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都有一陣子沒回家了。他兩個月,我三個月。在機場又見到他的時候,我沒敢抬頭。便只模糊的見著一個身影,從遠處走近,站到我面前去,抱緊了。
我不知應如何溫順的停留他胸懷。
短暫的接觸,與他已不習慣親密。回家路上,他幫我拖著行李,兩個人也沒什么話。我注意到他新理的頭發,想來為了見我也做下準備。有些心軟,便多看他一陣。
這次回來,是不是就不走?我不知道,正如不知道當初離開的選擇是否正確。我們的感情出了問題,兩個又都是理性的人,追問不能等來答案,不如就分開一陣。看著他熟悉的背影,想起他同我說分開時的樣子:
“瀾,我后天去太原出差。要兩個月。”
當時我正站在廚房里淘洗新米。聽聞他言,指縫滑落米粒,分崩離析有如一直以來強撐的心情。我握緊手心殘留的一把:
“正巧,我也想回家去看看。”
他出差從來都是兩到三天便歸。我回家也從來都是提前幾個月和他知會。在準備一頓晚飯之前的平常氣氛中,我們都說了些不平常的決定。之后沉默的晚餐,我努力克制,想說些什么,卻連望他都不能。
眼淚一點一滴落進米飯里。潔白的一片閃著晶瑩的光,因為不想他見到,便都悶聲吃進胃里。
哪想三個月后,時間令再刻骨愛恨都結了一層冰冷的殼。我可以真正長久而平靜的注視他,在我再次回到家里的廚房,他走到我旁側時。
我目睹了他的消瘦。而他眼中的,是我感情的消瘦。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也許我變了。在故鄉的白山黑水中,我再一次變回了婚前沒遇著他的,單純寧靜少女。那些后來的猜忌爭吵冷戰,均是繁華都市里飲食男女的游戲。是他令我一直迷惘。
也許,他也變化了。
他低下頭,欲言又止。而我并不預備這樣的談話。飛機晚點三個小時,我已覺到十分疲憊,不能再透支一場需要動用感情的談話。我微笑著走開:
“家里這么久沒人住,味道都發潮了。”
“你回來自然一切都好。”
我回首,看著他,笑意更淺。他該不會以為我回來只是為了做回他的主婦,繼續以一間廚房為整座江山的生活吧?
“瀾,你不回來,我也不愿回來。。。。”他還有許多話說。
我卻打斷:“不如你去把窗子打開?”
不止為了給房子通風,更是給兩個人透氣。我太需要透一透氣。在北方待了一段時間,本已是上秋的季節,回了南邊,卻是濕熱如故。不多時,人已經一身的汗。
“要我再幫你放水洗澡嗎?”他幾乎是殷勤了。
我點點頭,想著這是最好的安排了。能讓我逃避一下兩人中逼仄的空間也是好的。過去我常用此刻他眼神里的柔情捕捉著他,而現在他也會用了。
可我們,都有抗體了不是嗎。
走進浴室之前,我聽見他在廚房里用拖鞋拍打地板的聲音。一聲聲急促的繼續,又不敢放手,力度始終壓抑著。
我問:“怎么了?”
“沒事,”他先安撫我,“幾只小蟲。”
他會這樣說,是因為他知道我對所有昆蟲都有一種天生的恐懼。以往一只偶然拜訪的飛蛾都會引起我驚叫躲去他懷里。我不知這會不會是他的手段,再轉念一想,是又如何呢?
他還以為一只蟲子會令我心回意轉,重回他懷嗎?那么他還是如舊小瞧我。
“我去洗澡了。”我沒中招。
脫去衣服,我迫不及待站到花灑下去,讓清凈的流水遍灑黏濕的皮膚。水流順著頭頂緩緩滑下去,閉著眼睛,我用嘴巴呼吸——
閉著眼睛,眼前黑暗著,大腦也恍然閃過一些過去做主婦的畫面。七八月份,南方酷暑,大米最易生蟲。我們的米,已有三月未動。這三個月,幾乎日日都在三十攝氏度以上,思想一下那些肥白的身體蠕動成群快活在米粒中飽食的樣子——
我關上水流,裹了浴巾出去。
眼前的一幕令我失聲叫喊。一只又一只的小黑點自開放的米袋中成群爬出。它們不見光太久,一旦有了出路,個個渴望一見天日。
后尾,還有些步履遲緩的幼蟲跟著爬出。
乳白色,搖頭晃腦。
它們還未長大,乳臭未干,乍看好似活動的米粒。
飽滿,圓潤,只是在動。
丈夫半蹲的身子顯出疲態,手中的拖鞋反復拿起落下,一拍打殺數十條性命。瓷磚上面很快盡是些黑黝黝的粘黏的蟲尸。
舟車勞頓后的我,一見那么密集的米蟲大會,登時全副戒備。我退回到浴室里面去,雙目失神。
他奔過來,一只手還抓著拖鞋,問詢我狀況。
“你先去清理干凈呀!”
“我去把那些米扔掉。”他無奈的又去鏖戰,繼而打掃戰場。
還好,有他在。洗過澡,換上干凈衣服的我對著浴室里的鏡子驚魂稍定。如是我自己一個人在家中應對,只怕早奪門而出,把家讓給這些蟲子了。我就是這樣的膽小,才叫他和蟲子一直都吃定我。
回到家里,這個晚上他帶來的安全感覺,令我有些心軟了。
當夜躺在久違的臥室床上,枕邊靠著他。我還是有些不安的坐起來望廚房方向:
“你確定都清理干凈了?不會有殘留吧?下面的柜子檢沒檢查過?”
他笑著把我拉過去,這些瑣碎問題讓他覺得我終于真正的回來了。一個膽怯嬌弱需男人照顧的小女子。閉上眼睛躺下去,有一度我也以為就如此了。
說穿了我并不是真的恨他。我只是不能原諒他。
他在這個夜里溫柔小心吻上我的時候,我仰在床上,幻想自己是另一個女人。那女人此刻會如何承歡?他再回她身邊她也會快樂嗎?她也知道世上還有一個我吧,他的妻。她是否也在我離家的三個月里夜夜叮嚀男人耳畔,像我過去時分:
“不要你回去。你不許離開我。”
亢奮中的男人自然知道回答什么才能不下那溫柔床榻。也許此時此刻我也需要他給我一句保證,雖然在我過去最需要它的時候我也未曾向他要過。而此刻,躺在他身下的是我,與他潔白糾纏的酮體是我——
我是活的。而她,只在我們夫妻兩的記憶中,單薄不動,成為死的。她是米,我是蟲。
想到那些蟲,我微微有些作嘔。頭一扭,失去興致。
包括失去要他盟誓的興致。
“我累了。”
只需要說三個字,就可敗壞情愛之中一個亢奮如猛虎男人的興致。其摧枯拉朽,遠勝我愛你。
我贏了。不止贏了那個女人,還有這個男人。
這才是趕盡殺絕。
這一夜,我睡得很飽。睜眼起來已是日上簾鉤。身邊有他留下的床單上的褶皺,他已經上班去了。躺在枕頭上,過去從來很單純的當他去忙碌。現在我也是這樣想,卻更多是心照不宣了。
或許,唯有經歷一次婚變,才真成老夫老妻。
我一記苦笑,起床收拾屋子了。
家里太久沒人住,氣味首先不好聞。我把所有的窗子打開,又點了一枝烏鎮帶回的水香,清甜幽微,飄裊著一個主婦的心情。把要洗的衣服丟進滾筒,掃地擦窗——
跪在地面上思緒略有停滯,怎么還是選擇了這樣的日子?不,我搖搖頭,人不過想過的舒服些。
越來越不能再考慮下去,心煩意亂。不經意丟了手中抹布出去,那塊布落地之處,驚起一個生物的細小動作。
它逃得很快,卻因為微小,始終在我視線。
一只昨日劫后余生的米蟲!
我定下心神,耐心的尋著它的來路。如果此刻我仍舊被它打敗,則證明三個月來我的修煉一無所成,終歸日子還是依仗男人。昨夜靠他,因為他在。今天他不在,我應能獨自應付。
我能,我能嗎?
撿起一只掃把,我攥在手里如臨大敵。果然,又發現兩三只匿藏在家中角落。它們如何將地盤由一只米袋擴散到四處?我越想越氣,膽子也壯些,鳩占鵲巢?平生最恨不過如此。
追蹤到門邊。等上一會,竟然它們都是從門口縫隙爬進來的。從外面走廊嗎?一種不好的預感最終占據心頭。
推開門去,我見著昨夜那袋米。
他把它丟在門邊,這便是他說的清理干凈。
不知蟲子可有熱土難離的情懷,我吃驚的目睹著它們循著舊路絡繹有序的趕路回我家。蜿蜒似一條細小的黑色河流。
這執著又可恨的小動物,竟學會死纏爛打。
我憎惡一切死纏爛打,不知收手的人。現在也連帶這些蟲,我不要的米給了它們,它們還要我的什么?
難不成我要一讓再讓?
真的吃定我?
舉起掃把,我大開殺戒。
源頭,四處,清繳,堵截,掃蕩,屠殺。屠殺的手一旦養成習慣,放下竟很難了。我發現主動出擊比被動挨打要輕松,過去我只曉得隱忍,這時候心里更多想的則是討還。
它們一只只性命,向我還清一顆顆白米。天公地道。我來不及拭干額頭的汗,先清掃了蟲尸再說。我為它們選擇的葬身之地,也是它們降生之處。
我丟棄的那半袋白米,上面又浮盈了一層細細黑米。它們生死相隨了。
關門落鎖,我靠在門板上,感受汗水沿著兩頰緩緩地滴。時間過去了多久?
時間過去了一生。它們的,我的。
我突然產生一個古怪的念頭。
他下班回來了,一進門先到廚房里探我。我背對著他站在爐灶前,煎炒烹炸。他望著我穿戴圍裙的模樣,眼中揚起的贊許遠遠勝過我問詢他一件新裙子款式如何時的樣子。或許在男人眼中,妻子所有屬性里,安全才是第一位。
他們是永遠的頑童。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自私。任性。不懂男女中更為高級的人情世故。我感受丈夫從身后擁抱著我,他的眼睛像得到母親的懷抱一樣溫順地閉緊了。
“真怕你不在。我過夠了沒有你的日子。”他說。
“洗洗手,去盛飯。”我溫柔道。
他松開手,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望著我與他擦肩而過,又去別處忙碌。這相似場景的復蘇給了他軟弱的勇氣。
他開口:“瀾。我真的非常思念你。我萬沒想到你還會回來,還會對我和過去一樣。這只能讓我加倍的感激你,我不知該說什么好。”
“那就別說了。先吃飯。”我對他微笑。
又在餐桌上。這是我們重聚之后第一次又重聚在這張餐桌上。在這張長方形的胡桃木餐桌邊,新婚時我們撿并排來坐,之后遠坐越遠,漸成相敬如賓。如西方宴會一樣分坐兩頭,他連客氣話都不再講。
通常只是宣布事情。我一直以為他會在這張餐桌上宣布同我離婚。
但現在看來,這種境況的發生要延后了。男人總是這樣,要年過四十以后才諳熟這種凄涼的道理。宿盡野花千千萬,不如歸去伴妻眠。
他浪子回頭,重新端起我這碗米。
應是我的離席助成他的領悟。胸懷大度的女人應該原諒她們迷途知返的丈夫——我們又再坐近,給他夾一塊魚肉十分方便。
他感激似的盛接這一口,我卻失手了。
魚肉裹挾濃厚的醬汁穩穩自他西裝褲上滑落。帶出一塊油跡。
我并非大度能容的女人。
我是小女人。膽怯嬌弱,忌憚一只蟲。何況一個有血有肉第三者?我是錙銖必較,又學會了討還的。
他沒有生氣,直說他來清理。我笑笑,太清楚他的清理總是藕斷絲連。如門口那袋蟲米,又如遠方那段情緣。
那片油跡,一定洗也洗不凈。
這一夜,我終于讓他盡歡。男人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的因為重新征服而產生重新開始的錯覺。實際上他畫地為牢,從未真正了解身邊的女人。
抵死纏綿時,手指探索去床板抓緊,指頭上竟有微妙的觸感。我知道那不是他。而是四腳動物微弱但快速的爬行。我猛得推開他。
“怎么了。”他氣喘如牛,在黑夜中望定我。
“有蟲子。”
“哪里有蟲子?”他囁喏著,轉去攻占我的耳垂。試圖讓我也聽不清,辨不明。可我警覺。
我坐起來扭開床頭燈,米白色墻紙上花朵的紋路在燈光下格外清楚。我試著仰頭——
床板上方,天花頂板,墻角,一面在昏黃燈光下廣闊的區域,密密麻麻駐守著它們的殘軍——
黑色的星點。尚在緩慢移動,不,蠕動。
它們慢條斯理的存活著,難以想象過程是如何轉移此處。它們或許星夜兼程趕路,只為在我倆交歡時候報復似的爬上頂端俯瞰——
偶爾墜落,或能助興。
一種自殺似的復仇。
它們大片集群。地面既沒有它們的出路,便在空中開拓。輾轉也可包圍整間屋舍,這鳩占鵲巢的志向,昭然若揭了。
“啊————”我不住尖叫。
瘋狂地跳下床榻,衣不蔽體。米蟲見證兩個高級物種在他們面前先退化為獸,再緩慢進化為原始人類。躲在洗手間里,聽得清楚男人在床上敗興的嘆息。卻聽不見那些闖入者們小分貝的狂笑。
我恨。它們陰魂不散。
是在挑戰女人的度量,還是挑戰女人的記憶?
那個電話里始終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子?
那個深夜里總是要他匆匆來去的莫名工作?
那個床上的影子?
他藏在眉峰里的嬌影,用憂愁托舉著,占據他全部柔情。而我呢?一碗廉價易得白米飯,唯一好處是飽食。
長久的主婦生活磨蝕了一個女人愛恨的能力。她的江山有限,她的視野也就有限,度量更是一樣。我無法免俗,離家的三個月里,每一夜等待他黑暗中或許可能打來的電話,都是情感的耗竭。
等待,耗竭人老,更耗竭人心狠。我漸漸說不出來,自己是否還有一顆心。他剛剛撫摸我胸口的時候,感受到的是什么?他是否發覺,支撐這生命仍在躍動的并非愛意,而是深恨?
支撐這婚姻在死水微瀾中仍走下去的亦是如此。能讓生命死而復生絕不是愛,真理如假包換。沒有這恨,它們繁殖得這樣快,是為了抵御什么?
抵御死亡,被屠殺的恐懼?
抵御冷落,被遺棄的可能?
我握緊了身旁的掃把,推門出去。
站在房間的陰影里,我一手抓著掃把,一手落在空虛里面,而他正落在一個迷失的時空里。我不明白他在端詳什么,可男人一言不發,靜靜盤坐在床上,目睹一面墻圖騰的移動。
我恨不能將這床上的巨蟲也一并打殺。他于我于家無用,遲滯呆板的回轉頭來望著我,像一只巨大冰冷的復眼。
他想開口說,他也是無辜的——
被勾引,被誘惑——
他要的還是我——
一拍即死。掃把跟著我手腕的力道一同不休掃除,移動在墻面四周。天花板過高,但我奮力跳躍,甚至要男人托舉我。
他從沒見過我如此“舍生忘死”的模樣。抱著我的身體,試圖安撫:
“我來,讓我來。”
我輕而易舉將他甩脫,眼中只留殺意。黑色的細雨灑落下來,有些還落在我的睫毛上。我來不及拂去,心里只有殺殺殺。丈夫與我爭搶手中的掃把,直讓我義無反顧殺掉更多。
他對著我的耳朵叫喊:“你瘋了嗎?”唯恐蟲尸落進嘴巴,他捂著嘴,又跳下床。
再度與我相敬如賓。他陌生似的看著殺戮一番后酣暢淋漓的我。我劇烈喘息著,如同高潮。
他問我:“瀾。你到底怎么了?”
手中的掃把落在地上,我坐下來,呼吸慢慢平靜。我們已很久沒有剝去所有偽飾來凝望對方。他還赤裸著上身,光亮健壯的皮膚閃爍著年輕的光澤。男人的衰老來得很體貼,不像女人,簡直似被報復,一夜之間夏花變秋葉。
唯有一點恨意,還能令她回春吧。
我笑笑,站起身來到衣柜前面。推開柜門,撿了襯衫和毛衣。身上所有殺戮之氣一一拂去,包括粘稠的小蟲。我要離開這粘稠之地。
耽溺令人腳軟,我就快終生陷進去。
穿好褲子,足蹬一雙輕便鞋子。我草草整理背包,回身望著他。他還是一只擁有巨大復眼的昆蟲,只會困惑的望著我。他仍以為沒有錯誤不值得被原諒。
也就以為縫補之后,衣服還可以穿。但它不新了,永遠不可能新了。被蟲蝕過的米,一旦為人所知,誰還會欺瞞自己做無事狀將它細嚼慢咽吃下去?
不如換一碗罷。
我不知道他過得怎么樣。那一夜離開之后,很久很久,我都得不到他的音信。也許與那女人重修舊好,像試圖修復與我的關系一樣。也許他也換了一碗,但我真的好奇,他是否吃過我留給他的最后一碗飯。
如果男人吃過,我相信他終生不會再吃白米飯。
那袋沒有被我丟棄荒野,仍然留在家里的蟲米飯。
有人做給他吃嗎?
也許他要自己學著做。黑白交織,他才家花野花什么都得到了。生死纏綿,才什么都厭倦了。
請千萬不要得罪女人。小女人。
離家很久,發現家里的米生了蟲。它們旺盛的生命力,似乎被殺戮激發。實在令人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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