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江之潮（二）

　　對于江的問題，我自然是矢口否認，那時候在我看來不管這些事情是多么荒唐，多么不知羞恥，它們始終是只存在于我與靜兩人之間，沒有其他人知道，我也不希望被外人知道。

　　我想就這樣默默地獨自享受這快樂，被人知道的話，會是一件十分可恥且可怕的事情，甚至有可能會讓我終生都生活在恥辱感中。我那時就是這樣認為的。

　　“這，這不可能！”我想要盡量干脆地回答江，但當我看到靜那清澈的眼睛時，我還是控制不住地猶豫了一下。

　　“這……可是……”江疑惑地看著我，指著從我口袋里掉出一截來的，靜的長襪，似乎是不知該說什么好。我則不再管他，跑到靜的身邊替她擋住側邊射來的，傘遮不住的陽光。

　　“風太猛了，太陽也這么毒，還是快回去吧。”我說著，要去拉靜的手，可她卻直接一下將我伸過去的手重重地拍開。

　　“為什么不說實話？”她面若寒霜，本就白皙的臉這下看著就如那面容淡漠怪異的日本藝妓，透著說不出的妖冶與寒意。

　　“……你，你在說什么呀？江同學，江同學都覺得很奇怪了，你就別再逗他玩兒了。”我不無心虛地說著，汗珠不停地順著額頭流下。

　　當時的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說了些什么愚蠢的話，靜聽完后看也不再看我一眼，徑直拉著江的手頭也不回地向來的方向返回，當我要追過去的時候她停了下來，我看著她微微向后側的臉，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地說：

　　“不許跟著。”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著兩人的身影逐漸遠去。

　　夜晚，脖子上的紅疹子并沒有消退的跡象，反倒更加嚴重了，但比起這明早就會消失的痛癢，我心中的不安更令我感到不適。

　　靜啊，只要讓我好好地與你玩耍不就夠了？為什么還要告訴他人？讓一個根本無法理解的外人來窺探我，來嘲笑我，就這么令你感到高興嗎？

　　還是說你就是這樣一個殘忍的女孩，從一開始就不是懷著只將這看似畸形的感情保護在兩人之間，而是想要等著我露出這副丑態，然后在一個比我優秀那么多的人面前揭露我，讓我感到無地自容，感到無法繼續生存。

　　我回到家后，當時大抵是這樣想的。

　　但怎么看都不像是這樣殘忍地女孩啊，能夠以聘請家庭教師這樣不露聲色的，溫柔的方法幫助我們的老師，于我看來，她在那時候起就完全是一個塑像似的人物了啊！

　　那么到底是為什么？我一直冥思苦想到深夜，終究是敵不過生長期年輕人那汛期江流般的睡意，酣眠至晨。

　　第二天，下午，狠狠地補了一個午覺的我奔出家門一路沖到了市軍區的大院，盾已經拿著一個籃球等候我多時，我們經常這么約在一起打球。

　　“我去，你小子，還沒開始打就這么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的，還要不要擊敗我了？”盾拍了拍甘著腰喘大氣的我調侃道。

　　“快點開始吧，再耗著，腦子就要出毛病了，還是打球痛快！”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說，然后一把奪過盾手上的球一個遠投，空心入籃。

　　“嗬！磨刀霍霍啊，我都有點兒害怕了。”盾爽朗地笑了起來，然后也擺開了陣勢。

　　實際上，我的頭又痛又漲，心里裝著事兒，怎么也無法安定下來，只有借著打籃球，讓我暫時不去想這能讓我茶飯不思的問題。

　　但盾接下來的話對我猶如一個晴天霹靂，說得有些夸張了，但我的確是被驚得愣了一下，他說：

　　“你小子可別太拼了，待會兒咱們的新同學江也要來打，你說不定要面對守擂戰哦。”

　　“哦？是嗎，那，那還真讓人期待啊。”我強扯出一副笑容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說道。

　　很明顯，盾所說的守擂戰大多是開玩笑的，因為他的球技比我要好，體格也稍強一些，所以我很快就敗下陣來了，而我們坐在球場邊休息的空檔，江來了，遠遠地就朝著我們笑。

　　“總覺得那小子每次出場都閃閃發亮呢。”盾神情嚴肅地說，似乎還透著點敬佩。

　　說起來軍區大院的環境著實不錯，一條路從大門起，被茂密的行道樹簇擁著，一直通到院子深處居民樓下的籃球場，透過枝葉間隙投下的，星星點點的陽光，如同一顆顆寶石，點綴在那深青色，已經有些年月的厚重地磚上，時不時飄下的落葉更為這份厚重添加了一絲淡淡的，不知從何而起的懷戀。

　　江就在那行道樹下悠然地向我們走來，陽光的寶石也毫不吝嗇地鑲嵌在他的身上，看起來的確是有些閃閃發亮的感覺了。

　　那時的我當然是不屑于欣賞這份美麗的，何況還是一個幾乎被我視作敵人的家伙。

　　“來了啊。”盾熱情地用力把球丟給他，后者靈活地輕輕一接，穩穩地將那炮彈般射過去的籃球給端在了手中，確實有兩下子，球感真是不錯。

　　我吹著口哨，故意偏過頭去裝作看樹上嘰嘰喳喳的小鳥，盾沒注意到我的異常，江或許沒有在意，與盾比斗了起來。

　　出乎我意料的是，盾居然很快就被打敗，身體修長的江怎么看都不像是柱子似的盾的對手，但他將自身的靈活的優勢發揮得非常到位，幾乎沒有出現與盾直接身體對抗的場面。

　　“呵，你可得當心了。”盾氣喘吁吁地對我說，然后一臉無奈地坐到了場邊的石凳上看和我和江。

　　我慢慢地走過去，死死地盯著他，而他則滿臉和煦的笑容，這讓我心里更加不快了，看著他的笑容怎么都像是在假笑。

　　昨天被他看見在江邊的樣子后我心里就產生了不小的疙瘩，總覺得這家伙會在心里狠狠地嘲笑我，而他現在對我什么都不說，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樣子讓我感到更加的不安。

　　懷著復雜的心情，我開始了與他的比斗。

　　他的球技好得令我不敢相信，雖然在場邊已經看到，但親身經歷過后的感覺更加真切，在他的面前，我如同一頭笨熊，而他，則是一只靈巧漂亮的金錢豹，任憑我怎么揮動巨大的肉掌，他的身軀總是如同金色的閃電一般在我周身躍動，就是碰他不到，而那顆球也被他玩兒出了花，我連跟上他腳步的能力都沒有，每次當他站在我的面前，盡管我自認為做好了防御準備，并且隨時準備向任何一個方向撲出以擋住他的去路，但是他卻總是鬼魅般地晃到我身后，將球送入框中。

　　“還差一個球下場！遠堯！努力啊，一分都還沒得呢！”盾在場邊給本就有些煩躁的我煽風點火，而江，依然只是淡淡地笑著，不溫不火地，平靜地看著我，大氣也不喘一下，額頭上細細的汗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小子……”我心里恨恨地罵開了。

　　就在我即將落敗的時候，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并不是反敗為勝的機會，而是一個可以與他直接進行身體對抗的機會—江的步伐的確很快，但是如果我一直縮在籃下，放棄對他遠投的防守，我的防守角度就可以大幅度提升，而他只要向籃下突破……

　　這個時候他似乎也起了玩興，想要用一個漂亮的上籃將我打下，但他沒有注意到，我朝他撲過去的時候所用的力……

　　“嗵”的一聲悶響，江應聲倒地，這個時候，他那一直笑著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痛苦地神情，他捂著上腹部，在地上輕輕地掙扎了兩下，還是沒有站起來。

　　“遠堯！你這是干什么？已經犯規了！”盾跑過來扶起江，而我則一言不發地走到場邊，一屁股坐在一處樹蔭下，拿起水瓶就猛灌起來。

　　盾狠狠地批評了我，說我打個球而已，怎么還打出火氣了？真夠丟人的。我沒有理由反駁。不知隱情的盾在批評過我后拉著江與我的手，說：“握手言和，這件事情就此忘記。”

　　我們倆的手象征性地碰了碰，雙方都表現出了極大的尷尬與排斥。

　　并不愉快的一天結束，回到家中，江那令我感到煩躁的平和笑容在我意識中，怎么也揮之不去。

　　既然知道了我的丑事，為什么還要擺出這樣一幅令人討厭的神秘模樣?這難道是在對我進行無聲的嘲諷？讓我在他溫暖的笑容下不停地自羞自恥！？他必定是看出來了，看出了我就是這樣一種人—他人曖昧的態度會讓我感到更加痛苦與不安，他也許就是想要這樣來把我當個玩具耍的吧？

　　當時的我這樣想著，始終也不明白對方為什么要在我面前擺出這樣一幅樣子，昨天他還對我的行為十分好奇來著，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我不停地想，直到爸爸來催我睡覺。

　　-----

　　正是因為生活總會給我們制造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們才不至于無聊得去自己制造意外，不過如果以佛家思想來看，我們身邊的任何事情似乎都與我們以往的行為有著各種各樣直接或間接的聯系。

　　周一，照例，我一大早便來到了學校，照例，惹靜生氣的我沒有主動和她說話，連問好都沒有，根據以往的經驗，她氣稍微消了一點后會主動與我說話，我是肯定看不出她什么時候消氣的，并且依那時的我來看，她到底有沒有真的對我生過氣還是個問題，她的表情幾乎總是那樣平靜，就連最能映照內心的眼睛也很少起波瀾。

　　不過如果沒有真正生過我的氣，我反倒要傷心不已了。

　　“那一下撞得可不輕啊。”我剛一坐定靜就對我說了這么一句。

　　我的第一反應是點頭稱是，但當我想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后我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看著靜，她看著書，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