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6、7、8、9節

　　6

　　“他開始自暴自棄，每次去醫院抽腹水的時候都會沮喪。后來腹水增長速度越來越快，抽吸起不了什么作用，他開始絕食，在床上打翻一切能摔碎的東西。有一次把一只杯子，我赤著腳踩上去開了幾道傷痕血流了很多他才開始吃東西，按時服藥。他忍性很好，怕晚上吵醒我所以不管多痛，很少出聲。

　　我給他念歌德的詩，他說你讓我想起了林徽因。那個時候他的牙齦已經開始出血。有時候發熱有時候發冷。他打寒戰我抱著他他說離我遠點。我不肯他發了火，說我是病人。我問他你受過高等教育難道這種病抱著你都不行么？疾病已經使他極為消瘦無力。他有時候會陷入恐懼，會在房間里面喊我，我進去的時候他說我真的好像多活幾年。就說一句話，然后就嘆氣。

　　他卡上的錢幾乎用完。我把自己的店租給別人。

　　過了兩天他說為什么不去店里面。我說想停業一段時間。他從我的抽屜里面找到了合同。我從外面買藥回來的時候他留下一封信，把自己睡的床收拾得很整齊，人不知了蹤影。他說是去旅游，把自己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小旅店里面最好。我到火車站的時候沒找到他。走到月臺，他正坐在火車上面，細致地用自己的圍巾尾巴擦自己的眼鏡片。

　　從火車站到嘉實蘇地的過程中，他一直用一種料定的眼神看著滄桑的出租車窗戶外面陰沉的天氣，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回頭看著我，正好路過醫院的時候紅色十字架掠過車窗。他說，沐苜，任誰也不喜歡離開，還不是無可奈何。從他眼睛里面對生活的絕望已經徹頭徹尾，我感覺自己在懸崖邊上尋找能夠救下已經在墜落的工具。我一無所獲。他不是很容易被說服的人。但是他感謝命運的知遇之恩。

　　他握住我的手，指關節狹長的表面一種莫名的溫暖，一種仿佛接近另一個世界的溫暖。你肯定想不到，一個即將結束的生命不是在接受溫暖而是承受所有的失望怨念然后給生命尚且蓬勃的人一種溫暖。那就是安詳吧。小時候姥姥說，快要死去的人會在某個剎那領悟一些東西到達超凡入圣。他最后給我的兩幅印象與兩扇車窗有關系。

　　出租車上面放著清亮的京劇唱腔，司機坐在前面搖頭晃腦。他不斷睜開眼睛閉上眼睛，就好像是要把整個世界的樣子銘記于心。幸虧這一刻就是世界的樣子:寧靜與嘈雜，閑散與庸碌，著名與平凡，歡樂與悲傷。太陽從陰著的云層里面驟然金光乍現，玻璃幕墻有了反射，林蔭帶有了樹蔭，街邊女子的黃裙有了顏色。車在路上走了半小時，堵在H大門口，里面的學生站在門口說話。他望了一眼金色的校名，臉上充滿倦意。車輛疏通，京劇繼續在車里唱。他對司機說，這個唱段可不太干凈，有雜字。

　　在嘉實蘇地門口停下來，我告訴司機，還要另外轉一圈。司機看出徐可詩懂京劇，就聊著他所知道的京劇曲目和幾個名家。廣播里的京劇播完開始各種廣告。三個人聽著廣告在繁華和乏繁華的地帶穿梭，報亭和流浪狗、公車和購物者、紅燈和廣告牌。徐可詩微微閉上眼睛，就像一個看完整本書的書呆子一樣充滿滿足。沿路風已經停了，空氣就像沒有空氣。下車的時候司機說他好久沒這樣自由。沒有要車費。我的額頭上滴了一滴雨。

　　站在小區門口，徐可詩望著我的窗戶的位置。我知道那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熟悉和陌生混雜的感覺。我們站在小雨里面一句話都沒有說。小區里面的人工湖里泛起波紋和泡泡，波紋蕩開，泡泡破滅。在電梯里面他頭一次沒有和我站成對角線。

　　濕嗒嗒的水滴從他的頭發末梢和下巴往下掉，腮幫子上鼓著堅毅的三角形橫棱。我說，是不是感覺自己特別像古代的落魄文人。他說像才子佳人小說。

　　是在夸我還是夸自己？

　　是在損我們。

　　是不是害怕我的將來所以想像貓和狗一樣死的時候不喜歡別人看見狼狽？

　　他沒有說話，把眼鏡取下來。眼窩變深使得整個臉龐都變得憂傷。

　　他在里面洗澡我找了幾件衣服等在外面。遞衣服的時候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進浴室。他抱緊著我用了全身的力氣，干爽的衣服掉在地上被蓮蓬頭澆濕趴在地上如同一個沒有骨架的人。他開始顫抖，我手足無措只是記得水讓我睜不開眼睛。他捧著我的臉龐親吻我，清瘦的身軀像是觸電一樣失去控制。我的衣服已經濕透和皮膚貼在一起，他貼在我的衣服上面。像壁虎。我靠在冰冷的墻上的瓷磚上面回憶那上面的圖案任由他怎樣。他慢慢停下來，像一個站在雨里的新生兒。只有水還繼續澆在地上的衣服上面作響，我們呼吸急促。

　　各自裹著睡袍吃了一碗蔥油面。

　　各自回臥室睡覺。

　　我把門沒有上鎖，卻開始惴惴不安無法入眠。從抽屜里面拿出眠而通吃了之后才慢慢困倦。不知到了黑夜的什么時候，臉上有一雙手。他的撫摸是猶豫的，我知道他早就開始喜歡我。男人一旦喜歡你，就會想要占有你。在這之前的某時，我無意中混用了他的碗，他大發雷霆，摔了一桌子飯。他說，你是不是沒有見過我的痛苦？我說，你是高級知識分子，這種病的傳染性難道你不知道么？他安靜下來后說了一句話，我最怕你對我恩重如山。所以他不喜歡被憐憫，這可能是他那種讀書很多的人一種伴隨了很久的自尊。我只能慢慢讓他知道，這不是憐憫。直到他走進我的臥室，我知道我救了他。

　　早上他起床拉開窗簾看著雨后城市的新鮮感，他伸了懶腰，替我掖好被子走出房門。我睜開裝睡的眼睛，聞到他在廚房里面煎蛋。”

　　7

　　期末考試的時候就像寫日記，把你在時間里面的所見所聞留在紙上。我答題不假思索加上從來不會演算不會倒回去檢查所以每次考試做完一張試卷的時候其他同學都還在埋頭苦干。我有時候不交卷子，趴在桌子上面側耳聽其他人的比畫在紙上的沙沙聲和翻試卷的嘩啦聲。在安靜而嘈雜的空氣里面漸漸慵懶起來，從不同角度看自己的答卷都會滿心歡喜。但是總得不到高分，每次經歷這樣的落差反倒習慣起來。只要是還在中游就不會很沮喪。我看著鐘表、監考老師、粉筆字、桌椅上的字跡、地上的膠帶屑還有對面的嘉實蘇地。走出教室的時候考完試的學生已經在樓道里面喧嘩，教導主任從東頭跑到西頭更嘈雜地警告學生。學生們拿著揉皺的草稿紙用交流答案和作弊后竊喜的心得來掩飾自己的認真。每個人都希望在一種類似競賽的事情上出眾。

　　屈南在籃球場上面手插在腰間看籃板，一只磚紅色的籃球慢悠悠地滾向籃球場邊緣。我擲給他。

　　他的父親對我的故事很感興趣，在屈南家里的客廳喝著茶聽完我講大部分我愿意講出的東西，不時長吸一口氣用鼻子出掉。我說，屈叔叔，這種事情讓我想起一個作文。他說，什么作文？關于情與理。他說，你還是想得太過于簡單，沒有多少人愿意相信這種婚外情。屈南插了一句話，這不是婚外情！屈父哈哈大笑。我們不再說話。他答應幫葉沐苜打官司但是不會保證輸贏。屈南為了這件事交出了他的游戲機一年。

　　我們到達法院的時候圍了好多人，這件事在Z城已經沸沸揚揚，葉沐苜也為此飽嘗騷擾之苦，換了幾次電話都有人打電話采訪，所有的電話采訪拒絕的錄音都在網絡上發布。幸好葉沐苜最近不怎么外出或者獲取外界消息。每次進她房間的時候都會看見她打開窗戶在釋放因為吸煙過多而停留在房間里面的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她說，任何事情都會有后果，比如你吸煙，你就管不了煙味停不停留，吸得多會上癮，癮會控制你，但是誰都喜歡暫時的愉快……或者說，那種愉快根本是人無法拒絕的。

　　“他此后開始聽音樂。四月份的時候我們去了一趟西湖，他在靜慈寺里面虔心跪拜，閉著眼睛許愿。他在大殿里面聽了好久木魚聲，然后看著我才恍然醒過來。走出凈慈寺的時候正值傍晚，屏山出名的鐘聲從很遠又很近的地方傳過來就像一直寫好的曲子經過無數遍的練習一下子鄭重演奏出來。回到下榻的賓館時他的眼睛里面已經很少有憂愁。他說了一句話，佛音能點醒很多人。

　　從杭州到Z城的途中他每一站都會下車買一些水果上來，有皮的就幫我去皮，沒皮的就幫我擦拭。我想我最值得欣慰的莫過于在令人煩躁的車廂里面聞見水果的香味，仿佛處在一片森林里面讓人逃避很多事情。

　　其實他的妻子打過很多次電話，每次看到電話響的時候他走近電話我就會特別惶恐，就一下子聯想到他為了家庭離開這里。但是他沒有接過一次，哪怕猶豫也沒有。我問他，為什么？

　　‘結婚的時候我覺得上天待我特別寬宏，我本以為我會很坎坷，但是只要有人一直陪著你，你就會為了在那個人面前維持自己的尊嚴而不會輕易放棄。我們拿著結婚證在一個小飯館里面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結婚一年后我們有了孩子。婚后生活雖然平淡但是沒有過多的矛盾，她的溫柔沒有隨著生活的瑣碎而減退。每天晚上行房事的時候她就像一個小女人一樣讓我抱她。

　　兩年前我生病住院檢查出肝癌。

　　那是一個春風和煦的日子，我拿著檢查的單子走在醫院外面的花園里面，噴泉的水珠像是一顆顆水銀在陽光下面折光。石凳子上面覆蓋著細小的塵土，草地上面躺著一只帶著黑色斑點的狗。在那一刻居然更加輕松。我一生受慣了顛簸，反而在面對真的事關死亡的疾病的時候，一下子覺得輕松。可能是未來料定，然后就不用那么累了。

　　回到家里面我像平常一樣吃飯，但是我沒有再和她行房事。她問我為什么，我說，醫生說讓我不要縱欲過度。她背朝著我安睡了下來。我徹夜未眠，腦海里面想著自己檢查單子上面的結果。我悄悄下了床，從衣服口袋里面拿出那份像是做夢一樣的檢查單。回過身她打開了床頭燈在黃的光下面用白眼看我，為什么不告訴我?

　　她開始把我們的餐具分開，有一次小熙無意中拿了我的勺子喝了一口湯，她一把將勺子打在地上。小熙不明就里，看著我。我沒有說話，她說，我沒有跟你講過么？我離開了飯桌，在我的辦公室里面待了一周。小熙打電話說，爸爸，悄悄跟你說，媽媽把所有的存折和銀行卡都拿出去了……我回到家，窗臺上面的曇花掛著死灰，小熙坐在鋼琴前面彈著不連續的曲子，叮叮當當。

　　住院的第二天菲和我的主治醫生一起來到了病房，臉面剛毅，讓我想起那時候他的父母不同意我們結婚，她找到我說：

　　我們走！

　　去哪里？

　　我籌到了錢，我們去美國，一定有辦法治療。

　　付醫生說美國現在有一種藥物療法。

　　在那一個瞬間我忽然想起來她給我的所有恩惠幾乎改善了我的前半生。我搖了搖頭。她的頭發在后面挽著，慢慢俯下身子抱著我。在醫院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她辭掉了工作，拿著一個飯盒來往家里和醫院。在午后的時候，我們在病房里面沉默，誰也不去觸及以后的事情。晚上她留下來。輸液完畢之后幫我活動手臂。我想要。她起初不肯，用手抱著我。外面閃過雷光，接下來轟轟的雷聲像是一個巨石下了山砸在另一塊巨石上面。

　　我想起來她打掉小熙湯勺的那一幕。把手松開。她失望地坐著整理頭發。我睡在床上聽著雨聲，她開始撫摸我的小腹，我忍受不了開始抱著她的時候她轉身奔向洗手間反鎖了門。我大力敲，從磨砂玻璃里面看到她靠著門坐在里面的背影，我跪下來祈求。外面的水幕刮在窗戶上面，所有雨滴落地的聲音化成一片。

　　我冷了下來。

　　我們開始冷了下來。

　　她照舊每天帶飯給我，把飯盒放下就會離開。

　　我到下面散步，上樓的時候順帶去付醫生那里。站在門口看見她和付醫生在哪里接吻。她的釋放是盲目的，就像我彼時的憤怒。

　　我脫下病號服，在桌子上留下一句話，總歸是要離開的。’”

　　8

　　“回到嘉實蘇地的時候他開始不悲傷，傍晚的時候會和我去公園里面。有一次遇到了自己年輕的學生，他叫住囑托了一些事情。那個學生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他身體開始好起來，食欲也隨之增加。但是腹水照樣需要抽得很頻繁，而且他拒絕住院。每次抽完腹水他都顯得直不起腰。除了和我聊他的故事，他讓我讀詩和小說。起初我不會讀，他就教我通過辨別語境來變化聲調，教我自然而然地讀一個故事。

　　我家里面沒有什么書，都是學生時候留下的幾本沒有看懂但是覺得很喜歡的書。文字很奇怪，就算是同一種語言，也有那么多不同的語言風格，大抵是因為人格各不相同吧。

　　有一天那個學生來，跟他商量什么事情。我進門的時候學生停下來，往鼻梁上面扶了扶自己的眼鏡。他說，沒關系你接著說。

　　他開始接一些電話，我在他講話的過程中仔細辨別他的求生欲。

　　一切沒有跡象，除了夜晚他的呻吟越來越沉重。

　　平日早上起來的時候他已經拉開我房間的窗簾，窗戶中的陽光會照進來，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能夠看到陽光照在我的皮膚上面。但是今天醒來的時候房間里面整個是暗的。我閉上眼睛，許久只有房子里面的貓從地板上跳到沙發上面的聲音。我奔跑到他的房間里面的時候看見他的水杯和我的眠而通藥瓶放在床頭柜上，下面壓著一張紙。我腦海里面回映著我買藥的時候怕一次次開藥方麻煩一次跑好幾家藥店把一粒粒藥裝進一個褐色的玻璃藥瓶里面直到裝滿。我會對著天空看著慢慢的白片子很安心放在床邊的柜子。救護車抬他走的時候我幾乎聽到了他腹腔里面的腹水搖動。面黃肌瘦，再無神采。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

　　葉沐苜出神地望著櫥窗外面的人。她給我一根煙，自己點著抽起來，很小心地把輕盈的煙灰碰進水晶煙灰缸里面。我拿著煙說，以前抽過，但沒有真的抽。

　　誰抽煙都不是像吃飯那樣想真的得到什么。

　　我最后把煙放在上衣口袋里面，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揉得不再潔白，衣服口袋里面也有取不出來的一堆碎煙葉。

　　再次去她的店里面的時候小茶幾上面放著一個沒有拆開的藍色特快專遞。我拿起來看，是法院的傳票。

　　是他的老婆，我說。

　　星期五的時候我請了假和她走路去法院。快到那里的時候屈南發來訊息說最好讓我們乘車去。我們無奈打了一輛出租車。到法院門口的時候看見好多人圍在那里。我說，你有沒有聽說流言？她說，我的衣服店里面常常有人進來不買東西就看著我議論，我發火過一次。車被攔下來，有幾個雞蛋砸在了車窗戶上面。很多人指劃著讓我們下車。他給了司機幾百塊說，洗洗車吧師傅。中年司機沒有接，他說，誰都有自己的生活，干凈不干凈別人說了不算。法警出動趕走了那些叫嚷的中老年女人。她們喊著打倒小三。我看著葉沐苜，她笑了。

　　幾個記者早早等在那里，舉著話筒。有人把我拉了一下給我幾張錢問我能不能透露些什么。

　　晚上我們和屈南的父親吃了飯。

　　葉沐苜回到嘉實蘇地的時候拿出酒來喝，喝著喝著就靠我的肩上說，覺得就像一場能夠醒來的夢。

　　我替她脫了鞋子安放在床上連夜回到宿舍。屈南在宿舍里面等我，躺在我的床上拿著手機玩游戲。他把我叫到廁所里面說，你可以停下來了。我說，我們是朋友而已。他聞了聞我身上的酒味說，明天帶我去和她說清楚。

　　第二天我們到嘉實蘇地和她的店里面都沒有找到葉沐苜。店門口一張白色的紙上寫著轉讓。

　　9

　　九月的時候她的肚子挺起來，店放在那里沒有人管。學校放了暑假我回家之前去了她那里。她渾身浮腫得很厲害，拿著一個測血糖的東西刺破自己的手指測自己的血糖。我洗了幾個蘋果給她，她拿著聞了聞說，像花一樣。頭發披在雙肩上面，嘴唇干裂，很認真地吃那個蘋果。她說，他的學生把他的論文全部發表了，給我拿來一些錢說是稿費。

　　那個學生把那些東西掛上自己的名字發表了。那天他來到葉沐苜的房子里面，葉沐苜穿著一件白色的居家吊裙。葉沐苜不小心被拌了一下，他吞咽著口水扶著她赤裸的胳膊。葉沐苜甩開他，窗子外面飛過灰色的鴿子。他繼續坐下來喝著一杯茶，稿費裝在棕色的信封里面放在茶幾上面。茶葉喝得很慢，里面長長的葉子像是水底的水草苗一樣飄搖。他放下茶杯，把眼鏡繼續扶上鼻梁。喉結上下動了一下:“葉小姐，我想替我的老師感激你。”葉沐苜從他的眼鏡里面看著他的虛偽的欲望，我懷孕了。他把錢往葉沐苜面前推，自己往葉沐苜旁邊挪了一下，可是你現在無所依賴。他把手搭在葉沐苜的肩上，雙手炙熱而僵硬。她看見遠處房頂上的太陽能反射著閃閃的光，學校里的學生在教室里面打鬧，一個學生扯了一把前座女孩的辮子，那個女孩拿著一本書追著男孩子打，兩個白色的校服在雜亂的書桌里面奔跑，男孩子把一摞書碰在地上，蹲下來撿，女孩子也停下來撿。

　　他的手往葉沐苜的腰上面移，葉沐苜將清脆的巴掌打在他的臉上。他抓著葉沐苜的手，另一只手把葉沐苜摟得更緊。自從見到葉沐苜的時候他就開始嫉妒，為什么徐教授那個樣子就能得到那么冒昧的女子。他見過幾次之后更加欲望起來。他每次和自己的老師假裝商量事情的時候就貪婪地聞嗅著房間里面淡淡的玉蘭香味，想著里面混著她的體味。葉沐苜的肚子挺在他們之間，他開始用一只手撕扯她的白裙子，把雙肩上面的帶子往下拽的時候看見白色的衣柜上面那張臉，正是徐可詩的遺像。遺像的凝望讓他無法自持，他顫抖起來，嫉妒之火被重新喚醒。為什么她會拒絕我?他在想，我偏要讓她接納我，我的老師的情人。這種打破倫理和放縱欲望混雜的刺激讓他眼睛變紅。

　　看見他眼睛里面那種令人厭惡的棕色和黑色，看見他毛孔粗大的市儈皮膚，我討厭起所有人，葉沐苜看著地上的碎玻璃片說，我用膝蓋頂了他雙腿之間的東西，他疼得放開我。

　　葉沐苜把裝著錢的信封打在他的臉上，他迷惘起來。

　　他走掉之后葉沐苜狠命把他喝過的水杯摔在地板上面，茶葉像是擱淺的魚一樣躺在地上，不久干涸。

　　我拿著掃把掃著大大小小的碎玻璃片，它們在地上唱著玻璃碎片之歌，然后歡快地在垃圾桶里面相聚，回味身上殘余的茶腥。葉沐苜吃了第三個蘋果。她的冰箱里面所有的東西已經吃完，像是被舉家搬遷過的房子。她說她出過一次門，但是看見小區下面一群婦女在打撲克，好像還在討論她的事情，她就又回了家。晚上的時候她悄悄出去走到離小區很遠的地方找24小時營業的超市買食物，售貨員打著呵欠收銀，把東西一件件摔在袋子里。

　　我下樓給屈南打電話借了錢，他開著自己的車帶我去買了很多食物，綠色的芹菜，灰色的蘑菇，紅色的西紅柿，白色的菜花。屈南把東西放在購物車里的時候我說了兩遍：錢我下學期還你，現在身上沒有。他說，你要是有錢叫我來干嘛？那筆錢始終沒有還過，有一次湊夠了拿給他，他說，你眼里面難道真的覺得人和人之間要一清二楚么？我說，我只是怕欠別人的。

　　我拎著兩包東西上樓。屈南開玩笑說，讓我看看那個窗戶里面的人現在是什么樣子嘛，尾隨著我到了門前。葉沐苜說，我做飯給你們吃。屈南說好啊，看看姐姐的廚藝嘛。我們在客廳里面拿著盆子摘豆角的絲，屈南講笑話，葉沐苜笑起來。菜下鍋后我站在廚房門上說，人間煙火不過是這樣吧。葉沐苜說，你說話總是這樣像活了好幾十年一樣清醒。屈南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說，上菜!

　　菜在鍋里面滋啦啦叫。葉沐苜扶著自己的腰眼神很空。

　　生活喜歡百般折騰，人是最有韌性的耐受的生命。

　　我在家里幫父母照看一間雜貨店，中途接到電話，葉沐苜說，孩子死了。

　　她躺在白色的床單上面細數自己的罪名，懷孕期間她抽煙，喝酒，服安眠藥。

　　嘴唇干枯得像是鹽堿地泛起的白霜，眼睛望著床邊的柜子上面一束康乃馨。她說，幫我放在白瓷花瓶里面，泡兩粒眠而通會活得久一些。

　　其實活得久又怎么樣，她笑了露出白色的虎牙。

　　我拿著熱水浸過的毛巾幫她擦臉的時候，她抓住我的手，用力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