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夜

　　第八章：黑夜

　　江北道最北端的一處山地上，老人努力往馬車上搬動木柴。一捆捆整齊架在馬車上，又用繩子束緊在馬車車身上，防止柴火滑落地面。一個小孩就站在馬車旁邊，懷里正抱著一捆青草，又看著靜立的黑馬。

　　“好了，小八快上車，我們回家了。”老人擦了擦汗，手里握緊了鞭子坐到馬車一捆木柴上面對著車邊的小孩招手。

　　“哦，爺爺我來了。”小八笑了笑朝爺爺點了點頭，抱著青草就從馬車邊緣上爬了上去。

　　待小八在車上站穩之后，老五頭子終于揮動了鞭子，狠狠地鞭打在野身上。緩慢的馬步邁動了起來，拉動裝滿了木柴的簡陋馬車開始前行，朝著遠方的小山村而去。

　　距離野重新背負上馬車已經過去兩個月了。這期間幾乎每天都是一樣，早上野拉著老五頭子和小八進入山里，老五頭子會在那里砍柴，而小八則是割些青草當作給野的食物。旁晚時刻兩人一馬到了又回到小山村里。期間老五頭子也有幾次將曬干的木柴運到城里賣掉，換取一些平常的生活用品。

　　馬車輪在夕陽的紅光下一圈圈轉動著，站在車上放眼望去，視線所到之處是遼闊無垠的蒼黃原野。現在已經是深秋了，草木早已經枯黃，蕭索之氣彌漫開來了。

　　不過，這些都不是令人感到害怕的。更令人害怕的是那從北方而來源源不斷的難民。他們衣衫襤褸，滿臉疲憊地從北方而來，又要到更南方的地方而去。牧族的野蠻軍隊就在后面緊緊跟隨，被追上了后果難以想象。

　　“爺爺，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啊？怎么越來越多了啊？”小八站在馬車上眺望向大道上那些遷徙的難民，小臉上充滿了疑惑。

　　他和爺爺以前回家的時候走的是江北大道，不過自從難民到來之后他們就改走小道了。不過小道距離大道也不遠，他們每天回家依舊可以看到江北大道上的情況。現在那些江北道上的北方來的人越來越多了，密密麻麻宛若搬家的蟻群。

　　“那些都是逃難的人啊，北方戰爭還未結束啊。”老五頭子嘆了一口氣，渾濁的目光里含著夕陽的紅光，“那爹爹不就是因為戰爭被抓去的嗎？也不知道現在怎么樣了，還是不是活著的啊。”

　　老五頭子又嘆了一口氣，目光移開江北大道看向遠方。小八也沉默起來，只剩下野的馬蹄聲和馬車輪的滾動聲。

　　“爺爺，牧族會打到我們這里嗎？”安靜了一會兒，小八突然向老五頭子問道。

　　聽得小八這個問題，老五頭子眉頭也是猛然間跳了跳。他們這里位于帝京偏北一點，也就是江北大道的最北端，再往北的話就是北馳道了。北馳道是直接連接長城的大道，要是牧族南下進攻帝京，那么勢必會取道北馳道進入江北道，那么到時就一定會經過這里的。

　　“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老五頭子的回答有些停頓。帝國現在處在一個敗退的局勢，很難說帝國軍隊能夠阻擋住北方的牧族人步伐。他停了停，又說，“別擔心小八，你爹爹一定會守住北方的。況且我們賣柴火已經賺夠了錢，我們可以到南方去。”

　　“南方，我們也要去嗎？”小八看著那些難民走去的方向感到有些迷茫，不知道所謂的南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是啊，南方。古時的圣人都說那是個好地方呢。那里沒有冬天，到處都是綠柳紅花。”

　　老五頭子繼續說，眼里卻升起了一抹悲涼。他心里想如果小八的父親真的回不來了，他們就需要搬到了南方去了。畢竟他已經很老了，他怕他死了之后這個年幼的孫子會受到傷害，所以他需要到沒有戰亂的南方去。

　　“沒有冬天，紅花綠柳。”小八喃喃道，對南方更是憧憬了幾分。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小道的前方不遠處一抹銀色映入了他的眼睛。

　　“爺爺，你看那里好像有個人。”小八立刻伸出了手指。

　　老五頭子將心從悲涼中拉了回來，他也注意到了那抹銀色。他揮動了鞭子，野在前方加快了腳步前進，很快馬車就到達那抹銀色所在的地方。

　　那確實是一個人，一個身著銀色鎧甲人。他倒在枯草叢里面昏迷了，頭朝著天空臉還帶著血跡。身穿著鍛造精良的銀色鎧甲，所以即使在有些昏暗的夕陽下也熠熠生輝。只不過銀鎧上有幾處被砍傷的刀口，隱隱還有血液流出來。

　　“軍人，朝廷的軍人。”老五頭一靠近這個昏迷的人，就不禁震驚起來。他站在車上看著這個枯草中的昏迷的人身體感到有些微微顫抖，沒想到竟然在這里遇上了朝廷的軍人。不是說戰爭不是還在北馳道那邊嗎？為什么軍隊會出現在這里？

　　“爺爺，他還活著。”

　　在老五頭靜愣的時間里，小八已經上前靠近了這個昏迷的人。他倒是不怎么害怕軍人，老五頭子經常對他說小八父親就是去當兵的，軍人都是他的戰友才對。當然，事實上老五頭也只是騙騙小八而已，他并不想對孫子說他爹爹是無可奈何被抓去當兵的而已。

　　“先別靠近，先別靠近。”老五頭嚴肅起來，朝著孫子小聲指示、

　　小八立刻后退了，他純凈的眼睛里充滿了疑惑，不明白爺爺為什么叫他別靠近這人。

　　老五頭將孫子拉到了身后然后才開始慢慢靠近。那個人還是沒有醒來，昏迷得如同死人。他有著一張年輕又剛毅的臉，可以想象得到他站立在陽光下時，騎著駿馬時的颯沓風姿。

　　“爺爺，他真的還活著。”小八繼續說。老五頭子已經用手摸到了年輕人的脈搏，脈搏還是跳動的，這年輕人確實還活著。

　　“喂，年輕人年輕人，醒醒。”老五頭用手小心拍打年輕人的臉想把他叫醒。

　　不過沒有絲毫作用，年輕人依舊睡得很熟，根本醒不來。最后老五頭只能叫小八幫忙將這個身穿銀鎧的年輕軍人搬上馬車運回家。老五頭原本打算不管他的，只是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當兵的兒子，他想知道有關兒子的一些消息，哪怕只是一絲可能也好。

　　哐當當的馬車輪再次轉動起來，那個年輕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老五頭的院子里了，那時已經是接近夜晚時刻了。

　　“咳咳，咳咳。”年輕人在木床上咳了兩聲，蒼白又帶著血跡的臉露出了蘇醒的跡象。

　　“喂，你要醒了嗎？你沒事吧？”好奇心很重的小八立刻叫了起來，靠到木床邊上去察看這個昏迷的人。老五頭聽到聲音后也從屋外走了進來，看到即將蘇醒的年輕軍人立刻就倒了一杯水過來。

　　“這，這里是哪里？”年輕人終于睜開了眼睛，并且用他那干裂的嘴唇發出詢問。

　　他剛剛醒來，所能看到的是這間破舊簡陋的昏暗屋子。屋子的桌子上燃燒著一只蠟燭，一個小孩睜大著眼睛坐在他身邊，還有一個正在倒水的老人。而窗外的天色，漆黑的一片。

　　“年輕人，你終于醒了。快來喝口水吧。”

　　老五頭壓制住自己心中的不安，將一碗盛滿了清水的陶碗遞到他面前。年輕人見了水立刻就接到手里，二話不說就往嘴里倒下去。咕嚕咕嚕的喉結伸展的聲音在屋子里格外清晰。

　　老五頭可以想象這個年輕人是有多么口渴，否則以軍人的紀律性來說他是絕不會這么急迫的。

　　“是，是你們救了我嗎？”一碗水喝干之后，年輕人看向了小八和老五頭子。燈光下他的臉已經漸漸明晰起來，顯現出刀劍一般鋒利的線條，是真正的行伍氣質。

　　“是我們救的你。”小八接過話回答，“我們砍柴回家在路上碰到你，你當時昏迷了在草叢里，我們就把你搬回來了。”

　　老五頭在旁邊點了點頭，這次倒沒有指責自己的孫子多嘴。

　　那年輕人努力站立了起來，銀鎧在燭光里發出碰撞聲又閃閃發亮。他伸出雙手抱起了拳頭，朝著老五頭子和小八所在的方向微微低頭，“銀風騎左統領林云寒多謝老伯和小朋友救命之恩。”

　　說完這句話之后，林云寒又揚起了他那充滿行伍氣息的臉，向老五頭問，“老伯，請問這里是在哪里？現在是什么時候了，我到底昏迷了多長時間了？”

　　這一問之下，剛為林云寒知恩知謝而松了一口氣的老五頭又不禁有些緊張起來，他看著年輕人那張刀鋒勾勒的臉回答說，“這里是江北道的最北端，再往北是北馳道和黃河，西南就是帝京城，你昏迷的時間不長，我們是今天才把你從路上搬回來的。”

　　聽到老五頭的回答，林云寒臉色終于稍微緩了緩，又馬上嚴肅起來。他再度朝向老五頭子抱了抱拳，說：“林云寒多謝二位救命之恩，不過我現在有急事要去做。這些銀兩你們先收著，他日若我能活著回來，必定更有重謝。”

　　說著，林云寒便從袖子里取出兩塊金條放在桌子上。

　　老五頭臉色立刻就變了起來，沒想到這個年輕軍人的作為這么出乎意料，當即便擺了擺手說，“不敢不敢，我們只是順道救了你而已，不值這么多錢的。”

　　“我們在北方戰敗了，牧族的軍隊已經越過了長城黃河兩道防線。現在就在北馳道上，親王也將全部的軍隊都集結在北馳道上，北馳道馬上就要變為戰場了。牧族人作戰兇猛快速，我們很難有把握能戰勝他們。況且一旦開戰，這一帶絕對是會被卷入戰爭漩渦中的。”

　　林云寒面色逐漸冰寒起來，聲音越發低沉，“所以，老伯你還是收下這些錢，帶著孫子早點到南方避難去。我馬上就要走了，很可能回不來了。你知道，錢不能花在死人身上的。”

　　屋子里猛然之間寂靜了下來，沒有人繼續說話了。老五頭面色在昏暗的燭光下顯得十分蒼老，小八則是看看爺爺又看看林云寒，眨著眼睛卻不敢發出聲響。

　　“那我們就收下了。”最后老五頭子點頭，頓了頓又轉向李云寒，“其實我還想向您打聽一個人。”

　　“什么人？”林云寒問。

　　“是我爹爹，他也當兵去了。不知道您認不認識他？”小八在一邊回答。老五頭點了點頭，接著說：“是一年前被抓壯丁參軍北方去的，一直以來連封信也沒有，也不知道現在怎么樣了。”

　　“您兒子叫什么名字？”

　　“李長命。”老五頭子立刻回答。

　　林云寒安靜了下去，思索起來沒有再說話了，一會兒之后才搖了搖頭，“我所在的是帝國銀風騎兵團，在此兵團里并未聽過李長命這個人。”

　　老五頭那原本還閃著一絲光亮的眼睛終于徹底渾濁了下去，許久，他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也是，這樣一個兵荒馬亂的時代說不定早就被埋骨冰河了。”

　　林云寒沒有繼續說話了。他站了起來走向了屋子外面，目光直接看向了小棚子低下的野，又反身回到屋內對著老五頭子半跪了下去，“老伯，情況緊急，能否將您的馬贈予我。”

　　“你說你要那匹馬？”老五頭子問。

　　“是的，我現在身負使命，急需一匹馬。”林云寒神色誠懇而又堅定，又從袖子里面掏出了兩塊金條遞給老五頭子，“這些您拿著，到了南方應該可以再買一匹馬。”

　　“好，不過那匹馬比較暴虐，你自己小心。”這次老五頭倒是二話不說地接過金條，并向林云寒囑咐。

　　李云寒點了點頭，說了一句告辭就沖出了屋子，朝向小棚子而去。他解下了拴住野的繩索，坐到簡陋的馬車上，絲毫不管這茫茫的漆黑天色，駕駛著馬車馳向了遠方大道。

　　院子門口處，老五頭子看著遠去的黑馬和林云寒久久不說一句話，小八面色有些沮喪，他轉向爺爺，“爺爺，你為什么要把馬兒賣給他啊。那馬兒明明那么好。”

　　“沒用的，他是真的急需要一匹馬，我們阻擋不了他的。他能給我們錢已經是非常不錯的事情了。”老五頭子喃喃說道，“何況那黑馬并不是一匹普通的馬，那黑馬并不是我們能夠驅使的。盡管它看起來那么安靜。”

　　“不普通您還把它賣出去啊？”小八有些憂傷。野是他唯一觸摸過的一匹馬，也是他所見識過的最恐怖的一匹馬。每次給野喂草料的時候他就想永遠跟野在一起，卻沒想到現在野就這么突然走了。

　　“正是因為它不普通我們才要買出去啊。”老五頭子最后嘆道，對于這匹黑馬他還是印象十分深刻的。不管是撞死馬賊群，還是落下懸崖大難不死，就連后來每天幫他們運木柴這件事他也不會忘記。

　　“別看了，進屋吧。明天到南方去，我們有錢，到時可以買好多匹馬。”老五頭子說著反身回去屋子里，院子門口只剩下了小八還在瞭望著遠處漆黑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