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愛麗絲

　　愛麗絲對我說：“你們都很虛偽。”

　　（一）

　　空氣在額前被劈開，又迅速向腦后聚攏去，我可以清晰的聽到心臟不堪重負的轟鳴在耳膜上擊出“咚咚”的鼓點。小腿像綁了沙袋似的沉重。幾個男生很輕松的超過了我。

　　“不行的話就歇一下吧。”愛麗絲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費力的搖了搖頭，加速趕超了那幾個男生。愛麗絲一定在我身后幸災樂禍，一直都是這樣，沒有什么比我的失敗更讓她開心的了。

　　操場上沒有燈，只有護欄外的路燈照亮著靠近街道的那部分跑道。跑步的人越來越多，我逼著自己盡量拉開步子，超過了，一個又一個，這是一種近乎自虐的快感。愛麗絲曾說過我完全不懂得揚長避短，放著我最擅長的短途跑不練偏偏要去嘗試對我來說就像長征一樣的長跑?？晌也⒉皇窃谟柧?。兩腿的頻率擺動到極致，一圈一圈，足夠疲憊到什么都不用想，貌似是一圈圈望不到頭的痛苦，但其實是無邊境的自由。

　　我費力地挪動灌了鉛般沉重的步子，襯衫已經完全濕透成了深色，粘在身上。下了晚自習的學生結伴嬉鬧著，蹦蹦跳跳像一只只歡快的兔子，門口的小攤販在路燈下鋪好了塑料布，擺上頭飾、夜明燈等小貨物，幾個女學生蹲在地攤前一邊翻撿著一邊討價還價，攤主一邊應付著顧客一邊伸長脖子四周張望，提防著城管的到來，準備好隨時迅速卷鋪蓋走人。這年頭，擺地攤就像打游擊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校園附近總是熱鬧的，可我卻好像虛脫了一樣。愛麗絲停了下來，轉過身看著我：“初中三年在田徑俱樂部魔鬼訓練的成果，居然只用了一年就退化成這樣。”

　　我沒有說話，不置可否，她說的對，高一一年還沒到，我就明顯感覺到體能下降得厲害，連跑個八百米都很吃力。我似乎聽見愛麗絲不屑地從鼻腔里哼了一聲：

　　“想贏，那就不要停?！?/p>

　　路燈已經亮了，暗黃的燈光在我身后照出一截短小的黑影。愛麗絲站在路燈下，我卻看不見她的影子。

　?。ǘ?/p>

　　很快期末考試就要到了，然而在考試之前我面臨著高一最重要的選擇。

　　班主任在講臺上大肆渲染著學理科的好處，慷慨激昂地給我們洗腦，唾沫飛濺，天花亂墜，如果說高考是過一條江，那么我們學理就會像瘦子走在結實的鋼筋橋上，而學文則會像胖子踩在細蘆葦桿上一樣，順利通過的概率顯而易見。班主任絕對是個后知后覺的人，嘮叨了大半節課才意識到不應該在我們面前如此顯露的展示自己天平的傾斜。他翻了翻講臺上的備課筆記，頓了頓，淡淡的補充了一句：“當然，文科也是可以選的?！?/p>

　　放學后，我把書包掛在雙杠上，開始圍著操場跑起圈子。沙坑邊有兩個男生在練習跳遠，助跑，起跳，落地，如行云流水般的一系列動作，然后很熟練干脆的脫下鞋，倒出剛剛鉆進去的沙子，繼續助跑，起跳。我本想讓傍晚的風理順我的思路，卻不想愈發的糾結。小路兩旁柏樹上的鳥雀，好像一邊嘰喳著：選文科！一邊嘰喳著：選理科！聒噪不安。

　　晚飯時候，我說：“今天要填文理分科的表?！眿寢屄犅勌痤^：“哦，是嗎？那你想選什么？理科嗎？”我看了明娜姐姐一眼，沒再說話。吃完飯我回到房間攤開作業本，刷刷演算著。明娜姐姐跟了進來，坐在我旁邊，直直的看著我，看得我渾身不自在。我擱下筆：“怎么了，我寫作業呢。”

　　“文理分科的事還沒決定，你能有心情寫作業？說說，你是不是想選文科？”明娜姐姐拉過椅子坐在我旁邊。

　　我想了一會兒，用力點了點頭。

　　明娜姐姐看著我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文章寫得不錯，可天底下能寫一手好文章的也不是一個兩個。你要面對高考，出奇制勝是少數，還是穩中求勝的好?！彼诩埳虾鷣y的畫著橫線，始終不看我一眼，“不過不管你選什么，我都支持。你要是考慮好了，我幫你叫你媽進來，你自己跟她說?！?/p>

　　在明娜姐姐出去喊我媽的那段時間里我想了很多，包括班主任提及的理科難學好考，文科好學難考定律。理科和文科在志愿單上的距離不過兩厘米，可在我看來，它們一個是夢想一個是現實。在門打開的一刻，我決定我要選擇夢想。

　　媽媽笑瞇瞇地走過來，手搭在我肩上：“志愿單填好了吧？”她一低頭看見了我放在桌上的空白的志愿單，“怎么還沒填？”

　　我頓了一會，不知道哪來的對抗的勇氣，對她說：“我想選文科。”

　　媽媽愣了一下，搭在我肩上的手不知不覺加重了力度，就那么僵持了一會，說：“上次家長會，我跟你們班主任聊過，他說你潛力大，最好去學理。你要知道學理以后工作好找，可以少走很多彎路……”媽媽苦口婆心的嘮叨，嘴角有了白色的沫沫。我說：“我還是想學文，我數學好，占優勢?！眿寢尩椭^看著我的志愿單，轉身坐到床沿，聲音突然就沙啞了起來：“你班主任跟我說，你要是他家閨女他就讓你去學理，很多人是因為學不好理科才去選文科，可你不是學不好理科……”我想盡快逃離這綿綿不絕的洗腦，差點就脫口而出一句：不要說了我選理科還不行么？可是卻不停地想到高三在悶熱的教室里被一道道理綜習題折騰得憔悴的臉。

　　愛麗絲湊到我跟前，略帶嘲笑的表情。我不能忍受她像看笑話一樣看著我，我向右躲了躲，想離愛麗絲遠些。愛麗絲卻笑了：“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可以看見我，所以你最好不要躲我，不然你媽媽會以為你在討厭她。”說完愛麗絲看了我媽媽一眼，笑著走開了。

　　果然，媽媽的眉頭像麻花一樣擰在了一起：“我知道你不想聽，但你得了解情況，理科比文科的高考錄取率高很多。我們做家長的還不是想你以后的路好走一些。你好好考慮考慮?！?/p>

　　我記得郭敬明對于自己當初選文理科作過一個比喻：文科就像我的左手，理科就像我的右手，問我選文還是理，就等于是在問我，你是要砍掉你的左手，還是右手？我覺得這句話用在現在的我身上則是再恰當不過了。

　　愛麗絲坐在窗臺上，去掉了黑色斗篷帽子，轉過頭問我：“你到底選文還是選理？”

　　“你剛才不都聽見了么，還問什么？”

　　“那是你媽媽的意思，我是在問你?！?/p>

　　“我也不知道，學文會比較輕松，平時肯定有時間寫寫隨筆。我就怕到時候學了理之后忙得像轉不停的陀螺，連看小說寫東西的時間都沒有了。”

　　“那就選文，還猶豫什么？最起碼現在你做的決定，等你長大后，不會因此后悔。”

　　“可是高考理科的達線率要比文科高很多很多啊，而且我歷史一直那么差。要是什么都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那該多好。一塊廣告牌掉下來砸死十個人九個都會寫文章，文章寫得好的人太多了，我沒信心跟他們競爭?！?/p>

　　愛麗絲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人真麻煩！”

　　我低下頭，準備填寫這張該死的志愿單，只要在“理科”的下面填上是，在“文科”的下面填上否，我就算是完成使命了。已經深夜，媽媽和明娜姐姐在客廳等著我的決定，我卻遲遲下不了筆。我只好安慰自己，時間是可以擠出來的，如果寫作真的是我的愛好。

　　媽媽審視完我填好的志愿表，長長松了口氣，明娜姐姐露出一副“早該如此"的表情，走過我身邊小聲說了句：“你以后就會知道，你現在的選擇是對的?！?/p>

　?。ㄈ?/p>

　　愛麗絲對我說：“你們都很虛偽。”

　　我像個失去了底氣的逃兵一樣沒有吭聲。愛麗絲坐在我的床上：“你初中過得不快樂嗎？至少不用像現在這樣擔心這擔心那的，連選擇自己喜歡的東西都不敢了，還要察言觀色在意別人對你的看法。怎么好像一夜之間，你就變得不再聽我的了，我不認識你了。”

　　這是愛麗絲第一次用平緩得波瀾不驚的語氣和我說話，她并沒有期待我的回答，拆開一袋巧克力安靜的吃著，從柜子上抽出一本雜志來讀。

　　媽媽推門進來給我送牛奶，看到被愛麗絲弄亂的床，嘆著氣一邊收拾一邊訓斥我：“你怎么又把吃的東西放在床上！哎呀，跟你說了多少遍不要在床上看書，你不是已經把這壞毛病改掉了嗎？你看看這亂的……”

　　床鋪得平平整整，愛麗絲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懶散地再躺上去。我感覺到她在看著我，眼神陌生地看著我。

　　我回過頭，愛麗絲接觸到我的目光卻迅速地把頭轉向一邊:“看我干什么。”

　　“沒事?！?/p>

　　我埋下頭演算著練習本上的一道數學題，這道題我之前做過，可現在卻怎么也算不出正確答案。我急躁得把草稿紙翻得嘩嘩響。愛麗絲忽然夢囈一般地說:“你也許更需要真真實實存在的人給你的鼓勵與支持，你不需要我了，而我的存在，只會給你帶來麻煩而已?！睈埯惤z望了望我整齊的被子，黑色的斗篷帽檐遮住了她的臉，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整整一夜，我只夢見了一個場景，就是不停地奔跑，好像在追趕什么。醒來后我渾身酸疼，似乎真的跑了一整夜。媽媽應該是做了壽司，我聞到了我最討厭的胡蘿卜的味道。我穿好衣服跳下床。

　　桌上有一張字條，上面只有一句話:

　　或許廣告牌掉下來砸死十個人真的有九個會寫文章，但能堅持下來的，一定沒有九個。

　　書柜上的卡布奇諾巧克力不見了，那是愛麗絲最喜歡吃的。我的心忽然一下輕松了，以后，就不會有人總是反對我變得乖巧順從。心又忽然一下子很沉重。

　　“想贏，那就不要停?！?/p>

　　“最起碼你現在做的決定，等你長大后，不會因此后悔?！?/p>

　　推開窗戶，夏日的一場雨讓小草也豐盈了起來，樓下的芭蕉縱情伸展著。我不知道愛麗絲能去哪兒。

　　愛麗絲不是人，她只是一個隱喻，是我們最直率最不顧后果的那部分生命，當世故漸漸將我們原本飛揚跋扈的棱角磨得圓潤，當張狂已經不見了時，愛麗絲就離開了。我學會了平穩地生存在這個真實的世界上，卻失去了那最寶貴的天性。

　　“或許廣告牌掉下來砸死十個人真的有九個會寫文章，但能堅持下來的，一定沒有九個?！?/p>

　　抬起頭，遠遠的天空上飛機嗚嗚飛過，拖著一條長長的白色的尾巴。

　　你還會回來么？

　　Al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