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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  文/謂塵

  “春風一夜來,千樹梨花開?!编徏业睦鏄涮竭M院來,風起時幽香陣陣。已落的花瓣鋪在黃泥地上,成了空蕩的小院里唯一的點綴。那時的陳有眉清目秀,穿著一件他爹留下的青色短褂,洗的發白,亦是打滿補丁。說是短褂,可對于他來說確鑿是長了些,寬大的袖面挽在手肘,露出的小半截手臂被依舊冷冽的春風吹得通紅。他手中握著的木棍勉強削成劍的模樣。他在練劍,雖然一招一式都極為粗鄙——大概是從一旁的青石板上攤開的《歸元劍譜》里學來的。但他練得十分認真,一刺一挑,沉肘翻腕,只見有汗珠已從他的鬢角滑落,再看他眼眉間的嚴肅,便知道他真把那本笑話似的《歸元劍譜》當作天下第一的武林絕學。

  遠處的腳步聲近了,陳有連忙把木劍藏在墻角的柴垛里,又慌慌張張地收拾了青石板上被翻亂的《歸元劍譜》。

  一個老頭兒輕叩柴門,陳有從屋里剛藏好那本秘籍,小跑著來開門。

  陳有的爹娘死的早,鄰家的大嬸總在無聊的時候拿他開玩笑:“命苦的孩子,爹娘死的早,什么都沒留下。”言罷,她用衣袖沾一沾眼角,輕輕抽一下鼻子,做出一副悲相來。每當這時,他總是低著頭,沒人看到他臉上的悲喜。

  陳有知道,他那個不爭氣的爹打了一輩子鐵,賺的不多,但人熟地熟還算落個痛快。他娘是個堅實人,養蠶摘茶都來得,誰知年紀輕輕便斷送在傷寒上,本來已經好了的,吃了碗他中午剩下的冷飯,又復發了。家里的閑錢都辦了喪事,本來這就夠不幸的了,可是禍不單行,福不雙降。他爹借酒澆愁,結果出了事,半夜口渴,推醒陳有,想叫他去找水,陳有本來就一肚子火,更不會給他爹好臉,翻了個身繼續睡,他爹只有自己去井邊打水,酒勁還沒過去,一不小心,一個跟頭栽到了井里,第二天人們把他撈上來的時候,身子都在水里泡的發脹。

  陳有時常想,要是自己那天中午聽話懂事的吃完那碗飯,娘的傷寒就不會復發,要是自己那天晚上沒和爹賭氣,興許爹現在已經走出陰影,拎著鐵錘在鋪子里叮叮鐺鐺的打鐵了。

  人們憤憤地填了那口井,在塞北最缺的便是水,這會兒又要填掉一口井,大家伙那叫個心疼。不過村里人還算厚道,沒怎么為難陳有,偌大的屋子留給他一個人住,但倘若有外鄉人來借宿,村里的人便會把他們讓進這院來,然后手一筆數目可觀的借宿費。

  他爹其實給他存了筆銀子,二十兩。那天鄰家的大伯去挖墳,得了一個沉甸甸的長匣子,他當是什么寶貝,樂顛顛的捧回家去,誰知那匣子里邊卻裝著塊厚一寸,款三寸半,長一尺的木頭疙瘩。大伯覺得這筆買賣虧了,費了大半夜的功夫,一邊提心吊膽、偷偷摸摸的挖著,嘴里還不住地念阿彌陀佛。鐵鍬碰到棺蓋上“咣”的一聲,在寂靜的夜里傳出去老遠,還驚起一只貓頭鷹,怪叫著、撲楞著翅膀從他頭頂飛過。嚇的他一個哆嗦,打翻了嘴里叼著的油燈,燙傷了手。他心里生著悶氣,在聚福酒館里一個人喝了整整一斤老白燒,醉醺醺地來找陳有,胡說著:“這玩意叫鐵木,你爹打了一輩子鐵,你正好留著,也算個念想?!彼蛄藗€酒嗝繼續道:“不過不能白給!你個小娃娃家哪知道老子費了多大的勁!”他把木頭往地上一戳,徑直走進了屋里,翻走了二十兩銀子。陳有噙著眼淚,他不知道自己這算懦弱還是堅強。

  是自己太無能,連爹、娘最后留下的一點東西的守不住。于是陳有想到了練武。他跟著村里的人去集市,偷了一本《歸元劍譜》,又用厚重的菜刀歪歪扭扭的削了柄木劍,照著劍譜上寫的畫的,一招一式練了起來。

  門沒上鎖——如果那片破木籬笆能稱之為門的話。但老頭兒還是來規規矩矩站在門口等著陳有一路小跑過來應門。老頭兒叫季成,灰白的頭發梳向腦后,扎在一起,嘴角向上翹著,眼角向下耷拉著,微駝的后背上斜背著一只紫檀木劍匣。

  陳有一看劍匣便兩眼發亮,一改平日對待客人的冷淡,臉上堆笑,先把老頭兒讓進屋去,沏好一碗熱騰騰的茶水,然后恭恭敬敬的呈上去。老頭有些局促的接過茶水,只坐著半張椅子,就像山里的老農有一天到了皇帝陛下的金鑾殿似的,渾身不自然。陳有皺起眉頭,似有些不喜,心想高手就應該有高手的風范,即便不是動輒就扯出刀劍來要人性命,總也應該一拍桌子,豪氣干云的要酒要肉吧?

  最終季成還是站起身來,臉上帶著促狹的笑,當他看到那塊被扔在墻角的木頭疙瘩時,忽然露出凝重的神情來。撿起來敲了敲,又掂掂份量,喜上眉梢。原來這是塊南國異木,莫說二十兩銀子,就是二百兩黃金也買不來!

  老頭兒告訴陳有,這是塊好料,可以做把好劍。

  陳有笑道:“老前輩,您甭拿我開玩笑了。”

  老頭兒笑而不語,陳有心里七上八下,拿捏不準,便試著問道:“前輩是高人?”

  老頭點點頭。

  “那……前輩有多高?”

  老頭想了想,給他比劃了個大概。陳有似懂非懂,最后心一橫,一咬牙,撩衣服跪倒,求老頭兒傳授武藝

  有道是:“寧舍一錠金,不舍一句春?!币馑际菍幵附o你一錠金子,也不愿和你說一句明白話,或者教你武功。季成本是不收徒的,但見那陳有求的真切,又瞥見米缸后藏著的《歸元劍譜》,更是因為在來得路上聽村人說這孩子每天練劍的傻樣,便動了教他劍法的心思。

  老頭為陳有新削了一柄木劍,用的便是那南國異木。但老頭只教他了三劍,陳有一直覺得老頭藏著掖著,不肯把絕藝傳授于他,但老頭說,這已經是他最厲害的武功了。以后盡量不要用這劍招,除非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這三劍保準讓你絕處逢生!

  每當季老頭得意洋洋的時候,陳有總是禁不住晃晃腦袋,心里默念:懸,懸之又懸。

  陳有問老頭兒為什么要來塞北。原來季成有個老朋友,和塞北的瓜刀狐王宋陽笠伸了手,結果因為學藝不精,把命撂在那兒了。那人也無子嗣,只收得一個孤兒做女徒。既然是故人之徒,老頭兒便和女孩相依為命了一段時日,傳她武藝。老頭答應過要帶女孩去看海,但他估摸著自己要食言了。

  老頭兒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他很怕死,老頭覺得死就是一切事物還在繼續進行著,只是沒有他罷了。那女孩也曾問過自己這個高手到底有多高,所以當陳有問起的時候老頭覺得十分溫暖,如飲陳酒,似春風拂面。

  老頭想,是該讓他們知道自己這個馬馬虎虎的高手究竟有多高了。

  人勤春早忙備耕,正在翻土的宋陽笠把鋤頭擱在一邊,又摘下草帽來,用手背抹了下額頭上的汗珠,盯著站在不遠處微笑著的季成,緩緩從腰后抽出那把好似西瓜刀的金絲龍吟閃電劈。

  “嗬!寶家伙!”季成贊道,他從微駝的后背上卸下斜背著的劍匣,小心地取出柄劍來,道:“我有一劍,欲問你天道。”他說的很平靜,然后很平靜地遞出一劍,一劍千里!

  老頭背著紫檀劍匣離開村子后,陳有習武便更加勤奮。六更天起便在院中練劍。清明已過,谷雨未至,午后的太陽已經讓人覺得燥熱難耐,每當這時,陳有便停下來歇會兒,蹲在門檻上想這三劍的奧妙,越琢磨越覺得妙不可言。難不成這老頭兒真是個高手?

  村里的人都說他是不出世的劍道天才,練劍練得那么辛苦,以后一定能成風姿絕冠的一代劍俠。陳有常想,要是真如他們所說,那該多好。

  村人走開了,回到家里笑說:“今天我見那小子練劍,一不小心摔了個狗啃泥!就他那德行還練什么劍,趁早拉倒罷。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他能向他爹一樣做個鐵匠就已經是祖上積德,還想當劍俠,笑話!”

  挎著木劍的他成了村里人茶余飯后的笑談,甚至有些人當面也調侃他“呦,大俠,您今兒是去捕殺盜捉賊,還是平山滅島???”然后嬉笑著走開。他不敢還嘴,有時還得滿面堆笑道“哪里的話,您盡拿我開玩笑。”

  他覺得這個江湖不是自己想要的江湖。

  村里要修祠堂,征了他家的地。村長發給他些碎銀,說:“你也不小了,該去縣上闖蕩闖蕩了,你明早就走吧?!?/p>

  陳有知道村子里再也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便動身啟程,背著小小的行囊,里面裝著自己的衣服和家里的幾件值錢的物件,打算到了鎮上找個鋪子當掉,多換些碎銀。

  陳有忽然想起老頭提過的那個故人之徒,老頭說過,趟若有一天自己到了馬高蹬短的地步,可以去找那個叫李茉的姑娘幫忙。不如去找那個李茉罷,陳有這樣想著。

  走出村子,便是一番不一樣的天地。居然還有那么高的城墻,那么快的駿馬。公子哥都是身著青衫,腰懸寶劍的打扮,一個個面如傅粉,玉樹臨風。陳有不敢想象自己破衣木劍的寒磣模樣,他怕人嘲笑,把木劍摘下收進包里。少年看著那些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心里說不出的羨慕。

  來到漁陽,已近黃昏,城門口值守的士兵見他孤身一人,反復盤問了好幾遍。他不得已講起自己的悲慘身世,聞者潸然淚下。尤其是聽到他要去白云樓找一個姐姐,那些士兵心里更不是滋味。他自己倒是很平靜,像是在講著別人的故事。

  一個叫吳英的士兵送他進城,找了間客棧把他安排下,很是不放心,又叮囑到有事就去找他們將軍。說是將軍,實際上是這個土匪窩里的頭頭,管著百十來號人,連校尉都談不上。這里距繁華地方還是很遠,算是邊塞上的小軍鎮,盡管是離天涼郡最近的小城,卻還需要日夜兼程的趕上五天路才能看到天涼郡石砌的女墻。

  陳有先住了一夜,英子換了班后來看他,提了點弟兄們湊銀子買的吃食。聽那士兵說,白玉樓在百花巷,那里在其他地方夜深人靜的時候才開始熱鬧,至于白玉樓更是出了名的溫柔鄉,銷金窟。

  陳有很是不解,吳英看他疑惑的樣子,知道他還是個雛兒,便解釋道:“勾欄歌坊,就是**,**?!?/p>

  陳有紅了臉,因為他見過村里有人逛了**后被老妻趕在門外,綽著晾衣桿追著打,也明白了這白玉樓是什么地方。心想這季老頭也太不靠譜,口口聲聲說是故人之徒,但卻安排了這么個去出。但他報上那女孩的姓名來,吳英卻一臉凝重:“這——這我們恐怕幫不了你,因為白玉樓的掌柜也姓李,單名一個‘茉’字,但也許不是這個‘茉’字,呃,唔,哎呀,我也說不清?!?/p>

  在百花巷的最深處,有一扇木門,挑著兩盞氣死風燈,照著門前的大匾,只見上書“白玉樓”三字,好不氣派。陳有輕輕推門,先是一堵屏風,畫著南山釆菊圖,繞過屏風,只見一個三層樓矗立在面前,雕梁畫棟,無不精致。這時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提著衣服的前襟從樓后匆匆走來,人未到,聲先至,揮手便要趕人:“我們白玉樓還沒開張,要是著急就先找別家姑娘撒火——咦?你干什么的?”待那人看清陳有的相貌,露出驚疑的神色來。

  陳有說找人,又報上李茉的名字,管家一聽,連忙換上一副獻媚的笑容,弓著腰道:“原來是掌柜的朋友,方才多有得罪,還請您海涵,我這就給你去通風報信,您先在院中稍歇片刻。”

  院內有石桌石凳,陳有依言坐下。風吹花香陣陣,鳥語晚云翩翩。半晌,管家模樣通報道:“公子里邊請?!标愑懈M了大廳,直上三樓,推開一扇隱在墻角的小門。管家躬身退在一旁,示意陳有自己進去。

  屋中只點著兩盞紅燭,似有些昏暗,桌后坐的女子身穿紅衣披著紅色輕紗,妖艷卻不媚俗,面容隱在燭光的陰影里。陳有把事情的前后講述一遍,女子只是安靜地聽,期間并沒有出言打斷。待陳有講完,那女子問了他幾句客套話,便讓他離開。

  陳有覺察到那女子的心不在焉,大概這李茉現在也算是個人物,抽出空來聽聽他這宵小之輩胡言亂語已經算是給季老劍客的面子。陳有心想,自己還年輕,只要肯吃苦出力,就沒有餓死的道理。記起英子哥純真的笑容,覺得以后倘若能做個守城的軍兵也未嘗不可。于是他回到客棧,打算第二天去找將軍,哪怕是什么苦活,自己都包下。只有這樣,這世上才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英子又提來吃食,一見陳有哭喪著臉,便打算陪他住一晚,聊聊天。一來免得他煩悶,再者相熟以后,也好給將軍介紹他。陳有感恩不盡,無以言報。

  英子一聊起他們的將軍便眉飛色舞,原來這將軍出生卑微,是從游弩手一步步爬上來的,砍了不少**的腦袋,一桿大戟用的出神入化。在朝廷和那群**講和之前,凡是打仗,每次沖鋒陷陣,大將軍總是頂在最前面,每次撤退,也是大將軍親自斷后。底下的人都送他一個綽號,一桿大戟翻江海。而且大將軍待人和善,總是樂呵呵的。但吳英見過他發怒的樣子。那場仗本來是要兩面夾擊,給**來個包餃子,叫他們一個也走不了,可那策應的人馬遲遲不來,倒是自己人被包了餃子,弟兄們都殺紅了眼,吳英腿上中了流矢,又被人一槍挑下馬來,是大將軍挺著大戟殺了過來,才救了他的性命。他看到大將軍渾身是血,臉上被彎刀劃開個口子,頭盔落了,頭發也散了,一邊揮舞著大戟,一邊撕這喉嚨喊,讓大家伙頂住,援兵馬上就到。打那以后,吳英打仗就再沒縮過脖子,他想,等以后大將軍做了真真的大將軍,他就守著漁陽,那**倘若自討沒趣,來一個便殺一個,來兩個就殺一雙!

  吳英說著,又喝了口酒,勸陳有也來一杯,陳有搖搖頭。夜半,吳英倒在床上和衣而睡,陳有把僅有的一條毛毯蓋在他身上,自己從破包里翻出件衣裳來,勉強蓋著睡去。他看到那把一直被他收著的木劍,搖搖頭,輕嘆一聲,又重新放了回去。

  夜半聽到樓下大亂,有桌椅被踢翻得聲音,又有跪地求饒的聲音,接著便是抽刀砍人的聲音,吳英連忙起身把佩刀拎在手里。陳有探手抓住包袱,剛抽出其中的木劍,門便被大力踹開。來的人只是一刀便砍翻了守在門口的吳英。吳英死都想不明為什么這個人上樓梯沒有聲音,難不成他和將軍的武功一樣高?他死也沒看清楚,向他揮刀的人就是平日里總是樂呵呵的大將軍。那大漢看清了吳英的臉,但還是面無表情的一腳踹開尸體,到了陳有的面前。

  陳有來不及反應,只有下意識的一翻手腕出了三劍,快似閃電,一劍指小腹,一劍指左心,最后一劍向上挑起,直奔哽嗓。正是季老頭教給他的那三劍。大漢猝不及防,店房里狹窄,又不容他轉身,用刀勉強架住頭兩劍,終于沒能再擋住第三劍,被木劍穿喉而過。陳有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便只覺有血順著劍淌了下來,那大漢捂著喉嚨向后退著,一腳踩空,摔下樓去,陳有慌忙之中沒能把劍抽出來,手卻還死死握著劍柄不肯放松。就被大漢帶著滾下樓去。

  待他睜開眼,已經圍上一群人來,個個手提單刀,兇神惡煞。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尸體,正有人往后院抬著,桌椅也被清空,只留著靠墻的一張小桌,那里坐著個紅衣女子,好似那位故人之徒——白玉樓的李茉。她雙肘擱在桌上,雙手捧著茶盞,側對著陳有,正在那兒自顧自的飲茶。

  陳有把大漢的尸體從身上挪開,才要起身,便被幾個人制住,摁倒在地。這時,那女子清冷的聲音傳來:“你就是白天來找我的人?”

  陳有點點頭。他覺察到這聲音似乎很陌生。他有所不知,眼前的這位才是真正的李茉,至于他白天見的,替身而已。

  “你殺了我們的大將軍,念在季老劍客的交情上饒你一命,只廢你一只手,但倘若你能說出你今天見的那女子的去向,你不光可以保住這只手,我還可以保你榮華富貴?!?/p>

  陳有說:“我不知道?!?/p>

  女子似乎并不是很想知道問題的答案,挑一挑眼眉,一個人便捉住陳有的右手,按在地上。這時從門口進來一人,拎著個燒的通紅的大錘,一言不發,奔著陳有的右手一錘砸下。陳有全身被人制住,沒法躲閃。只聽一聲悶響,陳有連叫都沒叫出來,便混死過去。

  那女子說:“潑醒他。”手下的人從后院打上一桶井水,當頭澆下。陳有被劇痛刺醒,那燒的通紅的鐵錘還擱在在自己手上。一想自己這輩子都再不能練劍,陳有的淚便淌了下來,悲痛欲絕。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被別人蠻不講理,毫不留情的剝奪去,連著精神上的大部分也給一起剝奪去。不練劍的陳有還是陳有么?

  他聽見李茉冷冽的聲音:“你可以走了?!?/p>

  陳有想:練不了劍,我也不活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無非就是地上又多一具尸體,想必那個李茉也不會在乎,拼了!

  陳有剛一下定決心,只聽長街上有人吟詩,“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中夜後、何事還驚起。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北娙私詿o聲。沒人預料到他的出現,也沒人知道該向掌柜的怎樣解釋,更沒人知道他是何許人也。這時聽到長街上的人朗聲問道:“何人夜半攪清夢?”

  那李茉一蹙眉頭,低聲道:“王亮!方瑞!”

  這兩人本來把著前門,方才還在打賭今晚會死多少人,現在成了兩句漸冷的尸體。只見長街長街上不急不緩地行來一人,長衫及地,月白色的綢子在夜里很是顯眼,愈發襯得那男子英俊瀟灑,恍若神子下凡。那人左手隨意拎著把劍,長發束在腦后,臉上是像云一般散漫隨和的笑意。

  他背對著陳有,站在了李茉的面前。沒人看到他是怎樣走進來的,到底用了怎樣的身法才會這般神出鬼沒?

  這是陳有第一次見到肖落,只是他的背影便這般耀眼奪目。

  李茉先是一愣,繼而嬌笑著起身,施了個萬福,道:“公子,奴家這廂有禮了?!痹捯粑绰洌灰娝龔募t色衣裙中抽出一柄小巧的秀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肖落刺去,好像一條碧蛇三次探頭,轉瞬之間李茉便出了三劍,用的正是季老頭教給陳有的劍法。

  陳有看的分明,想喊“前輩小心!”卻只是在喉嚨里嚇嚇了一聲,不知是因為太緊張的緣故,還是痛的發不出聲來。

  只見那肖落身形一轉便避開了這三劍,笑著問道:“絕命鴛鴦劍?小姑娘,你和紫檀一劍定風波季成季老前輩是什么關系?”

  李茉見這三招落空,卻也沒惱羞成怒,依舊做出千嬌百媚的樣子,伸手虛指趴在地上的陳有,說:“公子,那里還有個會這三劍的人,公子你為什么不問他,卻偏偏要為難奴家呢?”肖落回頭去看,就在這一瞬,李茉又是三劍,使得依舊是絕命鴛鴦劍,劍劍襲向要害。再看那肖落,向后倒退一步,伸出手指輕描淡寫的夾住秀劍,但緊接著卻臉色一沉,輕聲道:“最毒女人心呵!”

  原來這秀劍上喂了五步毒,沾著了便是皮開肉爛,見血則封喉。

  肖落松開中食二指,放回李茉的秀劍,右手落在腰畔的劍柄上,霎時數百道強大的劍意充斥客棧!桌上李茉的那碗茶水,竟生出鋒利的波紋來,就像一柄柄劍在水上劃過。

  “玉面顓頊!”李茉這才看清肖落手中的劍,大驚失色道:“八方風雨如意劍,肖落!”玉面顓頊半出鞘,客棧里的溫度便驟然降低。下一瞬,一道寒光閃過,再看時,肖落的劍已經緩緩入鞘。李茉頸間變多了條血線,手中的秀劍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然后整個人向后栽去,坐回椅子時已是氣絕。

  一呼一吸的功夫,店里的活人便只剩肖落和陳有兩人,眾人皆作鳥獸散。肖落走到最先死的那個將軍身前,取下插在他喉嚨里的木劍,贊道:“好劍!”又問陳有:“這是你的劍?”

  陳有忍者劇痛道:“回前輩的話,是一位叫季成的高人親手削制,贈與我的。前輩的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若是前輩想要此劍,就當是我答謝前輩的救命之恩——”

  見他還有再說下去的意思,肖落連忙不耐煩地打斷:“行了,行了,行了!我問你這么多了么?再說我要是不來,她也不是要放你走么?那里救你的命了?”

  陳有心想這位前輩可真是個妙人。

  肖落一邊擦著劍上的血一邊又問:“季成是你師父?我怎么沒聽說他收過徒弟?”

  陳有答道:“季老前輩只教了我三劍。”

  肖落道:“我正好要去找那個叫什么瓜刀狐王宋陽笠,待我剁了他,也算給季成了報仇。”

  陳有這才知道那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已經死在了宋陽笠的刀下。那一戰據說季老頭只出了一招,便是那絕命鴛鴦劍,削掉了宋陽笠的一截尾指。不知為何,陳有開始有點同情這個叫宋陽笠的人,天天有尋仇的抑或慕名而來的高手,縱使刀法超神脫俗,大概也會是件麻煩事吧?

  “空床展轉重追想,云雨夢、任敧枕難繼。寸心萬緒,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毙ぢ淞粝乱痪洹昂煤镁殑Α?,一邊吟詩,一邊遠去,陳有癡癡地盯著他的背影,難以自拔,心想這才是劍俠的風范。

  五更,天空呈一種寶石般的水藍色,偏偏這時又下起雨來。陳有把木劍認真地佩在腰間,把包袱背在左肩,走出了客棧??諝庵谢旌现群湍嗤恋那逍職馕?,一切都浸在一種朦朧的安靜里。

  陳有在城門洞里見到了蜷縮的假李茉,只見她抱著雙臂,蹲在地上,靠著城門。雖然狼狽卻掩不住清秀的面容。她咬著嘴唇,看陳有一步步從雨中走來,起先隱約,繼而清晰。她絕望地想,這人即便不是李茉派來抓自己回去的,知道自己白天撒了謊,也不會放過自己。

  今夜她父親病重,家里人送了信來,她無論如何都要見父親最后一面,于是便瞞著李茉偷偷跑了出來,可誰知李茉存著殺雞敬候的心思下狠手殺了她全家??吹疥愑?,她知道自己終究難逃一死。她想:“死了也罷,黃泉下還可以見得家人,喝碗孟婆湯,來世重新做人?!?/p>

  她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而陳有卻在想這么美麗的女孩應該有個更美麗的名字。他說:“季老頭兒一直想帶你去看海來著?!?/p>

  所謂大海,一望無際,簡直就像天的倒影,給人父親般從容的撫慰,任何人在這寧靜的力量前都會有一種手足無措的茫然。夕陽斜掛,晚云欲收,霞光把海水染的金碧輝煌,燕鷗翔集,沉鱗競躍。那女孩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長發,對陳有說:“我不是李茉,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陳有看了看自己被鐵錘砸廢了的右手,想想女孩一路上對自己的百般照顧,倘若無她,自己還不知要潦倒成什么模樣。他不知道自己那時為什么會心血來潮把這個女孩帶在身邊,或許只是因為她躲在城門洞里等著天亮門開時不經意間流落出的倔強很像以前的自己?

  時間能改變,比如約定俗成,比如一個人。李茉只是變了而已,也許以前的李茉沒有那么冰冷的聲音,不會安排替身和客人見面,自己則躲在墻后窺視。將軍也一樣,無仗可打的時候或許就那么一點一點的消沉下去,最終沒能戰死沙場的他是否會遺憾?陳有也變了,眉宇之間蘊著英氣,隨著骨節的拔高,身姿也逐漸挺拔。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握不了劍了,那還要劍柄有何用處,不如卸了罷,也好讓劍自由些。女孩幫他取下劍柄,他這才發現陪了自己將近一年的木劍,劍身和劍柄竟然是分開的。女孩剛一松開劍柄,那木劍“嗡”的一聲便從她手里掙脫,懸在空中。陳有這才明白為何肖落在臨走之時,明知他右手已廢,卻依舊叮囑道好好練劍。季老頭兒也沒騙他,這果然是個寶家伙。

  陳有神識一動,只見那柄木劍貼著海面便去追趕即將沉淪的夕陽。女孩揉揉眼,想看的更清楚一些。她覺得很溫暖,是溫暖,不是狂喜抑或別的情緒,她覺得陳有是個好人,而好人就應該有好報。

  那柄木劍以不是劍,卻比任何劍都像劍,它越來越調皮,已經不肯安安靜靜地跟在陳有身后,總是在空中胡亂飛舞,雖然沒有人能看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依舊樂此不疲。

  陳有記起那段照著本《歸元劍譜》練劍的時光,笑著講給靠在肩頭頭的女孩聽。不知那拆了自家院新修的祠堂是否丹楹刻桷。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p>

  

本章作者隨筆:

        玄幻太多,古言也不少,只是想寫一寫不一樣的古風,也許是一種生活,不夠瀟灑,但卻真實,至少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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