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二天是矢寺有史以來過得最差勁的一天。早上起來他的胸口又開始隱隱一陣陣灼熱,而且他在刷牙的時候突然猛地錯覺反射在鏡子里的是一個全身血淋淋的自己。
一整天,他連開口說話的心情都沒有,他也不敢看愛維琳。柴基坦也變得莫名其妙,笑容愈發(fā)耐人尋味,甚至突然冒出一句:“醒過來了嗎?”
天空竟有些發(fā)黃。
上午放學時,矢寺決定跟愛維琳道歉,盡管他也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勇氣站在愛維琳面前。他想,至少讓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樣,就像自己還沒到來之前——總有一天自己得從這里離開,前往下一個天涯海角漂泊。
宿命是搖曳……無歸。
同學都開始走出教室,他面色冷俊地坐在原位,望著窗外,眼神里有一絲絲悲傷,像此時窗外潸然的風景。
突然有人在教室里叫起來:“喂,矢寺。”
矢寺看過去。那個人笑著走過來:“我是東石的朋友,我叫特里。”說完指了指最前排的一個位置,提示矢寺他們其實同班,只是矢寺坐在靠后面座位離得有點遠,所以一直沒機會認識。
矢寺剛想回應他,突然聞到他身上濃烈的血腥味。
“嘿,特里。”柴基坦冒出來,搭著特里的肩膀問,“找矢寺干什么?”
“東石邀請他吃過午飯后一起打籃球。”特里回答,說完看向矢寺征求意見。
矢寺看向愛維琳的座位,她已經離開教室了。他想了想特里身上的血腥味,勉強一笑:“我一定去。”
在學校吃午餐時矢寺喝著可樂的時候,神經衰弱地被瓶子里面深紅的液體大嚇一跳,心臟劇烈地跳動。
他如約飯后到籃球場找東石,但之后所發(fā)生的事情卻遠遠他的超乎意料。從他質問:“你們到底是什么人?”這句話開始。而東石竟然瞇起眼睛笑著回答:“你猜呢?來自沃格瓦茲星球的少年。”
剛好就在此時,斯梅夫呆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在矢寺的房間,他發(fā)現一件胸口被火燒破的衣服。
矢寺不再說話,警惕地看著東石。除了斯梅夫,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時隔十年,那些早已被塵封在記憶深處的戰(zhàn)火,頓時在他的腦海里卷土重來,一剎那就鋪天蓋地。
“好了好了,別緊張。”東石聳聳肩輕松地笑笑,“我看我們還是聊點別的吧。”一邊把手上的籃球隨意扔掉。
“我知道你喜歡愛維琳,愛維琳也喜歡——”
“她不喜歡我。”矢寺奪過話,“你誤會她了。”
東石頓了一下,但馬上又一臉無所謂地笑起來:“誰知道呢。”
“你應該知道,她很傷心。”什么叫“誰知道呢”,有兩秒鐘,矢寺體內的血液驟然倒流回大腦。他的心情徹底糟得不能再糟,而東石卻還笑出聲:“你倒挺在乎。”然后竟然一臉輕薄地問:“你感受過愛維琳的溫熱嗎?”
“什么?”
東石湊近矢寺的耳朵,笑容陰冷得像蚯蚓一樣惡心:“你有沒有跟我一樣,撫摸過愛維琳身體的每一個地方,讓她在你耳邊喘息連連——”矢寺驟然猛地一拳掄上去。
東石重重地跌在地上,臉被磨破,嘴角也流出鮮血。他站起來,冷冰冰地說:“你輸了。”
矢寺不管他在說什么,他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憤怒地朝東石撲上去。東石卻不還手,而且嘴角勾著冷笑。
直到突然出現的愛維琳用力地把矢寺從東石身上推開。
“你鬧夠了沒有!”她沖矢寺大叫。
矢寺站起來,他的眼眶紅紅的。愛維琳擦掉眼淚,冷漠地對他說:“我對你很失望——”
“我也是。”矢寺幾乎怒喊出來,說完就轉身走掉,這讓愛維琳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掉下來。
矢寺的胸口越來越灼熱,到最后就像被放在火上焦烤一般。下午上著課時,他不得不趴在桌子上,用手捂緊痛處。老師當然以為他又在睡覺,沒好氣地敲他的桌子,她沒注意到的手背此時青筋突兀。有個同學笑嘻嘻地對她說:“老師,快說‘Theearthisindanger’,很有用,英語老師就經常用。”全班不禁一陣哄笑。
矢寺忽然在一片嘲笑聲中猛地站起來一把將老師推開,跌跌撞撞地沖出教室,這過程中,狼狽的他不經意看見愛維琳異樣的表情。
“他怎么了?”老師和學生都嚇壞了,驚訝地看著矢寺。
矢寺沖進廁所時又摔了一跤,但他沒顧著站起來,著急著把衣服脫下來,緊接著他猛地發(fā)現自己的胸口竟然有一個血肉還很鮮紅的十字烙印。
“覺醒了嗎?”廁所門口有人!
矢寺馬上放射性地抓起衣服遮掉烙印,這時柴基坦已經走到他身前。
“覺醒了嗎?”柴基坦又問了一遍。
矢寺說不出任何話,他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用一種警惕而且懷疑的目光看著柴基坦,像現在這樣。
柴基坦大概看懂了他的眼神,脫下上衣,矢寺看見他的胸口也有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烙印。
“我們沒有時間了。”柴基坦說。
(5)
矢寺現在就好像剛剛經歷完一次沒有注射麻醉劑的大型手術,胸口疼到甚至無法呼吸,而且流出來的血像巖漿一樣。
斯梅夫曾在他小時候說起過,總有一天印記會出現,那時矢寺就變成小伙子了。它,是一件神秘而美好的事情,意味著蛻變與成長。
柴基坦打開水龍頭,用手捧水然后潑到矢寺的胸口上。“有沒有好些?”他問。
“還可以。”矢寺說著看到自己的胸膛冒起薄薄的水蒸汽。
“那么聽著。”柴基坦在矢寺身邊半跪下來,讓自己壓低聲音矢寺也可以清楚聽到,“首先,我們站在同一陣營。其次,我們的敵人是東石。”
矢寺咬咬牙,勉強使自己的精神集中:“東石,還有特里,他們是什么人?”
“寄生蟲。”柴基坦說,“一個星球如果出現這類人的身影,意味著這個星球已經落入那些人野心的陰霾中。他們從小被送到這里,只要得到命令,他們就會制造出各種恐怖事件,直到這個星球淪陷。在其它的地方,這些寄生蟲已經至少殺死了我們四個同胞。”
矢寺的上衣軟綿綿地癱在地上,上面沾著鮮紅的血跡,而且被灼破了一個洞。
“那我們該怎么辦?”聲音沉重而無力。
放學后陰郁的天空又下起雨,淅淅瀝瀝,拍濕了斑駁的墻面。矢寺回到家少見的聞到一股菜香味,他不禁往廚房里看了看,斯梅夫正在里頭忙得天昏地暗,連拿在手上的鍋勺都不小心掉到地上。
矢寺沒有像小時候一樣興高采烈地跑過去抱住斯梅夫的大腿,笑嘻嘻地叫起來:“叔叔,你今天運氣怎么這么好?”沒有,而是像昨天,像前天,像他漸漸長大以來,一聲不吭地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啪”地把房門關上。
晚上,天徹底黑得濃的時候,矢寺跟斯梅夫說自己要出去走走,在打開門要走之前,他忽然回過頭淡淡地微笑著對斯梅夫說:“有些事情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去做,但我會去做。”后面打趣地補充道,“譬如早戀。”
“早點回來,今晚我要賭一把做做宵夜。”斯梅夫覺得這樣說會比較幽默一些,但他說完后發(fā)現這個笑話原來很冷。
矢寺完全是帶著“再也回不來了”的悲壯感離開的。如果柴基坦說對了,那么東石將會在今晚闖進這座風格復古的房子,開始抹殺被發(fā)現的沃格瓦茲幸存者。
“面對,或者逃離。”白天時柴基坦深沉地這樣回答“我們該怎么辦”。
如果把一切告訴斯梅夫,他一定會馬上收拾東西帶矢寺逃走,但矢寺這一次不想再這么做,而原因復雜得就像今天一天他的內心,其中有一點是他已經疲于亡命天涯。
矢寺和柴基坦決定在斯梅夫不知曉的前提下,把進犯的東石攔在半路殊死抵抗。
矢寺的緊握的拳頭忽然著起大火,在風里大肆搖晃的火焰一直纏到他胳膊上。柴基坦也跟他一樣。特里與笑容猙獰的東石此刻就站在他們眼前。
這是一條晦暗的國道,兩旁起伏著牛蛙的叫聲。
月亮紅得有一種火辣辣的灼痛感。風大而寒冷。
東石突然被打飛出去!“砰”地摔在二十四米遠的地方。可下一秒他就已經沖了回來,一把撲向矢寺。
而柴基坦被特里從半空狠狠地踹下來,在路面砸開一個大窟窿。幾乎就在同時,特里的手掌又蓋住他的臉,猛地往下按。
水泥石以及沙塵隨即鋪天蓋地地激起。
矢寺看見東石右半邊臉的皮膚變得像干枯的樹皮一樣。
“既然早知道我要來殺你,為什么不逃呢?”東石問。他的眼眸已經縮成一個發(fā)光的小紅點。
“我不怕你們——”話未落,矢寺就被他一拳揍飛了。
“你太弱了,說這句話很奇怪。”東石笑著說。
矢寺顯得義無反顧,就算被打得頭破血流,肚子也差點被踢個稀吧爛,他都只管不斷地撲上去,盡全力攻擊。如果他的拳頭打在地上,那一定會把地面給震裂。
特里竟然把右手使勁插進自己的胸膛里,更可怕的是,他接著從里面緩緩拔出一把血淋淋的利劍。血水濕透了衣服,“嗒嗒嗒”地掉在他鞋子上。
遍體鱗傷的柴基坦吃力地站在離特里大概有五米的地方,他看起來并不驚訝于特里的變化,比起驚訝,他的第一反應是馬上開始暗暗計算接下來還會發(fā)生的狀況以及應對策略。他好像永遠都這樣,就像十年前,只有六歲的他,面對著黑壓壓朝他涌過來的敵軍,他也不曾亂了陣腳。
“我們調查過你,可結果表明你是正常的地球人,為什么?”特里問,他現在疼得要命,身體不禁動了動。
“你是想說那些貓出了問題嗎?”柴基坦抹掉嘴角的血,露出得意的一笑,“我可一直都提防著它們。”
“原來你早就發(fā)現了?”特里從開始說出第一個字,到這個字的音節(jié)還沒發(fā)完,已經把劍砍在柴基坦肩膀上。柴基坦根本來不及反應,下一個零點一秒,血液噴濺而起。
“你很聰明。”特里說,“如果你今晚不笨到來找死的話。”
柴基坦沉默地低著頭,臉在劉海的陰霾里。
他突然抓住特里的劍!
特里一驚。
“如果沒有把握,我才不會這么笨。”他說完,抬起頭……
特里竟然看見一張跟東石一樣的樹皮臉。
“想象得到嗎?貓血。”
東石遠遠看見特里那一邊在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過后,濃煙形成一朵巨大的蘑菇云,還有大塊的水泥塊從里面飛射出來。
矢寺的拳頭突然就掄上來,左右兩勾拳都打不到,而下一個出拳的瞬間矢寺卻被東石一腳踹飛。
矢寺在地上滾出了十幾米遠,咬咬牙又站起來,他眼神里的殺意冰冷得像一抹割開過無數人的喉嚨的刀鋒。他在剛才做過,在老是打不到東石后索性揪住他的衣服,在他脖子上狠狠地咬一口,生生撕下一塊肉。
劍驟然從背后刺穿胸膛!
疾風。
矢寺驚訝地看著那把從東石的胸口桶出來的劍,以及一前一后兩張丑陋的怪臉。
“我以為是特里贏了。”東石看起來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致命傷,而又好像是臨死前的看開與深沉,“你身上怎么會有我們的氣息?”
“你們當初派遣在我身邊用來調查我的那只貓,我抽取了他的血樣。”柴基坦的表情變得冷酷,“確認它與你們同一星球后,便開始以它為突破口,不懈地研析你們那顆星球的生物的血統(tǒng)。然后把每一次的研究結果都在自己身上進行實驗。也就是說,我閉著眼睛把你們那骯臟的血統(tǒng)強加給我自己,所以我擁有你們的力量,我要拿你們用來殘害沃格瓦茲人的罪惡的力量來殺死你們。”
刀鋒上的血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東石的嘴角抽動了兩下,突然詭異地笑起來:“真是大膽的實驗,和憤怒而痛苦的心靈。”說完身體一軟向前傾斜,接著“砰”地倒在地上,震飛起一圈沙塵。
矢寺看見東石倒下去,看著他拳頭上的火焰慢慢熄滅完之后再也沒有一點動靜,而且散發(fā)出死亡的蒼涼氣息。他的眼神里夾雜著一絲不易被察覺的不甘,拳頭緩緩地舒展開一半又用力揣緊在一起。
紅月在烏云里若隱若現。
“他死了?”矢寺的嘴角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
“沒有。”柴基坦緊緊盯著東石。
“怎么了——”
“快跑!”他竟驚恐地對矢寺失聲大叫起來。就在同時,一個黑影突然將他撲倒。
矢寺甚至沒有看清楚東石是怎樣變成一頭今人毛骨悚然的黑色怪物。
那是一頭背上長著一雙大手的黑豹。
柴基坦怎么用力也掙逃不開它。
矢寺奮不顧身地沖上去救柴基坦,然而,那頭怪獸已經一口咬斷柴基坦的脖子。
竟然。驟然的。
時間仿佛就停止在血液噴起來的那一刻。
那一刻,全世界失去聲音。
(6)
第二天。
晴天。
矢寺把一個大大的行李箱從房子里搬出來,放到斯梅夫的小貨車上去。他們又在搬家,又要繼續(xù)漂泊搖曳,就像風,像候鳥。
斯梅夫沉默地坐在臺階角上,他的臉色很蒼白,就像快死的人。如果他脫下襯衫,你就會知道他其實全身都纏滿了粘著暗紅色血液的繃帶。
昨天晚上,在那條國道上,在最后,他擋在矢寺的前面與那頭殘忍的怪物對峙……
“還好嗎?”矢寺走過來,紅著眼眶,聲音也很小。他隨時都會堅持不住,徹底崩潰,撕心裂肺地抱頭痛哭。
斯梅夫艱難地站起來,深邃地看著矢寺。大概是因為太累的原因,他的氣息很重。而且他很失望,對矢寺。
“我無法原諒你,你的伙伴犧牲了,都是因為你們干的蠢事。你要知道你們把一切弄得一團糟,而你們想要改變的卻都沒發(fā)生改變,我們還是得永無止盡地逃下去。那些人很快或者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如果他們進行報復,你們還會連累無辜的人。”
矢寺低著頭,眼淚掉在衣服上、地上。他那么痛與愧疚,像一顆心溺在淚里;像那一刻,就不肯慢一點點的那一秒,和柴基坦一樣撕心裂肺的痛。
“你已經漸漸地長大,已經能夠獨立地完成許多事情,可能你迫不及待地想用自己的眼光去辯明是非,證明自己的思維方式。你要知道你的責任也在變大,你應該學會在做事情前想清楚將會造成的影響及后果,不要只為自己活著,如果你想像大人們一樣,這就是大人們的做事方式。”斯梅夫錯開矢寺,拖著腳步緩緩地走向小貨車。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一點蒼老了。
日光冷淡。
愛維琳打電話給矢寺的時候,矢寺正要上車,他打開了車門,看見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想了想,又把門關上。
“喂?”
“矢寺嗎?”愛維琳站在教學樓的走廊上,現在是下課時間,所以她的身后偶爾會走過一兩個學生。“老師讓我問你為什么沒有來上學。”
“我……”矢寺看了一眼遠處,又埋下頭,使得眼神隱約了許多,“我要走了……”
“要走了嗎?那么……”愛維琳好像早就知道,或者,她以為矢寺“要走了”是因為昨天的事,“柴基坦跟你在一起?他也沒有來。”
矢寺抽了一下鼻子。“沒有。”
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里,而且在沉默的最底,就像深陷在黑色的沼澤里。電線桿上的小鳥這回卻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
“……”最后,矢寺緊緊閉上眼睛,“那就這樣……”有一片綠葉從樹上摔下來,失去平衡緩緩地往下墜落,“我該走了。”
愛維琳看見蔚藍的天空盈滿淚水,像有憂傷的心事,淚水掉下來時全世界好像都崩塌了。
“再見……”
當小貨車駛出這座城市,矢寺把頭探出窗外,風撩亂他的頭發(fā)……
“我已經習慣漂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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