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文字生涯也無涯

　　轉眼間回來上班接近一個月了。開始工作了，其實也就是說，開始寫材料了。又是工作會，又是職代會；又是去年的總結，又是今年的安排。總結寫得充實一些、嚴謹一些、特點突出一些，讓人看了印象深刻一些；安排寫得創新一些、概括一些、具體一些，讓人看了嘆服一些。任務一個接著一個地來，我就只好一個接著一個地寫，材料一個接著一個地出，日子一天接著一天地過。我的文字生涯，我的工作生涯，我的人生生涯也就在這個狀態下過著；有人說你真累啊，我只好回答，除了弄這個，還會弄什么呢？

　　屈指算來，搞文字生涯也都快二十年了。上師范的那陣子，是文學正熱的時候，每個人都夢想著成為一名文學家，加上中師生沒有高考壓力，因此這夢就做得更加透徹些。那時候的我成了班里做夢做得最深的“夢頭兒”，可從農村出來的我，好書也沒見過幾本，還弄不清文學到底是怎么回事，且剛剛經歷過中考的暴風驟雨，那份基礎真是可想而知了。但這毫不影響做夢，世界是最自由的東西可能就是做夢了，那是無產階級專政也管不了的事。每天浸在那些甜蜜的小說里、優美的散文里、激動的詩歌里，每天寫很長的日記，每天寫很多的詩，課堂上也寫。記得“發表”的第一首詩歌是《十七歲，金色的年輪》，登在班級的《晨曦》手抄報上，就讓人激動了好一陣；此后也只有兩篇登到校刊上，還是讓人激動，不過此后再也沒發過什么東西，因為能者太眾，我的那些狗屁文章，在報紙上總是入不了流。夢醒了，文學的事沒弄成，成績卻落了一大截；緊追慢趕，好容易才把成績弄到全級的前20名；本來保送上大學是與我連邊兒也不沾的事，可突然來了個參加高考預選定人員；我左沖又突地就進了圈兒，被送到師專去深造。

　　文學夢沒做成，算起來還是有收獲，文學功底倒給練出來了，從一年級開始，就成為校園廣播站的通訊員，此后又成了記者，最后又成了編輯。班里的什么總結呀、典型呀、消息呀、通訊呀，都是我給弄的，班主任也愿意把這份差事交給我，當然把我職務也由學習委員轉換成宣傳委員。以后回想起來，我的文字生涯從那時也就開始了。我每天就泡在那些材料里，等到去實習，還習慣性地寫一些工作要點之類，安排學生弄到黑板報上，校長還夸了一下。說是這么說的，但這東西在那時真的不頂飯吃，我還得去農村小學當老師，幸虧保送上了師專，在師專又實實在在地學了三年的中文，這文字上的事還在繼續弄著。

　　臨近畢業那會，教師的工資待遇不太好，工資拖得很厲害，半年以上地拖，誰也不想去當老師，班里的二十多人轉行了。在命運安排里，我也轉到另外一個行業里去了，當時甚至不知道這個行是個干什么，但經過從省到市到縣的辦手續，就在邊城一個小單位里上班了。分給我的工作是政工干事，這個名詞也好象是第一次聽說，后來弄明白了，也就是個黨支部秘書角色；主要的工作也搞清楚了，就是弄材料。

　　上班十多天，上級單位要在這里舉行一個現場會，領導讓我寫一個經驗交流材料。剛來的我基本上是懵了，因為情況不熟，也因為格式不懂，還因為初試牛刀的緊張。幾個熱心的前輩幫我找來了一大撂材料和文件，我把自己關到房子里苦讀三天三夜，并把他們做的那些實事給摘出來，大概歸了一下類，根據以往的經驗，給起了幾個醒目的小標題，再修整了一下，就弄成了一個大樣，然后一遍又一遍地修改，進行五六遍，覺得差不多，就交給領導。領導一看，說這還行；我還試探性的問領導，你看主題清楚著沒；其實領導也不大說主題這詞，主要看意思弄明白了沒，結果他說清楚著呢，這材料就算過關，上了交流會議。后來開會的人都說這材料不錯，虛套子也少，來的這個學生可真能干呀；連領導那次喝了酒，在門房老梁那兒直夸我，老梁也就輾轉著告訴我，我自個也就偷著樂了一回。

　　此后，原來的政工干事就正式把工作交給我，他自己去搞勞資了。我每天趴在那個辦公桌上，寫呀寫；因為住的是這間辦公室，晚上也是經常寫，寫了大半年，年底一檢查，我負責的這塊工作，在書記有病住院的情況下，竟然得了個并列第一名。由此，領導更加重視我，支持我，跟著我的材料也就更多了。從那時開始，就寫新聞稿子，先上市上的簡報，后上省上的報紙，結果職工們都說，領導們也說，這個學生還真能寫，市上領導下來檢查工作，也關心我的工作情況，次年初就把我調到市上單位的宣傳科任干事。于是，我每天就捉摸著寫那些反映單位情況的稿件，寫了抄，抄完再寫，一年編三十多期簡報，發四十多篇稿件，年年科室拿先進，個人年年拿優秀通訊員，不知不覺五年時間過去了。單位弄了個競爭上崗，本來我把名次弄到第一了，擬定去一個基層單位當副職，那個單位的領導也積極爭取讓我去，說可以幫助他更好地工作，可領導說我的材料寫得好，還是給個待遇，給咱們弄材料吧。于是掉開宣傳干事，擔任黨委秘書，任務就是那些長長的材料，領導講話、安排總結、經驗材料、體會文章，一篇接著一篇地寫，寫著寫著十年就過去，任了科長得兼秘書，任了主任還是兼著秘書，基層也不能去，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我的材料寫得好。

　　就這么，我在材料里泡著，那些去省里開會的經驗材料，那些應付檢查的匯報，那些領導的心得體會和述職報告，那些重點宣傳的新聞稿件，都交由我來弄，因為只有交給我，大家比較放心。寫著寫著，論文就獲獎了，全國的大獎；寫著寫著，材料就受表揚了，說提法比較新；寫著寫著，光陰就過去了，從黑發到白頭，從青春年華到接近不惑。回過頭來看，和我一起調到機關上的同事，都下去擔任著基層單位的“諸候”，每天耀武揚威地坐著小車來來回回。只有我一個人，就這么靜靜地坐在辦公室里，每天面對著電腦，一個接著一個地寫材料。有時候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換換環境，別把自己給弄癡了；可回過頭來又安慰自己，除了弄這個，我還會弄什么呢？喝酒吧，你不行；結交吧，你還是不行；打架當然不行，就是和一線職工的吵架也不行；在那個場里，怎么也得算個門外漢，還是弄這個，熟悉！

　　我知道，這個生涯是個無涯的生涯，想著當年那么紅的作家，現在都轉行要么搞研究，要么去經商，要么就什么也不是了；何況我一個碼漢字的，還能怎么樣，還是繼續弄材料吧。單位舉辦培訓班，我一條條給他們數材料的寫法，說得頭頭是道，他們個個點頭稱好；再看那厚厚的七八本稿件集子500多篇稿子，心里頭也有時冒出點成就感來。可材料這東西，用的時候，總說沒寫好，高度要高、深度要深、角度要新；可用過后，誰也記不起啥時候有過這么個材料。領導還說，主要是要干實事，說得好不如干得好，寫得好不如干得好，群眾也是這么說的，這才是務實的作風。等到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就只剩下幾個弄材料的秘書，依然趴在那些個角落里，又在琢磨下一個材料，該從何處下手。大概現代的中國，大凡秘書們，材料的命運以及出材料的這些人的境況，都和這差不離。

　　學也無涯，寫也無涯；其生也有涯，其寫也無涯；以有涯應無涯，真的希望這材料也有個斷子絕孫的時代。2009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