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問切扛了扛沉重的攝影機，這樣的大家伙自是份量不輕，但對于一個資深電臺攝影師也只是個麻木的負擔而已。在面無表情地放下自己的吃飯家伙、將之小心翼翼裝入皮質套子里后，他長長地出了口氣。
“干么一個個都無精打采的？” 一個身著休閑的女人走進門來，帶著些小小的不滿語氣說道。那副略顯流行風潮的黑框眼鏡架在她精致的鼻梁上、干凈簡約的白色襯衫配著一條牛仔褲與帆布平底鞋，與她自信的笑容一同掩飾著主人的真實年齡。
林問切顯然被嚇了一跳：“秋姐。。。你這身行頭。。。”
女人臉色一變：“怎么？這次專訪可不同以往，這樣顯得有親和力。”
林問切笑著點頭稱是，只是又嘟囔了一句：“都這么把年紀了，還學人家姑娘穿小清新。。。”
女人臉色再變：“小林子，你秋姐我青春永駐，莫非你有意見？”
林問切連忙又是一陣點頭，笑著半開玩笑道：“是是是！誰不知秋姐當年美貌，乃是新聞系里一枝花？如今風韻猶存，不減當年~”
女人笑罵：“你這油嘴滑舌，別再瞎夸我了。別說，這些年工服高跟穿慣了，若不是工作需要，穿這樣出去還真有些不自在了。”
林問切這才閉了話茬，正色言道：“秋姐，這次專訪真的成？”
女人臉色一傲，“你問了幾遍了？都說了你們別瞎操心，秋姐我混了那么些年，這專訪妥妥地成。到時候我熬出頭高升不說，你們也能一道雞犬升天~”
林問切露出喜色：“真的假的？這專訪聽姐你說了許久，到底有啥名堂？還有為啥要我去找那么個對象？”
女人瞥了林問切一眼：“瞧你樂得這模樣，虧還是個一米八的大漢。跟你說了吧，這專訪是你秋姐我獨家的設計構思，只要節目一出來，必有反響。”
林問切半信半疑：“可我昨天去找人家爸媽時候，看到那還是個沒上高中的孩子，這。。。”
女人似乎早就料到了這疑問，轉身便出門：“來趟剪輯室，給你和小李看個東西。”
林問切一懵，天知道這自己跟了快五年的老大姐這次賣得什么藥？
這一番疾步走到臺里剪輯室，只見另一個矮矮的年輕姑娘已站在一臺17寸電腦屏幕前。這姑娘穿著幾乎與秋姐無甚二致，只是鼻梁上支撐的是一副更大的黑色鏡框，但這身行頭卻頗符她的年紀。在看到林問切進來后，兩人互相交流了彼此疑惑的眼神。
秋姐神神叨叨地掏出U盤插入電腦，朝著二人得意道：“這是我一年前自己做的簡短街頭采訪，也就是那時候盯上了那個孩子，絕密~”
正說著，電腦上已出現了采訪畫面。只見鏡頭搖晃得頗為厲害，顯然攝像者并非專業人士。林問切忍不住調侃道：“秋姐，身為一個資深媒體人。。。”
秋姐截道：“干嘛？秋姐我專作采訪主持與幕后策劃，扛攝影機是你的飯碗。再說，我拿著手機拍的，能和攝像機比？”
卻見鏡頭在不斷晃動中前進，依稀看得出是在人行道上。畫面中天色似乎正是傍晚時分，視頻里不時傳來車流聲，旁邊也不斷有行人穿過。不多時，鏡頭停在了一個路口，一群背著書包穿著藍色校服的初中生出現在鏡頭里。說說笑笑的聲響瞬間充斥視頻，仿佛在抒發著在學校里被壓抑一整天的壓力，嘰嘰喳喳的聲響中滿是男生女生尚顯稚嫩的嗓音。人群中不少學生還好奇地看向鏡頭，但拍攝者卻并未有上前談話的意思。
林問切不由贊嘆：“秋姐，你真是好興致，居然會想到跑學校門口踩點。合著咱們這節目是要做校園調查阿？”
秋姐啐道：“少說廢話，仔細看著。”
此時那年輕姑娘小李卻插口道：“秋姐，你既然都到校門口了，為什么不上前采訪？”
秋姐聞言，朝小李欣慰地一笑，轉而朝林問切笑道：“小林子，學學人家小李，凡事要學會首先思考~”
林問切臉色一紅，不再吱聲。
秋姐笑容收斂，向小李道：“這是鎮上的莘光初中部，那時間雖已放學，但先出來的都是初一初二。我要的是初三學生，那可都是要中考的主，得等上一會兒。”
小李恍然，鏡頭里的學生確實尚且面嫩，多半都是低年級。但她緊接著又是一個問題：“那秋姐干嘛不把等候的這段與之前的那些一并剪掉，直接從采訪開始？”
秋姐面有得色：“小李你的問題真是越發有水平了。秋姐告訴你，這段對初一初二的拍攝意在與后面初三學生作個比照。算上之前到學校前的那段，都算作漸入主題的引入~”
小李聞言大振，仿佛聽到了金玉良言般，當即將秋姐所言在嘴邊默念了幾遍，看得林問切在一旁大搖其頭。
三人盯著屏幕好一會兒，學生才漸漸稀少，直到校門前終于沒了一個人影，也不聽一旁秋姐說有初三學生出來。林問切第一個耐不住性子：“怎么還沒出來？這天都要黑了。”
秋姐淡定道：“急什么？天黑了才好呢，越黑越顯得初三學生辛苦。”
林問切笑道：“秋姐拿著手機拍這么久還真不累！”
“那又怎地？這般等得越久，越能體會到效果。”秋姐邊說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小李與林問切也站得累了，找了張凳子坐下。
秋姐看了看兩個同事，笑道：“你們盯著視頻看了這么會兒就要累了，那幫學生可是學到現在。”
林問切第一次由衷地同意秋姐的看法，“沒想到如今的學生日子倒是過得比咱們一點也不輕松，平日里干活恐怕也就這樣了！”
三人又看了半天視頻，這才熬到校門口稀稀落落地出現幾個藍衣身影。這些學生看去明顯比先前的年長些，卻沒有之前的歡聲笑語。人人無分男女生，盡皆面色凝重、步伐匆匆，看見鏡頭后只略略瞥來一眼，便揚長而去。只不過片刻工夫，好不容易等來的人影們便消散一空。林問切本以為視頻終于切入正題，見此情景頓呼不滿：“秋姐，你等了這么半天，怎么沒上去攔下一個？”
小李倒似乎學得聰明了：“林哥，這些先出來的學生多半都是成績不錯的。”
林問切一愣：“你怎么知道？”
“林哥怕是離開校園多年，糊涂了吧？”小李因天生怯弱而呆滯的表情第一次露出笑容，“學生留到這么晚，自然是老師加班加點了。以前我上學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老師一般都會讓學生一個個過關，然后再放人。最先出來的多是問題很少的學生啦。”
林問切頓時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一拍頭頂道：“對阿！我怎么連這茬都忘了，想當年我可沒被村里那教書的老王頭少留過校。。。”
小李抿嘴一笑，但隨即又跳出一句疑問：“可秋姐為什么不選擇那些優等生呢？”
林問切也應和道：“是啊，我看那些關于學校阿什么的節目采訪，不都是一幫愛學習的好孩子么？這樣的節目才好做嘛。”
秋姐投來鄙夷的眼神：“你們兩個沒見識的，找那種優等生有什么用？先不提這些人平日里刻板慣了，見著我這種問訪也至多一堆套話，單是學校里的尖子動輒受到老師校方的關注而言，若他們受訪，咱們能得到的就只能是校方想讓我們看到的東西了。”
二人雖被嘲笑，但卻也覺此言有理。小李追問道：“那秋姐莫非是要找差生做訪談，來個反其道而行之，震驚四野？”
不料秋姐這回居然但笑不答，引得二人忍不住專心盯著視頻看下去。
校門口現了第一批學生后便開了鍋，陸續不斷有學生三三兩兩而出。起先表情凝重獨行者居多，逐漸地學生中慢慢出現輕松談笑且結伴而行者。林問切舉一反三道：“這些學生這么久才出來，表情也越來越輕松，想來成績也多半越來越不濟了。”
秋姐調侃道：“小林子，看來你也不是傻到家嘛？”
林問切臉色又是一陣燥紅，只低低哼了一聲。
三人繼續看著視頻，只見校門人流始終斷斷續續，并無大批而出的現象。林問切不禁心想：“秋姐這種辨別方法倒是等級森嚴，將學生優劣瞬間劃分個干干凈凈。”但轉念一想，這豈不是這學校的功勞？想到這里，頓時又對秋姐所為不是那么崇拜了。
正在深思間，秋姐終于起身：“快到了。”
一旁二人立刻抖擻精神，只聽視頻里學生噪聲已越發響亮。不時有身背書包飛奔而出的學生。林問切這次反應迅速：“這幫小子，多半是趁機逃出來的吧？”
秋姐與小李齊聲一笑，林問切見這次總算未丟臉，終于揚眉吐氣。但小李的問題照舊隨之而來：“秋姐，這些逃跑的多半都是差生了。為什么你還是沒有行動呀？”
林問切這才看出不對，叫道：“是哦秋姐，你這優生不要、差生不要的，究竟是要怎樣？”
秋姐此刻得意的笑容已如春水漫溢、難以掩藏：“跟你們說了吧，這就是你秋姐我這次創意的精華。找優等生專訪固然不好，那些所謂差生卻也不是乖乖交待的主，只怕咱們凈在他們眼里看到被夸大的學校缺點。節目若播了，校方不找上門才怪。屆時臺長臉孔一板，咱們飯碗還要不要了？”
小李推了推眼鏡，不解道：“可這樣一來，節目的定位豈不是模糊了？秋姐，咱們做的是商業節目，定位不清可是大忌阿！”
秋姐撇了撇嘴：“要你這掉書袋的小丫頭來教我？好好看著。”
話音未落，視頻里就傳出一陣學生的哄笑，隨即三五個表情愉悅的男生飛速跑了出來，后面一個表情狼狽的男生遠遠追在后面。只見手機鏡頭在這一刻忽然仰天而倒，一聲“哎喲”從視頻里傳出，先前那幾個飛奔的男生從鏡頭上放掠過，想來是秋姐被這伙孩子撞了個措手不及，看得林問切小李忍不住笑出聲來。
秋姐紅紫著臉朝二人說道：“咱們的事主可總算登場了，就是他。”
只聽視頻里傳來一陣怯弱的男生聲音：“這位姐姐。。。哦不，阿姨，你沒事吧？”
“說什么呢？！叫我姐姐！”
剪輯室里一陣哄笑。
秋姐在這里破天荒地開了快進，在一段不知所云但看去甚為滑稽的加速畫面過后，鏡頭穩定在一個不起眼的男學生前。這個男生穿著與人無異的校服，背著比先前差生們看上去厚重得多的書包，滿臉寫著疲憊。
林問切立刻認出了此人，隨即指著秋姐大笑道：“哈哈哈，秋姐你讓我去找這小家伙，沒想到你自己竟是這樣遇到他的，還以為是你仔細篩選后的結果呢~”
秋姐此刻臉色已黑到極點，強作正色道：“遇是這樣遇到的沒錯，咳。。。但你們要好好觀察，你們知道為何我選了這個孩子么？”
這時連小李也忍不住笑著抱拳，故作正式地問道：“不知道，請秋前輩賜教~”
說罷，剪輯室再次陷入了哄笑。
秋姐冷哼一聲：“你們說，這孩子先前為何追不上那幾個熊孩子？”
林問切脫口而出：“你看他背的那個大包，前幾個熊孩子書包看去只怕還沒二兩重。”
“這就是了。這個孩子出來得這么晚，必是被留下輔導，可見學習上并不十分順利。但卻又背著這么多書回去，若不是都拿回去做功課，豈會背著？可見他至少是一個乖孩子。”
秋姐一番分析后兩人均覺有理，但心中卻存疑：這是她當場判斷，還是后來做的總結？
“可是秋姐，你為什么要選這么個孩子？”林問切這回認真地問道
“其實也不復雜。這孩子既然成績不好，平時也絕不會被校方視為重點培養，更想不到他這樣的學生會受到專訪，因而若暗中接觸他絕不會引起校方注意乃至暗箱操作。況且瞧他這怯弱樣，心思多半老實，若是以他為視角，所聞所見必更貼近真實情況。屆時播出出來，既未掩蓋事實也未虛假夸大，這樣學校也不好說什么，也更能吸引眼球。”
秋姐一番話說罷，剪輯室卻是陷入了靜默。兩雙眼從屏幕轉移到了秋姐此刻認真的臉，留下視頻在那里自行播放著。
秋姐慈母般的嗓音從視頻里傳來：“同學，為什么要追他們？”
“我。。。他們拿了我的回家作業本，我今晚沒法寫作業，明天交不了了。。。”
“你很認真寫作業嗎？”
“是啊是啊，肯定要寫的，不寫怎么行？”男生急忙回答道
“那你想過如果自己堅持不寫呢？”
“阿？那。。。不好吧？會被老師罵，還會找我爸爸。”
“那假如有一天，爸爸和老師都不管你了，你還會寫作業嗎？”
“這個。。。那考試考得不好，以后考不上學校就沒有出路了。”
“額。。。你這話倒是無從辯駁。但希望你能答應姐姐一些事。這是姐姐的聯系方式，你拿回去給你爸爸看，說姐姐是電視臺來的。這件事不要告訴學校哦。”
“阿？為什么阿？”
“這個。。。以后再說。總之今天就這樣了。。。”
視頻在一片倉促中戛然而止。
林問切此時正認真地想著什么，而小李也只是在半晌后順口問了句：“秋姐，怎么沒了？”
“那時候校門口保安發現我和學生搭話了，為少惹麻煩我關了手機。但這些不重要了，你們如今沒有疑問了吧？”
二人緩緩點了點頭，但小李隨即又忙道：“阿，還有一個。。。這是一年前的視頻，那現在這個孩子過得怎樣了？。。。”
回答的卻是林問切：“這個你放心。上次我聯系了這孩子還有他爸爸見面，這小子居然考上市級重點高中了，現在只怕在入學軍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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