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面的大雨就像一首蹩腳的重金屬音樂,吵得要命卻沒有半點震撼,要死不死的旋律可以使人難受到肚子痛。拓木在自己的房間里聞到一股木材發霉的氣味。他站起來,光著腳丫,地板是濕的,像是一灘已經完全失去氧份的死水——然而還沒有濕到能積出水洼的地步,只是一樣有那種令人窒息般粘稠的沉悶感。
突然,他抓起一本書猛地砸到墻壁上,“啪”的一聲如尖叫般突兀地響徹。
涼休在樓下被嚇了一跳,著急地趕過來。她看見拓木正慌忙地把書撿起來放回寫字桌上,然后迅速轉過身,怯生生地看著她,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小男孩在遮掩自己闖下的禍。
她二十一歲,他才十七歲。
涼休走過來,為了使拓木安心,勾起一弧飽滿的笑容,抱住他輕輕地詢問道:“沒事吧?”拓木聞到她的發香,他緊緊閉上眼,努力著讓涼休容貌的每一筆一畫在腦海里清晰干凈,也讓淚水不至于溢出來。
“涼休,有一剎那,我差點想不起你。”涼休聽見他憂傷地說,“我害怕那樣,我不想忘記你。”
我不想忘記你。
有一種遺忘,就像潑落的水滴暈開,慢慢地濕透一紙,悲涼而決絕而無可奈何。
陰冷的氣氛彌漫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在上空盤旋翻滾,這座城蒼老得奄奄一息,仿佛隨時都可能在這場大暴雨中崩潰。
涼休記得拓木也曾走失在這樣的傾盆大雨中。她找到他時,身子骨小小的他正在十字路口徘徊不定,就像一只被淋得濕漉漉的流浪貓。
那時拓木努力地給涼休一個好看的微笑,即使身體在雨中冷得直哆嗦,他以為涼休哭了,雖然他分不出那是眼淚或者雨水。他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輕輕地安慰說:“涼休你不要哭,我只是不小心忘了回家的路而已。”語氣卻那么悲涼。
那天,傾覆而下的雨水冷漠地沖刷著那些因石灰粉揮發變黑的老墻。
(2)
拓木盤腿坐在沙發上,佝僂著纖瘦的身體,這樣使他看起來更顯得憔悴不堪。但他總是以這個姿態坐著,發著呆,目光不定卻又好像停留在對面的掛鐘上。他的臉一半有些昏黃的光,一半陰暗。陰暗如堆積在周圍角落的那些陰暗。
涼休從廚房里忙完出來,看見那個脆弱得仿佛輕輕一碰就煙消云散的身影。這樣的拓木無數次讓她的心軟得一塌糊涂卻又不知所措。她轉身讓自己靠在墻上,心臟沉重而且跳動的異常緩慢,像是被一個次聲波穿過,慢得她受不了,喘不上氣。
拓木曾經在醫院見過一個玩積木的小男孩,大概只有五六歲。他的城堡剛剛搭了幾塊,突然又自己把它推掉,然后動手重新開始。拓木起初以為他只是因為不滿意,但很快他就發現,小男孩一次次的親手推掉自己還未成形的城堡,又一次次一成不變地照原來的方式重新搭起來,就像是一段視頻被來回反復地播放,無論哪一個動作或眼神都沒有換過。
乖僻的小男孩沒有抬起頭與他交錯一眼目光,封閉在那塊他自己的小角落,無視塵內匆匆的一切人事。否則拓木就會發現,小男孩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固定地、一如初見那般靦腆禮貌地叫他哥哥。
直到拓木得知他只有一分鐘的記憶,再看那畫面就變得沉重,深深地觸動心靈,恍若隔世相望。
生命的長度也只有一分鐘吧?還來不及記下最愛之人的容顏,就已經從指縫間倏地逝掉了,拓木想,當時間無情地奪走你身邊的每一個人,你會不會懂得孤獨與哭泣?如果歲月使你蒼老垂危,一分鐘怎么足夠你看開生死呢?
拓木想著,心里漸漸地滋生出無窮無盡的恐懼,像跌落山崖后在黑暗里不斷地往下墜的感覺。他害怕到頭皮發麻,害怕他的城堡也會像小男孩一樣永遠在建設中,永無止境地掙扎,害怕終有一天自己也會遺忘掉整個世界,遺忘了涼休。
涼休也知道這件事,那時她陪在他身,看到他的臉色發白,而且眼里有淚光在顫動。她牽住他的手——竟感覺到死亡的那種冰涼——他立即把她的手握緊,生怕會消失一樣。
許久后,涼休側頭看了一下拓木,他仍坐在沙發上沒有動。涼休做了一個深深的的呼吸,眼睛里盈滿的淚在黑暗中折射出蕩漾的光。她突然沒有勇氣走過去,害怕當她走向拓木的時候,他卻站起來與她檫肩而過,她叫住他,他回過頭竟真誠而生澀地問:“姐姐,請問你是?”那樣的話,涼休真的會失去所有的堅強。
(3)
兩顆疲憊的心就像在黑色的大海里溺水,無力掙扎,無法呼吸。那么的——無助。無望。
(4)
大雨終于停息的時候,拓木站在天臺上,漠然地鳥瞰著這座充斥著末日氣息的老城。冰涼滋潤的風吹動他的頭發和衣服。他如試探般小心翼翼地把手申出去,有一滴雨掉落在他的手心,感覺就像淚一樣,然后有一滴墜落在指尖上。
涼休在家里找不到拓木,走上天臺,看見他,走過來把一件外套披在他身上,風撩亂她的頭發,她一邊說:“回家里吧,有些涼了。”
“涼休。”他把兩個字說得很沉重,涼休不禁看向他的臉,他的眼睛透著憂郁的感情。他說:“我是沉重的負擔吧。”那是一種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哀傷。
“不是!你別這么看自己。”涼休害怕他說這些話,就像被針狠狠扎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用了什么口吻,或許不自覺加重了語氣吧,也或許帶著哽咽。
“剛才,在家里的時候,我竟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差點以為我是涼休,因為在我所有的記憶里,僅僅只剩下你。”拓木走前一步,雙手撐在護欄上,探出身從天臺俯瞰地面,從天堂到地獄的高度,他突然恍惚的覺得那種使人腳下發麻的縹緲竟然有些迷誘人。“還差你,就空白了……”
涼休有一剎那錯覺拓木跨上護欄跳了下去,她嚇得叫起來,緊抓住拓木的手臂。拓木轉過頭看見她的臉色異常慘白,鼻子一酸,直起身輕輕的抱住她。情愫在風里飄零。
“我希望,我在忘記你之前就死去。”聲音一如涼休眼眶的潮紅。
一片葉子在空中搖曳,越來越遠,最后掉進城市迷蒙的那一端。
(5)
第二天,涼休陪拓木到醫院。拓木在涼休的牽引下走進一個房間,看見一位年輕挺拔的男醫生。那位醫生首先對他們微笑示意:“拓木來了,請坐。”拓木正在遲疑這個完全陌生的人怎么好像認識他,涼休攬著他的胳膊走過去,一邊介紹:“這位是吳醫生。”其實拓木會定期來,涼休會一次一次跟他介紹同一位醫生。
所有的檢查完后,拓木沒有信心坐下來聽醫生對病情的報告,自己從房間里走出來,合上門,里面的聲音變得很小,很沉重。他深呼吸一回讓自己松弛一點,但卻感到胸膛猛烈地刺痛了幾下,或許是肺,或許是心。
“就算是進行手術,成功的幾率也很小。”涼休以為她早已經準備好承受下這種類似的打擊,但洪流涌起的那一剎那,他還是一頭蒙了好久,緊接著不斷被殘酷的現實提醒,這是真的!這是真的!
她還是拼命做出一個“有好消息”的微笑后才開門出來。拓木正背靠著墻,看見她,嘴角不由自嘲的笑了一下:“沒救了吧?”他說得更像一句肯定句。
沒救了吧。
“完全沒那么嚴重。”涼休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帶著“病情很樂觀”的好消息出來的,親昵地攬著他的胳膊,“醫生說肯定會好起來的。”
然而拓木的眼睛空洞而又落寞。“可是我已經絕望了啊。”他說。聲音平靜得就像尸體,蒼涼而且毫無活氣。
(6)
然后他們照往常逛回家。
走在天橋上的時候,拓木驟然對涼休說:“請問,你是?”
一滴雨忽地掉下來,砸爛了整個世界。
隨之緩緩地迸碎的結局像是一個老舊遙遠的記憶,夾帶著蒼涼的風。那個畫面里,拓木臉紅著要掙開涼休的手,涼休卻死也不肯松開。大雨如崩潰的涼休,無情而決絕地淹沒了兩個已經疲憊不堪的世界。
(7)
最后的最后,拓木在大雨中用盡生命抱緊涼休,黑夜從四面聚攏過來,他們一點一點被埋葬在里面,終于溺死在黑色的海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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