看她斯斯文文的,背地里,是個什么偷窺狂,妄想癥——也不一定!”
米迦勒搖搖頭,笑道:“對女孩子,你少說兩句刻薄話吧,上帝護佑你!”
兩人鎖好車,朝教學樓走。阿隆突然發現了什么,推了推米迦勒,朝他努了努嘴,笑道:“你看吧,不信我?敢不敢和我賭一把。你去約她,看看她什么反應,便知真假了!”
米迦勒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棕紅色的大樓邊,露出喜妍小小的一張蒼白的臉,像一朵風雨中戰栗的水蓮花。
他不解地聳了聳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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