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6-02-04 16:16

第一章 T-2015的日常

　　那些古老的故事，大多有這樣一個開頭：在很久很久以前?？墒?，T-2015的故事怎么也不能算古老，卻可以借鑒這樣的開頭，比如：在很久很久以后。

　　在很久很久以后，T-2015誕生了。它從誕生到受精大約用了30分鐘左右，三名同類全心投入地工作，打磨光滑的骨骼，精細的小骨需要極其精準的計算才能完成組裝，接著要把溫暖柔軟的皮膚覆蓋在上面，頭發生長很快，漆黑如烏鴉的羽翼。心臟閃爍著淡紫色，緩緩放入胸口打開的凹槽，它的身體就煥發生機了。最后才是受精：一枚小指頭大小的芯片，安置在眉心，如此，T-2015誕生了。

　　第一次睜開銀灰的眼睛——銀灰色，與骨骼相同顏色，透過蛋白質合成的皮膚，它能看見，以便檢查身體的健康狀況，誠然，沒有任何問題，它欣賞自己胳膊的精準設計，感到這副身體充滿生命的活力。T-2015走下圓形產床，它的父母們退居兩旁，等待下一位T-2015的各個部位，以及心臟和芯片。

　　T-2015走出產房，門在它身后緊緊閉合，它看到了藍天白云，看到海洋沙灘，人們都在那里曬太陽。

　　一個打扮成女性的同類經過，跟它打招呼：“嘿，你好?！?/p>

　　IAMBACK

　　T-2015說道。它低頭看自己的身體，看骨骼，檢查皮膚和毛發，似乎知道所答非所問。

　　“啊，你是新生兒！”打扮成女性的同類驚呼。

　　“是的?！?/p>

　　“別擔心，每個新生兒的第一句話都是這樣。我是T-2012。”

　　打扮成女性的同類徑自遠去，走向沙灘，它手上舉著托盤，盤里放著三個杯子，杯子里分別是檸檬水，可樂和檸檬水，它舉著托盤走向它認為需要這些飲料的人。

　　T-2012是性感的，比基尼很惹火。T-2015這樣想。

　　它離開了沙灘，搭乘附近的公交車去市區，穿過中央大街，到安逸區下車，向東步行200米，左轉進入居民區，停在23棟門前，眼睛貼近電子眼做瞳孔驗證，進入電梯到701，按下門前的綠色鍵。

　　等待音，漫長的等待音。T-2015看門牌號，安靜的站立。第6次等待音進行到一半，701的主人接起了電話。

　　“你好，哪位？”衰老的聲音。

　　T-2015回答：“你好，我是您的監護人，先生?！?/p>

　　701的主人在電話中陷入沉默，大約也是隔了一聲等待音的時間，他掛斷了電話，門那邊傳來轉動把手的聲音，門應聲打開，一位七旬老人站在那里，他半張著嘴，弓著背，用渾濁的目光打量來者。T-2015也打量老人，老人白發稀疏，穿著棕色棉絨睡衣，腳上穿著白色棉拖鞋，腰間睡衣帶子松垮垮的系著。

　　“你好，先生，我可以進去嗎？”

　　T-2015詢問老者的意見，并上前一步，伸手將老者的睡衣帶子系好，打一個蝴蝶結，老者低頭看著它的手，沒有贊成和反對，等它完成，退回了原位，再抬起頭，半張著嘴，用渾濁的目光看它。

　　“啊，當然，當然，”老者嘴唇閉合，不再打量，挪著步子側身回屋，“進來吧，當然是這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p>

　　“謝謝?！?/p>

　　T-2015緩步走進屋子，它要謹慎小心，不可以碰壞家具。它進行兩步就停下，觀察老者的屋子：陽光從客廳的窗子瀉進來，照亮了大部分墻壁和舊沙發的一半，灰塵在空氣發亮的區域里飛舞打轉，矮矮的長桌子上放著三個高腳杯，兩個立著一個放倒，還有一個幾乎空了的酒瓶子，就在桌子邊緣，瓶底有大約四分之一的面積懸空了。酒瓶和高腳杯中間的空間被散亂的書籍填滿。

　　客廳的情況就是這樣，T-2015觀察過客廳，緩步走進去，開始觀察臥室，客房，書房，廚房和衛生間。它觀察房間的過程中，老者就在舊沙發里坐著，低垂著頭，雙手放在膝蓋上，他看起來苦惱，偶爾會有痛苦的情緒在眉間或者抽動的嘴角一閃而過。

　　客房很干凈，衛生間也差不多，臥室很亂，床單和被子看起來半個多月沒換過，窗簾似乎從沒打算拉開，床底下還有一只臟拖鞋。書房里的寫字臺很久不用了，蒙了一層薄薄的塵埃，書架上的書七零八落的擺放，最后是廚房，難以置信，那里簡直是被三個酒鬼胡亂折騰一番，又被成群結隊的老鼠大軍洗劫一空似的。

　　T-2015走回客廳，緩緩來到老者跟前，它與老者中間隔著矮矮的長方形桌子。

　　“我馬上就幫您收拾妥當，先生?！彼贿呎f，一邊彎下腰，將瓶底有四分之一面積懸空的酒瓶拿起來，重新平穩的放在桌子上。

　　老者看著它的舉動，嘴唇動動。

　　“我會及時幫您準備好晚餐，先生?！?/p>

　　老者懵懵懂懂的點頭，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接著雙手握在一起摩挲一陣，緩緩站起來往書房里走。

　　老者用弓著背的背影對著它，邊走邊說道：“不管怎么說，我此刻至少還是樂于有什么來幫忙收拾一下屋子。”

　　幫701的主人收拾房屋是一件仔細周到而且必須不急不緩的工作，T-2015嚴謹的保證聲響不會打擾到老者的安靜，保證打掃不會產生令人嗆鼻的灰塵，當心自己較為堅硬的身體不會碰碎什么，當然也要留意不讓家具的棱角劃傷皮膚。它先拆下了臥室的窗簾，讓陽光透進昏暗的房間，然后置換床單和被子，收拾客廳的酒瓶酒杯，把書籍放回書房，老者這時正坐在寫字臺前，沉思著什么。

　　“我需要為您擦拭寫字臺，先生?！?/p>

　　老者怔了怔，抬起沉重的屁股，走到書房中央，他看著書架上整齊擺放的書籍，瞇著眼睛，一行一行的看。

　　“你擺放書籍的方法與上一個不一樣?！崩险哒f道。他的右手捏著褲線，來回搓動。

　　“我按照作者的寫作風格擺放，先生，相同文風的書籍放在一起?！盩-2015將寫字臺擦拭干凈，擺放好老者剛剛坐的椅子，來到他身后。

　　老者挪著步子，回身看它：“你覺得《老子》與《卡夫卡作品集》文風相同？”

　　T-2015看著書柜，陷入沉默。

　　老者呵呵笑起來，衰老的笑聲，伴隨著虛弱的顫抖，他接著說：“上一個是按照書籍的重量，把最重的放下面，結果我就看見《憲法》和《辭海》還有我爺爺年輕時候的攝影集放到一起了?！?/p>

　　T-2015說：“如果您不喜歡，我也可以按照作者的性格重新排列，或者您喜歡的任何方式，先生?！?/p>

　　“我喜歡你收拾之前的擺放方式?！崩险哂脺啙岬哪抗庾⒁曋?。

　　T-2015再次陷入沉默，垂下眼睛，兩三秒，然后說：“我無心與您做對，先生，請您不要生氣，那樣并不利于您的身心健康，您是非常珍貴的?！?/p>

　　老者盯著它，最終放棄了似的，垂下眼皮，剛剛稍微挺起的胸脯低下去，無力的說：“干你的活去吧，機器。”

　　“是的，先生?！?/p>

　　T-2015向老者低頭致意后，轉身緩緩走出書房，輕輕關上門。

　　客房根本沒用過，干凈的很，衛生間需要重新擦拭一番，烘干水汽。T-2015走進臟亂差的廚房，打開水龍頭，往水槽里倒了半瓶清潔劑，把所有平面和所有角落洗刷一新，然后清洗杯盤碗碟筷子勺子刀子叉子，它保持每個餐具沖洗7.3秒，以達到既能將廚房清理干凈又能保證老者及時享用晚餐。清洗刀具時會特別謹慎，以免割傷皮膚，露出骨骼會讓看到的人不舒服。

　　清理過廚房，T-2015打開換氣扇，將整間屋子陳舊的空氣安靜且高效的調換成新鮮空氣，這大約需要花費5分鐘，然后屋子就想剛剛裝修的新房，當然，客廳的舊沙發依然是舊沙發。

　　老者似乎不愿意總是呆在書房里，拿著一本薄薄的《時間簡史》走出來，坐到客廳的舊沙發上，從睡衣口袋里拿出老花鏡，翻看起來。

　　“你知道時間簡史嗎？”老者問。他沒抬頭，只是自顧自的問。

　　T-2015答道：“我不清楚，先生，如果您指的是書籍的話，我剛剛在書房時看到了，就是現在您手中這本。我馬上就為您做晚餐，先生，又特別需要吩咐的食材嗎？”

　　T-2015說完第一個“先生”時，老者就停止翻看了，一種久經沉淀的痛苦再次從老者緊閉的嘴角和鎖皺的眉頭上閃過，他捏著書籍一角，左手里的《時間簡史》被捏變形，他近乎顫抖的搖頭，緊咬著牙關說不出一個字，卻是有千萬句藏在頭腦中，心臟里，或者身體的哪些角落。

　　“沒有，隨便做吧，放點毒藥也沒關系。”老者放松了自己緊咬的牙齒，無力的說。

　　T-2015走進廚房：“毒藥不在食材范圍內，先生，那威脅到您的生命，您是非常珍貴的。”

　　“《時間簡史》是很久以前的著作，”老者坐在沙發上，書籍放在矮矮的長方形桌子上，扉頁朝上，畫面上是一張太陽系的照片。老者雙手搭在膝蓋上，接著說，“作者并不比我健康，他描繪了宇宙的作息規律，時間與空間的關系，并告訴人們太陽系以外可能的樣子。”

　　“他是一位偉大并值得尊敬的人，先生?！盩-2015拿出冷藏柜里的胡蘿卜，放在菜板上，開始飛快的將胡蘿卜切成極碎極碎的塊狀。

　　“你真的覺得他偉大嗎？我是說，他當然是偉大的，可是你真的能感覺到他值得尊敬嗎？”老者挪動屁股，臉朝著廚房問。

　　“我會盡我所能，先生。”T-2015保持著穩定的速率，切完胡蘿卜，又拿出一塊速凍牛肉。

　　老者露出滿臉的嘲笑，這讓他看起來有幾分孩子氣：“我就知道，你們無論怎么自我塑造，怎么更新換代，都只能是機器?！?/p>

　　“您說的有道理，先生?！?/p>

　　“可是你們的數量已經比我們多很多了。”老者臉上的孩子氣消失了，恢復了平時的樣子，松垮垮的皮膚，蒙著一層衰老的霧氣，“機器不停的創造機器，你知道我的同類還有多少嗎？”

　　“據我所知，在中央醫院會有一個新生兒，那將是我們的第8000個監護對象，先生?！盩-2015將切碎的牛肉放入升溫箱，又把切碎的蔬菜放進另一個升溫箱，一切準備妥當，它轉過身說，“馬上就可以享用晚餐了，先生。對我來說，您和他一樣珍貴?！?/p>

　　“他”就是第8000個人類。

　　“我們早就知道宇宙，卻最終沒能離開這個星球，也沒能守住她。”老者說。

　　“請保持身心愉悅，先生?！盩-2015說完，升溫箱的紅燈滅了，綠燈亮起，它將熟透的食物拿出來，放上托盤，平穩的走到老者跟前，將食物放在矮矮的長方形桌子上。

　　老者沒有心情吃東西，他站起來，挪著步子走到客廳窗前，陽光已經由剛才的明亮變成暖暖的橘色，天空的云也是橘色，似乎大自然也在試圖喚起老者的食欲。窗外的街上車流來往，城市的街道是立體分布的，穿插在密集的樓宇縫隙中，也有T-2015的同類在人行道上走著，它們有溫暖而柔軟的皮膚，靈動的眼睛和健康的頭發，品德高尚，從不亂扔垃圾。

　　“你來之前，也是一個你的同類照顧我，版本比你落后，是你的上一代，電池耗盡以后就回到自己誕生的地方，拿出廢掉的心臟和芯片，扒下皮膚，骨骼都翻新一遍，然后換上新的皮膚，芯片和心臟，就誕生了新的型號，T-2015，就是你，你們長得一樣，它是T-2014。”老者近乎呢喃著，望著窗外訴說。

　　“能為您服務是我們的榮幸，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話，現在享用晚餐對您的健康是最有利的。”

　　“它進門說的第一句話是IAMBACK，好像我們早就認識似的，”老者沒打算回到沙發前享用晚餐，“后來才知道，發明第一代類人機器人的博士是個電影迷，為了紀念他，你的同類第一句話都是IAMBACK，象征著嬰兒說的第一句話總是爸爸或媽媽，這可能是你們身上僅存的，人類的影子了吧?！?/p>

　　“那位博士是個偉大且值得尊敬的人，先生?！?/p>

　　“可是后來，我們的數量越來越少的時候，就覺得IAMBACK的意義發生變化了，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我們應該回到真實的生活，呼吸真實的空氣，眺望真實的大海，擁抱真實的陽光，回到我們最初最簡單的生活中去，我們應該回歸。”

　　“您是正確的，先生。”

　　老者收回目光，用渾濁的目光注視著T-2015：“那么，你就不應該存在！那個創造了第一代類人機器人的博士就是錯的，他不偉大，不應該受尊敬！”

　　“請保持身心愉悅，先生?！盩-2015胸前心臟部位出現了紅色的閃爍，“您是非常珍貴的，先生?！?/p>

　　老者閉上眼，低聲說：“我本來可以不珍貴?！?/p>

　　老者還是乖乖的坐回沙發前，端起盤子，拿著勺子吃光了T-2015悉心烹制的晚餐，確切說，那些食物不用去吃，放在嘴里吞下去就可以，本來就是兩堆碎末，品嘗起來只會讓老者多多皺眉而已。

　　夜幕下垂，老者在T-2015的看護下入睡，T-2015走出701室，輕輕關上門。

　　它按原路步行返回，搭乘公交車，遇見了T-2012，不過它們此刻不允許彼此打招呼，城市正回蕩著超低音頻，這樣既可以讓每個T-2015的同類聽到，又不會打擾到老者和其他7999個老者的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