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堯,醒一醒,醒一醒……”
這是一陣雜亂但內容還算清楚的呼喊,我從桌子上支撐起沉重的身體,艱難地將眼睛完全睜開。周圍站了很多同學,大家都擔心地望著我。
頭很痛,脖子也酸,大概是因為睡姿不好的緣故。
“遠堯,沒有哪里不舒服吧?”老師彎著身子一手輕輕扶著我的肩膀問道。
“沒有,沒有……”我揉了揉眼睛,站起來,看了看墻上的時鐘,時間指向兩點,差不多該去參加最后一堂考試了。我跳了兩下表示自己完全沒有問題,大家便散了,老師送我們去參考。
“考試前的午休居然都能睡這么死,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一點都不會緊張?”組長抱著書包跟在我身后問,我能聽出她的笑意,她倒是完全不擔心我的考試發揮。
“不能說是石頭,應該是鐵。”我回答。
“你少自吹自擂,還鐵呢,你當自己的心是無堅不摧的嗎?”組長嗤笑道。
“我不是這意思,我想說的是,鐵這玩意兒吧,能夠生銹,那時候就變得不堪一擊了,可以更好地代表人心啊。”我說。
“怎么能這么說?人心不應該隨著成長而越來越強大嗎?再說了,石頭也是會被風化的呀,就不能代表你說的那種人心?”
這姑娘非要和我爭個高低,應該是因為考前有些緊張,所以變得較真起來了,我隨便應付了兩句,說了些祝好運的話,便走進了考場。
題目并不難,很快就寫完了,但我多少也有些緊張,加上老師之前反復叮囑不要提前交卷,所以我一遍一遍地檢查著卷子。
鈴聲不知什么時候響起來的,好像等了很久,又好像只過了片刻。放下筆,緩緩起身,那一刻,我的初中,正式結束了。
中考并不像高考完后那么瘋狂,那么讓人感慨萬千,但于我,卻不得不像是梳理蠶繭那樣,一絲一縷地回望這三年的一切,我當時的確是認真地回憶了,但具體回憶起了些什么,我已經記不清楚。
大家揮手告別,或單獨,或成群地離開學校,有一些同學還心有不甘地對著答案,還有一些則圍著老師說些以前不好意思或是沒來得及說的話。
我經過連廊,老師正被一群同學圍住,她看見我,問我感覺怎樣?
“感覺不錯。”我回答,每次別人問我的考試情況,我都是用這一句來回答的。
同學們都笑了,老師也笑著說我總是自我感覺良好,這次可一定要拿出個讓人振奮的分數來。
我走進廁所,一股煙味嗆得我一陣咳嗽,走進去一看,只見阿潮和小強正面對面地蹲在一個便坑旁,兩人手里都拿著一本書,時不時地撕下一頁來扔進便池里的火堆中。
那場面,就像是兵敗撤退前銷毀文件。
他們看見我,招呼我過去一起發泄一下。阿潮從身邊的一堆書中抽出一本扔給我。
“這些書好像在高中之前是有點用的,聽說暑假還得看看,好跟上高中的節奏。”我說。
“得了吧,那是你,就我這樣的,早燒了早痛快,反正已經能夠升學了,加把勁兒不就成了?還擔心跟不上節奏?”阿潮說著一次性撕下好幾張扔進火里。
小強也嬉皮笑臉地跟著一起邊撕邊說:“你只怕是還沒睡醒吧?成績還沒出來就確定升學了?別把自己送到鄉下去讀高中啊。”
“切!不說一中,老子八中總是上得了的吧?”阿潮不屑道。
走出煙霧繚繞的廁所,來到承載我們三年時光的教室外、那承載了我們三年體重的走廊護欄邊。幾乎每次下課的時候,都會有好多男生或趴著,或仰著靠在那護欄上,令人吃驚的是那空心管居然一點都沒有變形,而且在我們的摩擦下變得更加光閃閃的了。
帆一個人在那里,靠著護欄,這一次,他沒有看自己的小冊子,也沒有欣賞外面的風景,只是仰著頭,閉著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模樣。
我走到他身邊,雙手搭在護欄上,與他一樣,擺出一副悠閑懶散的樣子。
“都放大假了,還不快點逃離學校。”我調侃道,我想著,這家伙就算是再怎么有忍耐力,再怎么宣稱一切皆自然,他肉體上承受的那些痛苦應該是真切可感的,有著很強主觀性的。在我看來他不會對這里有什么好印象。
他睜開小小的眼睛,看著我一笑,然后又閉了起來,緩緩道:“我在感受青春的最后余溫啊。”
“你開什么玩笑?”我邊笑邊吃驚地說,“才初中畢業,你的高中,大學,那不都是青春嗎?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難怪總有人打你,他們都對你感到莫名其妙啊。”
“言不由衷,假話。”他說。沒看我,但用手指著我。
“你這么說就太小瞧人了,當心我再踹你。”我開玩笑說,但心里總有種隱隱的不安。
“說這話你自己信嗎?不過罷了,信也好,不信也好,有也好,沒有也好,這些都是自然,我只是按照我自己的想法行事,這也是自然,你認同我也好,不認同我也好,這同樣是自然。”
與他告別前,不知怎么,他突然認真起來,低下頭,正視著我。
“以后再見到我,我也許不會再像如今這樣說話了,再踹我,可能也要還擊了。”他說完,朝我微微一笑,讓我不知他這話里有幾分真,幾分假。
操場上,我,盾,還有其他幾個男生,一起打了初中時代最后一場籃球。問考試的情況,盾說他很有信心,必定能取得省重點的錄入。閑扯了一會兒,我們各自回家了,并約定暑假一起打球。
過了幾天,老師突然說要舉行聚會,班上所有同學都要去,這是老師最后一次向我們發布教師令,我們都去了。整個歌舞廳被包了下來,同學們又唱又跳,男生們偷偷地喝了些酒。
有不少同學起我和青的哄,我們倆都很尷尬。
晚上,我躺在床上,由于喝了酒,頭有些痛,但腦子還算清醒。心情基本上是喜悅的,但那失落了什么的感覺卻也格外明顯。
手機震動起來,一個陌生的號碼……與其說是電話號碼,不如說一堆亂碼,從沒有接到過這樣的電話。
我怕是什么新型的扣費手段,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被好奇心給打敗,摁下了接聽鍵。
我將手機放在耳邊,說了聲“喂”就不再出聲,等著對方開口。
但過了很久,那頭依然沒有說話聲。
“喂,請問找哪位?”我問。
“遠堯。”
兩個字,也就是我的名字,即使經過了信號轉換,這聲音仍然格外地動聽,就像,一只小貓在耳邊輕輕地邊叫邊撒著嬌。
我不可能忘記這聲音的主人,盡管那主人很少用這種語氣叫我的名字。
“是我。”我憋了半天,也只說出同樣兩個簡單的字。
“過得好嗎?”
“你走了之后雖然變得無趣些了,但總的來說大家都很好,都是些招人喜歡的家伙,日子挺舒坦的。”我說,不知怎么的,剛剛聽出靜的聲音時那種激動萬分的心情開始漸漸變淡了。
“是嗎?那就好……你是否找了女朋友呢?”靜突然問道。
我笑了,“你怎么變得跟我老媽一樣?說起來,這也不該你擔心吧?”
我大概開始明白為什么那激動的心情會變淡了。
“怎么就不能問?告訴我答案是這么令人反感的事情嗎?還是說,你以前對我所抱有的感情,都是虛假的?”
我沒有立刻想明白靜話里的意味。
“沒有半點虛假。”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我差不多猜到靜接下來該說什么了。
“那么,你喜歡我嗎?”她問。
“喜歡。”我回答。
“哪一種喜歡?”
“狗喜歡主人的喜歡。”
那頭傳來一聲輕笑。
“真傻,世上哪有對心儀的女孩子說自己是狗的人?就不怕被我瞧不起嗎?”那頭的靜,聽起來很高興,她似乎以為我在開玩笑。
但我的思緒,卻已經陷入了混亂,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兩年后的第一次對話,是這種我想都沒想過,也不愿意去想的內容。
和靜聊了很久,我始終順著她的話說。那是,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做,如果是兩年前,在她面前,我不會這樣大串大串地說出言不由衷的話。
而那天晚上,我的話幾乎全都是假話。
“在你找到下一個女孩子之前,你會一直愛著我?”她問。
“一定會。”我說。
她說謝謝,再見。我們結束了通話。然后,我將電話卡拔出來,折成了兩半。
兩個多月后,我接到了省重點中學的錄取通知書,查分的時候,發現僅僅過線兩分,爸媽都說是上天保佑,我若是手一抖,哪怕只錯一道選擇題,就要去普通中學了。
又過了兩個月,已經是正式的高中生了,但始終無法融入那機械一般有序運轉的集體,我逐漸成了一個異類,照著自己的性子過活,沒人能理解我為什么不是坐著猛寫習題而是看小說,還是那種不被周圍人所接受的小說。
我發現我漸漸愛上了克蘇魯神話中那些畸形可怖的怪物,在那大環境中,很能找到身臨其境的感覺。
一天, 回家后,爸爸遞給我一個郵包。
那時候,我已經在網上購物,所以他沒問什么,只說不要亂花錢,多買些與學習有關的東西。
但我近一段時間并沒有買什么東西,而且一般收貨地址我都會寫學校而不是爸爸的單位。
那是一個從美國寄來的郵包。打開,里面有一朵用塑料紙包好的、有些脫水的玫瑰花,一本封面上印著花田,陽光,和穿著連衣裙的女孩背影的書,還有一封信。
葬禮。
這是信上的主要內容,靜在兩周前離開了人世。
那時候,我的心情……我不知該如何描述,一直到我走回房間,關上門,將那包裹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整齊擺在床上,我還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一切都是在無意識中完成的,就像夢游一般。
那書是中文印刷的,書名叫《我》,作者是靜。
那本書似乎沒有廣銷開來,我找遍了城市所有的書店,到網上查了一遍又一遍,始終沒有找到這書。也許根本就沒有放上市場,只是靜以個人名義少量出版。
那本書在后來的搬家過程中丟失了,但我記得其中一些字句。
“我始終都不是我,不能在陽光下奔跑,不能大口喝水,不能吃飽,不能激動,也不能和喜歡的男孩子戀愛,最終,也只是詢問他是否喜歡我,當然,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已經能夠心滿意足的離開了。”
“世界大抵是這樣,一群傻瓜在幾個聰明人的帶領下前進,而其中一些最傻最傻的,會擾亂隊伍,去尋找所謂真我,而他們最后也還是會在慌不擇路的時候扔掉這一切,重新回到那隊伍里去。”
這就是她最后留給我的了。
-----
我不知自己是否會如靜說得那樣,身心一起,重新回到那隊伍里去,不再忍受這自找的痛苦和孤獨。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永遠都會記住這個我的,不管我將他扔多遠,踩得多低,也許有時候還會拿出來玩一玩。
-----
最后要說的,這三年間,還發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北京奧運會,上海世博會,汶川地震,七五事件,六十周年閱兵,這些都對班上造成了震動,但我沒有寫。
還有,這三年,經歷了很多,也忘記了很多,但其主干和最為繁茂的枝葉在我腦中是永不凋滅的。
就這些吧。
(全書完)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