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去的列車上。小蕪還沒有坐過一次火車,我和陳木能一起帶孩子出行的機會十分有限,他的時間又總是爭分奪秒,選擇飛機出行是不變的方式。但安老師說不妨早一些走,這樣耽擱在路上的時間正好用來觀賞車窗外秋日風景。小蕪一直趴在車窗前的小桌上,指給我們每一處他眼里的“奇觀”。
聽見軌道撞擊的聲音,看見外面變幻的色彩,記憶隨著距離拉遠,對我實在是一種放松。身邊有孩子陪伴就是有這樣的好處,他的眼睛是那么干凈,歡喜又是那樣簡單,讓人無法不懷疑自己悲傷的意義何在。赤子之心當真是十分珍貴的。
安老師削一只蘋果給小蕪吃,望見我會心的笑容,他略微皺緊的眉頭也多少舒展。我知道他和師母都擔心著我的境況,眼下的我,身心疲憊不堪,自己也知道在鏡子里面的一張臉孔,寫滿了憔悴與憂郁。我可以對小蕪歡笑,卻無法對其他人。
他便又削一只給我,在我們的車廂里,與我一同陪伴著孩子,閑話家常一般:
“告訴家里人要回去了嗎?”
“打過電話了,他們很意外。但聽出來語氣是高興的。”我說,我當然希望自己的歸來可以給父母帶來安慰,但聽電話里面他們興奮的聲音,又讓我產生負擔。
我該如何去偽裝自己的生活甜蜜而安穩,如最初陳木向他們保證過的一樣,我又同他們信誓旦旦宣布的那樣。我從沒想過自己婚后的第一次回家,會是此刻的心境伴隨。
養育小蕪讓我深深體會為人父母的心情。子女與父母的血脈相連,我的悲喜他們自然也感受得到。思來想去,真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們端詳的神色。
安憫年低著頭,削下一段果皮,沒有看見我的憂色。于是他繼續說:“回家去好好休養一陣子,對你,對你們的婚姻都是有好處的。這事陳木知道了沒有?”
“一向我都是等他給我打來電話。沒什么意外事情,我不想打擾他工作。他的電話現在還沒來。”
他抬起眼睛,端詳我一陣。我受不住他眼神的審視,只好強笑著去接他削好的蘋果,裝作食欲還好:
“這蘋果好甜。師母就是會挑東西。不像我,小蕪總是說,我糊里糊涂,不如人家媽媽那樣聰明。”
安憫年沒有接話,倒是小蕪回轉過腦袋,瞪大了黑眼珠瞧我:“就是嘛。媽媽連菜都燒不好,有好幾次都黑掉了。”
我搖著頭無奈的笑。烹飪連同家里的所有家務一樣,都是我從頭學來的本事。在家里做女兒時好吃懶做慣了,從來沒聽進去過媽媽一句勸導,她說在家享多少福,在外便要受多少罪,過去我是不信的。我只當大我三歲的陳木會悉心照料我,卻沒想,無論男女年齡差異多大,留在家里的那個都無法回避著手做雜事。
誰讓家里的經濟支柱是陳木呢?這又是一段我不愿意回想的過去。安老師沉靜的嗓音打斷我的聯想,他鏡片后面的眸子深邃黑黝,與我高中記憶里的那張面貌相比雖然老去些,神情還是一樣的。他像過去耐心教導我功課時那樣:
“知秋,從前你不是這樣妄自菲薄的。你把陳木那樣仰望著,固然是對他的愛與尊敬,不也就把兩人距離無意中拉遠?”
“我們的地位,而今本來就是差別的。家中,外界,都是一樣。”
“是因為經濟原因?”
“應當是吧。我沒有怪怨任何人的意思,畢竟是我自己當初做出的選擇。全職太太如果也算一門職業的話,我就該盡心把它做好,讓陳木在外少去后顧之憂。”
“身為男人聽到女人這樣的言論,或許我該贊許你,”他不掩飾的笑了,“難道你要的就是陳木一份贊許,難道你不覺得你把自己的價值定義得太微薄了么?”
“陳木不是別人。他是我的丈夫,是小蕪的父親。他對我的贊許,可以維系一個家庭。。。”
“維系到幾時?”
“到他疲累時。”
安老師帶著一種陌生的神色注視我此時此刻的眼睛。他從我的眼睛里好像端詳見了絕望一樣的坐立不安。猛地,他的視線轉移下來,我也感覺有一股暖流順著皮膚滑下嘴唇——
我下意識擦去,還惘懂之時,安老師快速抽出幾張桌上的紙巾放在我面上,同時將我肩膀微微后傾,似在試圖固定住我,不叫我動。
他急切的問:“怎么回事?鼻血突然就流下來?”
我沒想過那溫熱水滑的液體會是身體里的血液。小蕪緊緊地抱住我的身體,小手胡亂地試圖用紙巾擦拭掉我鼻子周圍的血跡,命令般的學著安老師:
“仰著!別動!”
我只好不動,眼神空落地張望著車廂頂端的空調,吹拂著機身周圍的一根緞帶四下起伏。我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身體出現的狀況一次比一次匆促的提醒我危險的到來,但我無法明確它,伴隨著暈眩與失血,憔悴與疲憊。
血終于不再流了。安憫年告訴小蕪這是因為車廂里太熱了,媽媽身體虛弱才要流鼻血,小孩子更要多喝水才可以。小蕪于是聽話的滿滿喝了大半杯水,把剩下的又倒滿推給我:
“媽媽,你要記得喝水呀。你太糊涂了。”
我只好接受他的處方,汩汩地喝完水,小蕪驗收過才又去看他的風景。安老師手里的紙巾還有一塊,他擦去小蕪沒有留意到的一縷我嘴角的血痕。
我想如每一次意外發生時那樣輕松的感謝他,但這一次,安憫年拒絕接受。他說:
“下車以后,我們先去醫院。”
“我沒有什么病。。。”
“別說了,有的事情你拖也無妨,有些事情,是拖不起的,”他望一眼身邊的孩子,又望向我,“就當為了小蕪吧,也讓孩子安心一點,你才是孩子的依靠。”
安老師說得很對。我將頭轉去窗外,車子一點點向北邊駛去,茂盛的花木正在凋零,蕭瑟的秋天已經到來,在北方,這變化更殘酷一些。變化就要來了,我卻是變不起的,在這個家庭里,小蕪已經習慣與他的母親相依,他的父親還沒有歸來。
之后的旅程里,我都在沉默中祈禱,事情不要太壞。我更在祈禱的是,陳木可以早些回來我們身邊,接替我肩上承擔已久的重負。
從醫院出來的出租車上,小蕪坐在安老師懷中,仍興奮地與他討論北邊景色的變化。這里葉子已經落了大半,樹木光禿禿地,枝椏肆意的舒展。這里天晴云闊,空氣里沒有那么多的濕潤,寒冷也是凜冽的。小蕪簡直不可置信這是媽媽度過童年青年的地方,因為這里對他完全陌生,對我也開始成為一個夢境。
安憫年始終沉默著安撫孩子,我們一同坐在車后,可他幾乎不會望向我。發生這種事情,他不知再如何古道熱腸地安慰,但我何嘗需要安慰呢?望著家鄉街道的一點一滴,我完全沉湎于對少女夢境的懷念,我很清楚,我眼下擁有的一切,都很快要成為懷念了。
醫院的診斷對安憫年來說,無疑是噩耗。對我不過是確鑿了早已有之的猜測。這幾年里,我的心可能早就枯掉了,我不在乎自己會多活一天還是多活一年,我的生命在小蕪身上已經得到延續,他可以好好活下來,我別無所求。
我仍在等待陳木的電話。但口袋里的手機安安靜靜,我不禁揣測如果他在遠方知道我患病的事情,會否馬不停蹄趕回來?還是,他根本不會相信——
閉上眼睛,我也多么不愿意相信啊。可這一天來到了,如我意料中的一樣,病因我更加清楚。這一切的發生,都歸咎于我與他的愛戀。這是陳木送給我的新居,誰能想到,他也送給我一座墳塋。我們結婚那時候,倉促住進他剛裝修好的房子,新婚之夜的晚上,我看著身邊的丈夫睡的酣睡,自己卻無法成眠。空氣里嗆人的氣味灼燒我的鼻腔,眼睛,皮膚。可當我深夜一個人踩著拖鞋去開陽臺的窗子時,目睹一輪凈月,涼風鋪面而來,我心里懷揣的,仍是對婚后生活的期許——
小蕪健康降生了。他的健康,讓我幾乎忘卻了結婚初年那一段煎熬的夜晚。我們都放松了警惕,卻沒想到病毒在體內像一個定時炸彈,正分秒走近爆裂的時刻。我當然感覺得到每一次身體莫名的不適,但我不愿自己去證實,因為眼下生活沒有給我撒手的余地,我撒了手,陳木會像我一樣細致的照全他兒子的生活嗎?
這個家會走上解體的命運嗎?我的兒子也要跟著他的父親四海為家,亦或被孤單的留在故地?我不能再想了,手中的診斷書一下下被撕碎,那上面行云流水的筆跡也完全模糊掉,我的絕癥,我母子的命運。
小蕪爬過來扯我手里的碎紙,他問我:“媽媽,你撕什么?這不是醫生交給你的紙嗎?”
“是醫生交給媽媽的,現在已經沒有用處了。”
“寫了什么在上面?”他好奇著。
“寫需要注意休息,多吃蔬果,多喝白水。每天早睡早起,要注意鍛煉。”我對小蕪微笑,安憫年終于注視著我的眼睛,他以為我一望見他就不能笑了,但我不會。那是這一種更為凜冽的笑容,我望進恩師的眼睛里面,告訴他,盡力多笑一笑吧,你看,我還可以笑呢。
他嘆息著,沒有話說。出租車越來越近的開去我家里的街道,我的笑容也越來越持久地掛在臉上。我要帶著一張笑臉回去見我的父母,事到如今,家,更成為我唯一的歸處了。
司機打開了這個時段的收音機,一曲舒緩優美的旋律慢慢飄出來。笑容在我面上竟凝固住了,這是我最愛的一曲。《somewhereintime》,出自同名電影,而今也被時間淘洗,成為經典。它仍然乏為人知,人們或許熟悉旋律,卻知之甚少。
原來這世上還有許許多多的知己呢。我會心笑了,旋律伴隨后面的車程漸漸輕了下來,后面是主持人感性優雅的解說,他道:
“似曾相識。而今還少還擁有這樣的情緒,人們來去匆匆,彼此間根本來不及端詳,也就失落掉許多可能中的緣分。記憶里的那個人,如果再次遇到,或許可以說是似曾相識,但如果遇不到呢?命運向來負心,好在還有這一段旋律。”
是我恍惚?還是這一上午的情懷洶涌,給我錯覺?是記憶的回光返照,人在瀕死之前,總能產生的輪回錯覺?我不忍問出來,安老師則直接告訴我:
“那是他。他現在在電臺做一檔節目的主持人,聽說很受歡迎。上一次同學聚會你照顧小蕪沒來參加,我見過他。季云生。”
季云生。我點點頭,是這個名字。也的確是他的聲音。過往轟烈的回憶在腦海里轟烈開過來,像一架高速運行的快車,沖破所有生活里細枝末節。但,是沖不破人固有的宿命的。我想起他,盡力回憶他的面貌,我們的高中時代,那于我已經過分久遠了。
“他很好嗎?”
“我不清楚。知秋,你要見他嗎?”
“您認為到這個時候,我是什么人都可以見了。”我自嘲似的對他笑,瀕死之人有這樣的特權,我還沒有這樣的準備。望著家門口近了,我將僵硬住的笑容,對著小蕪的臉孔來學習舒緩。
可我眼前望見的,卻是季云生在記憶的陽光中談笑風生的模樣。他有著和小蕪相同黑黝的眼珠,嘴角輕揚,帶出戲謔的弧度——
我笑了。淚水也流了。
稚子無辜,誰來給我多一點時間?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