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我從她手中接過信。信是裝在一只白色信封內的。我接過后看了看封面,封面上沒有寫地址,只是在收件人處寫著:劉曄收。在寄件人處寫著:你的母親。地址處空白。
我把信封前后翻看了眼后,問了句:“回去后我怎么把信交到她手里?”
她沒有回答我,只是默默地背著我,兩眼看著窗外。看久了,我覺察到她好像有些哽咽。我想我當時有些感到意外的。心里想,這里面難道會隱藏著一段沉重的感懷?難道這段感懷會讓她無法啟口?以至于面對?想了想,我還是沒問。
“下飛機后會有人帶你去的。”她見我不再問,回過身,說道。轉身那刻,我看她眼中飽含著淚珠。當時她也覺察到自己臉上的傷感,為了不至于失態,她說完后就轉過了身。
我是按來的路線原路返回的。返回后,剛下飛機就有電話打來,電話里告訴我,他在航站樓出口處等我。沒等我明白對方是誰,他就掛了電話。好像說多了會給他帶來損失。
我取完行李,拖上行李箱,背上那只黑色肩包,來到出口處。果然看到人群中有人向我招手。
向我招手的人是王導。我想他應該就是來接我的人。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次我沒從電話里聽出是他。后來我知道,他有意不想讓我聽出是他的。他有他的難言之隱。
他領我走出航站樓,而后上了他的車。看我坐下后遞給我一聽飲料,然后轉身打開后備箱,把我的行李箱放入其中。這中間沒讓我動手。我有些奇怪,憑什么讓我像他的主人,而他甘愿做我的仆人。他可是個非常要面子的人。
車子很快駛離機場,駛向高速。在通過收費閘口后,他好像看出我的疑問,朝我看了眼后說道:“我是昨天接到她的電話的,她讓我帶你去見劉曄。囑咐我千萬不要讓你太累了。這一路來可不輕松。”
我坐在副駕駛位上,低頭看了眼手中的飲料罐,又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后,問了句:“你們好像把這事看的很莊重,不就送封信嗎?有那么嚴重嗎?”說完,又轉頭看了他一眼。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而后又搖起了頭,想了想,說道:“可能對別人是這樣,但對她不一樣。”
“為什么?”我問道。
“不為什么。也許你看了信以后就明白了。”說完,讓我取出信,打開后自己看。
我當然不能打開。這信是一位母親寫給她女兒的,我怎么能隨便拆。
“拆吧。我不看就可以了。至于你只是早看晚看的區別。現在看說不定到時表達得更準確。”
我沒法聽他的,沒有理睬他。
“我不是自作主張,是她在電話里讓我這么做的。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打個電話給她。她跟我說,她此時正守在電話邊。”王導說道。
我有些半信半疑,疑惑地朝他看了眼,看他沒什么表情,只顧開車。于是我只好回過頭,掏出手機,撥了過去。我撥的是她辦公室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有人接起電話,但不說話,也不掛。我有感覺,是她,是她在電話那頭,她在朝我的方向默默點頭,讓我按她說的做。
我放下電話,再次看了他一眼,思量了番后,覺得他不應該在撒謊,撒謊對他毫無意義。于是從包中取出信封,拆開,展平裝在其中信箋。
信箋上的內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這封信竟然是寫給我的。信的內容非常簡單,只有幾個字,上面寫道:小童,對不起,讓你受累了,很感謝你能幫我這個忙。
怎么回事?我越發不明白,到目前為止我還什么都沒做,她卻急著要謝我,這算什么事?再說???再說??再說什么,我也說不清了。
“知道為什么了嗎?”王導見我放下信箋,問道。
“沒有。”我說道。
“沒有?那上面沒告訴你?”王導的表情好像有點想不通。
“沒有。”我大聲地明確道。
“怎么會沒有?她在電話里明明對我說的,你會不會???”
“我已經說過了,沒有。”說完,看他仍然不解地看著我,于是繼續大聲道:“如果你不信,那你就自己看吧。”我有些發火,一把將信箋拍在他面前。
對方看了眼信箋,又騰出只手拿起看了看,看完后又看了看有些來情緒的我,沉默片刻后,說道:“她是在電話里說過,如果你看不明白,就讓我告訴你。沒想到她只字未提。看樣子她是無法自己說了。她要讓我替她說。”說完,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繼續說道:“小曄出事前是市藝術體操隊的,經常參加國內外的各項比賽,那次也是要到北京參加什么大賽,出征前的那個晚上,我剛好也在她家。我是看她接完電話后回自己房間,拿上書后就要出門。當時她母親看她要出去,問了句,上哪?她說她的一名同學問她借書,在樓下等她。說完就出門了。大約過了有半小時,母親見她還沒回來,考慮到第二天就要出發參加比賽,就和我一起下樓去找。我們分頭找的,母親先找到她,找到她時她正和那名男同學摟抱在一起。當時母親發現女兒有這種行為一時情緒沖動,上前呵斥對方,并當著女兒的面煽了那男的一個耳光。在煽耳光時我也趕到了,不分青紅皂白對著那男的迎面就是一拳。我這一拳打得不輕,我看他流血了。不過他很隱忍,沒吭一聲。更沒還手。只是看了眼劉曄后轉身走開。女兒見狀要去追,被母親攔住。女兒扯開母親,母親再次攔住,并也煽了她一個耳光,讓她自重。女兒哭了,哭得很傷心。第二天女兒隨隊出征。又過了一天,噩耗傳來,劉曄出事了,她在比賽中出現嚴重失誤,在完成一個翻滾動作時,頭部著地,造成嚴重的顱內損傷。后來雖經全力搶救,命算是保住了,可眼睛看不見了。這件事讓母親極度自責,其中包括我。如果我們當時不那么沖動,用另種方式處理,女兒肯定不會出這種失誤。”說完,停住,不再說。
我側過臉,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是說不下去了。其實此時的我也跟他一樣,有種聽不下去的感覺。因為這事讓我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個夜晚我把“她”約出來,在夜幕中摟抱“她”,親吻“她”,還???我想我是逃過了一次懲罰。而她,劉曄卻沒那么幸運。甚至我后來一直在想,是不是劉曄替我承擔了那次本該屬于我的懲罰。
“這也是她(顧莉)上次錄你們的節目,你們沒有設環節問她女兒的原因?”長時間沉寂后,我問道。
“是的。”王導道:“我知道一般人都看出那期節目的這個漏洞,但這個漏洞我們根本無法補救。”
“那劉曄后來怎么樣?”我問道。
“后來的情況一直不好。不過還算幸運,因為劉曄的父親是烈士,所以部隊得知情況后就主動要求把她接走。接到空軍療養院進行后期的康復訓練。一直到現在。在這期間她的肢體功能是有了很大程度的恢復,但心理創傷太大,沒有太好的辦法挽回。”
“她心理怎么啦?”我問道。
“她知道這輩子可能再也看不見了,這種打擊對她太大,讓她患上了重度抑郁癥。不瞞你說,就在前不久,療養院打來電話,說她又輕生過一次,幸好被及時發現,被制止了。這幾年來這種事已發生過多次了。”
“既然這樣,那你們???”我沒問下去,知道對方明白我要問什么。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想問,既然這樣,那我們為什么還袖手旁觀,沒有作為。是的,前幾次我們的確想幫她,但次次事與愿違。到最后我們簡直無法在她面前出現。一旦發現我們來了,她就會情緒失控。這里面的原因我想我已經說過了。沒必要說了。”
“于是你們就想到了我,是嗎?”
“是的。”
“可問題是我又能怎么幫她?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我甚至站在她面前不知道說什么好。”
“不,你可以隨便說。”
“為什么?”
“因為你說話的聲音和語調跟那男孩很像。還有,那男孩也姓童。”王導道。說完話,略帶哀求地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雖然我們不能完全確信這樣做對她有效,但我們覺得應該去試試。她看不見,你的聲音可以讓她看見,看見她曾經喜歡的人就在她的身邊。拜托了,裝一回她的男友,哪怕只有幾分鐘。”
???
空軍療養院座落于西子湖畔,走高速用不了一小時。一小時后我被送到。在把我及行李放下后王導就離開了。離開前打開車窗,對我說了句:“我們很希望你能多待會兒,如果實在要走,可以打電話給我,我會來接你的。”說完,開車離開。
王導如此急著離開我想是有原因的。原因我想是他沒法面對,面對他曾經毫不理智的那一拳。那一拳毀了一名花季少女的一生。
我拖著行李箱,背著肩包,從大門處直接進入。或許是我曾經當過兵,服過役,有那么點軍人氣質,所以沒人攔我。不過當我走進一處類似賓館大堂的接待大廳時,一位頭戴空軍女兵帽,身穿白色護士服的女軍人還是從前臺站立起,問了句是不是來休養的。我說不是,我是來找人的。對方問找誰。我說劉曄。聽到“劉曄”兩字她好像對我突然有了警覺,用眼睛上下對我打量起來。之后,又問了句,你是她什么人。我想說男朋友,但這種謊我撒不出口。于是應了句:“她以前的同班同學。”
對方聽后好像還想問,想想又放棄了。放棄后低頭從前臺的抽屜內取出登記表,放在臺面上讓我填。在看我填寫完畢后,提醒我可以把行李放在前臺。我照辦了。只是肩包沒有放下,因為那里面有我不想放下的東西。
完成這一切后,對方從前臺走出,領著我從大廳的邊門走入一條長廊。走到長廊盡頭,在一扇玻璃的門前停住,等我跟上后,她透過玻璃用手指了指戶外,告訴我,沿著門外那條石板小道往前一直走,在一處湖灣處可以找到她。她應該就在那。
我是穿過一片鳳尾竹林后,看到那片湖面的。湖面很大,但湖面上不見一點景致,能見的只是秋風泛起的波紋。我不知道“秋波”一詞是否來源于我眼前的這幅景象。
沿著石板小道我繼續走,在拐過一處假山后,我遠遠看到一張輪椅,在輪椅之上有個背影正對著我。我想她應該就是劉曄。
我放慢下腳步,有些忐忑地繼續向前。漸漸地背影變為了側影。接著,側影又被漸漸放大、放大。是的,在我將腳步從小道跨上平臺,我已能看到她的臉頰。再接著,我看到的不光是臉頰,還有額頭,還有額頭上那縷秀發???
一陣秋風吹過,一縷青絲隨風卷起,整個臉龐揭開了面紗。我看見你了,看見你的同時我的內心怦然而動,我的眼睛發出驚呼,我的上帝,你不就是她嗎?那個曾經讓我朝思夢想而得不到的她嗎?你怎么會在這?我的上帝???
我想我當時的內心應該是喊出聲的,許靜,真是你嗎?如果是,那一定是上帝聽到我對你的呼喚,把我引導而來。快告訴我是不是???
“你怎么站著?不想見我?”她說道。這種聲音簡直和許靜一模一樣。說完,朝我站的方向望了一眼,繼續說道:“我雖然看不到你,但我能聽到。你就在我旁邊。剛才護士長給我打來電話,說你來了。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告訴我是國外嗎?聽說你去了國外了。”說完,又遠遠地望了我一眼,不過這次聽我不作聲,又皺起眉頭,問了句:“小童,是你嗎?”
“是我。”我想我是不能再沉默了。
“是你就走近點。如果我身邊還有椅子,那你就陪我坐坐。與我一起看看前面的山,還有水。”
我想我當時是放下肩上的包,雙手抱著它,連同包里那封珍藏多年的情書,還有那封她從列車上投寄給我的信,與它們一起,席地而坐,坐在她的身邊???
“我母親打過你,還有那個后來不知道是否成為我繼父的男人,你很他們嗎?”
“不,我不恨。”我說道。
“不恨為什么一直不來看我?”
“不,我來看過你,但你一直處于那種狀態,直到我出國。”我撒謊道。我想她母親應該也是這么跟她說的。
“真的?”她問道。
“真的,我不騙你。騙你是小狗。”其實我真的是只小狗,所以我的謊撒的很有底氣。也許正是因為有底氣,我的回答換來了她的一絲微笑。
“真的就好。他們沒騙我。現在再靠近我點,我想聽聽你在國外是怎么過的。上的是哪所大學?”
我不可能知道那男的是不是真去了國外,即使真去了,我也不可能知道他上的是哪所大學。還有哪個國家。不過當她提及學校,還是讓我有了深深的觸動。因為她讓我把記憶又拉回到了校園,拉回到她就坐在我身后,用腳尖追我,逗我。逗完后癡癡地笑???
“我們還是說說我們一起上的那所學校吧。”我說道。
“那好,跟我說說我離開后,你們又做了哪些好玩的事情。”說完,看著我,聆聽起來。
我又一次感到震驚,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許靜也是這般,整天喜歡整些好玩的事情。這種性格特點在她給我的那封信中就可以看出,在信中她大篇幅寫了發生在班上的那些好玩的事情,什么“胡利軍”搖身變成了“狐貍精”,什么“金志宏”被老師念成了“金絲猴”,等等。現在這封信就抱在我懷里,我現在是不是要將它再次拿出,讓她看,讓她看看我其實一直將它珍藏在胸前,珍藏在心里???噢不,她現在看不見,什么也看不見。她需要的或許是在日后讓我慢慢念給她聽。
見我如此磨蹭,她對我催促起來。我只好順應她,開始把曾經的記憶再次翻出。因為冥冥之中我聽到有個聲音在對我說,這些記憶也是她的。于是說道:“你走后,沒過多久我們就準備畢業了。畢業前班主任張老師讓我們每人都要相互對班上的同學寫寄語。用一句話作為描述,也作為總結,告訴對方,告訴對方在自己心目中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寫了,剛開始腦子里好詞好句多,來者不拒,不分先后一口氣全獻了出去。比如給何珊珊的,我的描述是,你是一位漂亮而嫵媚的女孩,你讓我們全班男同學知道了什么叫幸福。對周彥的描述是,你的魅力加實力證明了你是我們班的核心競爭力,讓我們為你而感到自豪吧。對郭爽的描述是,有一種笑叫回頭一笑,有一種爽叫郭爽,我們愛你,就像某種動物愛大米。等等。這些同學拿著我的寄語高興得要發瘋。有的甚至撲上來親我。可好詞好句畢竟有限,用完了我也造不出來。怎么辦?沒辦法,只能可憐那幫后來趕來的同學。特別是穆雨生,穆老爺,我那天心情不好,碰上他趕來要,我只好胡亂寫,我是這樣寫的,如果說借錢不還是種美德,那我們的確沒有理由不向你學習。在這句話中,我把‘借錢不還’幾個字寫的特別潦草,為的是讓他看不出來。他果然沒有看出來,我懷疑他只顧著‘美德’兩字了,因為這兩字我寫得特別漂亮,他拿著它說了好幾句謝謝后屁顛屁顛走了。這件事我一直都覺得很對不起他,一直來想找機會向他道歉,可一直找不到機會。”說到這里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應該是在“犯錯”,因為我意識到我的那幫同學應該不會是她的同學。我可以說,但我不應該用真名實姓說,而是應該用“小張”“小李”“小郭”這類模糊用詞說。就在我想接下來我該如何補救時,我看她默默地閉上眼睛,問了我句:“那你給我的呢?你應該也給我寫了吧?即使我沒問你要。”
我給她的?是的,我的確也給許靜寫過,而且是在內心最深處寫的。寫的是什么?我永遠記得,今生不會忘。我是這樣寫的:你是我今生注定的那個女人,即使在天涯海角,我也會不畏險阻找到你,因為我要大聲對你說,我愛你,我要娶你。
我想我當時就是這么跟她說的。
說完后,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據后來她自己說,她聽后,落淚了???
再后來,她告訴我,我說的那幫同學的確是她班上的???
我想她就是我的許靜,我沒找錯,上帝終于用他的方式讓我找到了你???感謝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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