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導走了,在他身上我害怕看到自己的影子。害怕如果我鼓足勇氣,對她說,我愛你,我想一輩子守候你,結果會是怎樣?會跟王導一樣嗎?即使我不會像他那樣用男人的野性來表達,而是用我自己的方式把我多年前寫給她的情書大聲念給她聽,聽后她會接受嗎?我想我是不敢肯定的。而且是越來越不敢肯定。
為什么越來越不敢肯定?我想這是因為我慢慢意識到,其實答案她應該早就告訴我了,而我卻一次次地錯誤領會。就像那天她當著我的面,否認對方是在非禮,而是因為久別后的沖動。她這么做的是想告訴我什么?僅僅是為了替對方著想,為對方開脫?如果是,那么那天晚上我們三人吃完飯,她要主動提出獨自送對方回旅社,而讓我先離開?雖然表面上看她擔心對方喝多了,摸不著路。但我當時也喝多了,即使只能選其一,我也隱約覺得她的這種舉動是有意圖的,她是要在我面前證明點什么。而證明的內容恰恰就是我要的答案。答案是:我有男人,此人就是他(王導),請你不要在我身上陷得太深。如果說以前我就想跟你說,但上帝沒給我機會,這次你自己看到了,所以也就不用我再多說了。
顯然,就當時而言,她通過暗示般給我的這個答案很難讓我滿意。甚至會讓我認為這是她在有意誤導我。為什么?先別說得到這個答案太像邏輯推理,或者說是非常主觀的心理分析。就僅僅說,這種通過幻覺和臆想尋得的結果會有幾分把握性可言,就連清醒中的你也會深表懷疑吧?我想即使我當時真的有些癡心妄想,對于這個答案我更相信那天我在門外聽到的那句話“我的他已死,他不可能回來了?!边@個答案可能才是唯一正確的答案。因為當時她在說這句話時,她并不知道我就在門外,所以此話應該是她內心的真實表白,而非是想說給我聽。還有,這句話中的第二個“他”,這個“他”因該不會是具體指某個人,而是指她的整個感情世界。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婚姻,包括她知道自己已無法兌現我對她的承諾。盡管她也知道我的承諾是精神層面上的伴侶。換句話說,她真正想讓我知道的是,她的精神家園已成荒漠,她已沒有力量和勇氣再將它耕耘。因為她也害怕,害怕耕耘后長出來的不是莊稼而是毒草。而我,或者王導就是滋生這種毒草的種子。她不想那么做,為了自己也為了我。當然,這里面還存在一個問題沒有說,這個問題是:是什么讓她的精神家園成為荒漠的,難道僅僅是因為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這個問題我現在知道了,但當時我真的沒想到。
好了,說得太多了,再說你要癡笑我太多情了。或許已經癡笑了。癡笑后又責怪我,說我喜歡把一件十分簡單的事情繞得無限復雜。其實請你相信我,說復雜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是用最直白的方式把問題說清楚。同時以此來證明,女人的確會讓一個簡單的男人變得復雜。復雜得連他自己都看不懂。還有,我想多說一句,如果你不認同并不說明你不會,而是說明你沒碰上。在這里我不知道碰上與沒碰上哪個更幸運?;蛟S一半一半吧。
有了答案,不管是對還是錯,它對問題的施加方是一種解脫。就像那位王導,他是把我當成見證人,在我面前尋找到那張尊嚴后,欣然離開的。尊嚴就是他想要的答案。同樣道理,它對問題的相關方也是一種解脫。因為如果她沒有看到王導打開心結,而是繼續陷在其中,那她會在席間笑得如此爽朗嗎?肯定不會。
我與她也是如次。如果說相見如賓是雙方彼此的某種防范,或者說是某種復雜心理的具體表現,那放下面具后的百言無忌又代表什么?是否代表你已走入另一片境地,知道帶著“毒草”強行闖入是對對方的某種侵略和傷害?也許是,也許不是。但即使真的是這樣,我相信它也是潛移默化的。讓你感知不到它的到來。
讓我感知到它的到來是在王導走后的第二天。這天需要對整幢大樓的照明進行驗收。驗收的時間定在晚上,因為晚上便于發現問題。我記得那個晚上有點冷,但天氣特別地好,特別是天空,非常之漂亮,像是塊巨大的深色寶石,透徹中點綴著繁星。在我下達完指令后,負責照明的施工方將整幢樓的所有燈光打開,然后由我和她一起,繞著建筑物邊走邊看。繞完一周后,我們停住腳步,面對大樓并肩而立。許久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冒出一句:“你看,這房子像不像我們的新房?”當然,“我們的”三個字我念得很輕,不過我相信她能聽見。
她聽到后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慢慢側過臉,看了我一眼,而后好像很認真地反問了我一句:“你說的是左心房還是右心房?”問完后,我看她有些忍不住,回身捂住嘴,“癡”地一聲笑出了聲。從這笑聲中我能聽出,她應該是先我一步知道我已走出那片境地的。因為即使我會這么問,說明我已不再裝扮自己,隱藏內心。而她也一樣,應該也從某種狀態中擺脫出來了。因為如果不是,那她肯定不會這么說,她肯定會跟那天一樣,當著王導的面,讓對方死心。
如果說從我不遠萬里來到她身邊,到現在,我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帶著某種目的的話,那此時此刻這種目的已經到站,我們都可以放下它了。放下后是會讓我感到變化的,變化是:它讓我感覺到現在的我不再需要偽裝,把自己偽裝得有些過于深沉,而是讓自己回歸本真。這種本真的具體表現是:開朗、陽光,而非一臉的高深莫測。
我記得我當時是打算大笑的,想用笑聲來告訴對方,我歸來了。可最后我還是沒能笑出來。因為這段時間我的確想得太多,失眠了。失眠讓我的牙齦炎又犯了。牙齦一疼,笑就成了一種痛苦。所以我當時只能用手捂著臉,用點頭表示我懂了。還有,我終于知道你也是個風趣的人。
“你怎么啦?”她見我這狀,問道。
“牙疼?!蔽艺f道。
“讓我看看?!彼f完,轉過身,把我的手從臉部挪開,而后用她的手代替我的手,讓我張開口,轉個向,好讓大樓窗戶的光線照射進來。
“把嘴張大點?!彼呎f邊不停地調整自己的視線,仔細觀察起來。我想我當時是仰著頭的,仰頭是無法看到她的眼睛的。但即使這樣我也能想象得出她的專注。因為二十二年前,她也這般專注過我。就像我們現在經常能看到的,一只小貴賓狗的主人用手捂著它的臉,讓它伸出舌頭,看看它是否偷吃了不該吃的。當然回到我身上應該是,看我是否動了不該動的想法。在這里我想多說一句,我很羨慕那只小狗,因為它是幸運的,它能在感知到主人雙手的同時看到主人。不像我,只能感知而無法看到。而作為主人也應該是如此,因為她能通過小狗那雙大大的眼睛看到對方的同時看到自己。
大約一分鐘后,我聽見她說道:“牙齦都腫了,里面肯定化膿了,不抽出來好不了?!闭f完,放下手,領上我,讓我馬上跟她到樓里處理。
???
我躺在還沒撕去保護膜的牙科床上,兩眼看著照向我的無影燈,耳朵里聽到的是她打開柜門尋找器械的聲音。沒多久,整包整包還未拆去包裝的牙科器械被找到,并從柜中取出。接著是從包中選出她要的。拿出后放在一起。接下來是上酒精燈消毒。完成這一切后,我聽出她好像是把所有器械歸于一托盤中,然后端著托盤走到我身邊,戴上手套后坐下,坐下后再次讓我張開嘴。
這次我沒聽她的,問了句:“你不是內科醫生嗎?怎么也能看牙?會不會違章作業?要不就是把我當小白鼠給自己練手?!?/p>
“非常時期,我也可以是外科大夫。對你的牙齦感染也是我業務范圍內的。快張嘴?!彼f道。說完,我聽到那盤子了發出“當”的一聲,好像是兩只金屬件碰撞發出的。
“你真的要對我下手?”我看了眼托盤,又看了眼她,問道。
“是的,你話太多了?!?/p>
“那在你下手之前我是不是可以問個問題?”
“問什么?”
“你經常在我面前夸施工隊里就算老李手藝不錯,他是磚瓦匠,你的手藝該不會是跟他學的吧?”
“跟磚瓦匠學太便宜你了,我是跟我們對面的地質隊學的。小心再問我到時下手會比他們更狠?!?/p>
我從小就怕醫生,所以不再動,閉上眼,張開嘴,任憑她把器械伸進我嘴中左右敲打。在確定完痛源后,我感覺到有針扎入其中。不久,我就被要求睜開眼,看看針筒里化膿的血水。看完后,我又被問了句:“現在感覺如何?舒服點沒?”我的回答是:“感覺又活過來了?!?/p>
她聽后沒有說什么,只是笑了笑。我想她是聽明白我說的是什么。
在給針扎處做完消毒后,她收起器械,站起身。在離開座位的同時說了句:“等下我給你到外面買點消炎藥,吃幾天就好了?!闭f完,我聽她好像是摘下手套,準備洗手。而我則還躺在床上,不想起來。不想起來是因為,我發現躺在她胸前會給我的肉體帶來感覺。我很享受這種感覺,愿這種感覺長時間伴隨我左右。
“那幾天后呢?”我躺著問道。我真不知道我當時問這話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許是無話找話,想要她再回到我身邊,多給點我呵護。
我問完后,感覺到她猛然間把腳步停住了,過了很長時間,才擰開水龍頭,邊洗手邊對我說:“幾天后就很難說了,說不定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了?!?/p>
“為什么?”我想我當時是坐起來問這話的。
“幾個小時前我剛接到通知,讓我去趟北京。上頭認為這里的工作可以告個段落了,要讓我去新的地方?!?/p>
“什么地方?”我問道。
“現在還沒有完全確定。不過據說有個外援醫療隊需要一名領隊,很可能讓我去干這個?!闭f完,擰上水龍頭,甩了甩手,而后用紙巾擦干。
“那我也跟你去?!蔽矣浀梦耶敃r是想了想才說這話的,這說明當時我的內心依然對她懷有依戀。雖然我已知道她不需要這種依戀,但我還是本能地,甚至是無法抗拒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那不行,醫療隊不比工程隊,不需要你這類人?!彼粗艺f道。沒半點猶豫,不像我,一臉的依依不舍。
面對她的果決,我在心里哀嘆了聲。而后搖著頭,帶點自言自語道:“那你今天為我做的我該怎么償還?”說完后,我意識到我把這句話說錯了,我心里想的其實應該是“那你今天帶給我的讓我今后如何找回?!?/p>
沒等我及時糾正,對方就開口了,她看著我說道:“有那么嚴重嗎?這么點小事,何況是我份內的。”
“小事?怎么會是小事?你可以這么認為,我也可以不這么認為。”我跳下床,反駁道。
“你怎么那么激動?怎么了?”
“不怎么了,想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
“因為就像我剛才說的。”
“你剛才說什么了?”
“我說我又活過來了。你難道不明白是你讓我活過來的?”
“你真這么想的?”
“是的?!蔽蚁胛耶敃r像只含淚的小狗,看著要遺棄它的主人,說的。
我看她沉默了,沉默后是久久地站立。站立時臉部表情充滿了矛盾。在一番番地斗爭后,她好像終于放下了什么。放下后,走到我身邊,坐下,并示意我也坐下,而后說道:“如果你一定要對我有所感激,那我希望你能換種方式。比如我希望你能幫我辦件事。”說完,不說了。
“什么事?”她不說,我只好自己問。
“你幫我送封信給她。”
“送信?送給誰?”我不知道她說的“她”是哪個他。
“我女兒。”
“你女兒?你女兒不是在國外嗎?”的確,我曾有一次問過她的家人,她告訴我,她有個女兒叫劉曄,現在在國外念書。
“我騙你的。她沒去國外,她一直在國內的某個地方。”她眼睛看著別處說道,好像是在有意回避我。
“那這,這事未免太簡單了吧?你該不會是在打發我吧?”
“不會的,不會簡單。因為送到后你還要念給她聽?!?/p>
“念給她聽?她怎么啦?”
“她看不見?!蔽夷苈牫鏊卮鸬姆浅M纯?。
我記得我當時是想問她,她為什么看不見的。但她已站立起,并擺了擺手,讓我別問。之后想了想又問了句;“能答應我嗎?”
我有些茫然地看著她,而后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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