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
一:
二月開始后的第三天,我離開了那個空寂的公寓。
我就要回家了。我站在冰冷又濃密欲墜的夜色里,面朝著閃著霓虹的汽車站口對自己這樣說。然后在冷風中動了動身子,像所有返鄉者一樣身上掛著大包小包擠進車站。
我在等待,我在鋅合金的金屬椅子上坐了很久,一直到夜幕完全包容大地。
我沒有跟周圍的人搭上話。他們跟我一樣是等車回家,這一點上我們算是同類。可是終究是無言以對,空氣里彌漫著陌生。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內向,也許是因為太冷了,以至于大家都不想把嘴張開,生怕被冷空氣侵入。
終于有人對我開口的時候是在車上了。
那個裝煙酒盒子的小販站在車門口問我,要不要香煙?要不要礦泉水?我連續搖了兩次頭,又說我自己帶得有水。他無奈走了,帶著漸漸失望的臉和落寞的背影。
車子開動,細密的雨水卻跟著從天空飄搖而下。
我看著窗戶外逐漸莫測起來的景物,想到車子在漸漸遠離腳下這片土地,我在再次從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去往另一個陌生有熟悉的地方。而外面這飛灑的雨水,恰如同十歲離開家去外地讀書時的那場雨一樣。細細密密的朦朦朧朧,總感覺像是心中積郁起一種融不開的東西。
下車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一點。我由一座城市落入了另一座城市。
我在幾層樓高的旅店窗戶掃視這座城市,深濃的黑色里隱藏著點點的紅光。讓人感覺陌生而又寂寥。可我卻沒有情理之中的傷感,只是靜靜地看著,隨后便翻身入夢。
我本身就不屬于這里,我對自己說。我的家在這座城市幾十里之外的一個小鎮,明天早上起床后我還要趕路。
二:
我在第二天回到小鎮。我在細雨中前進,感覺空氣纏纏綿綿的,節氣早已是立春。
馬路與家之間還有一條石板路。青色的石板,踩在上面濕滑滑的。青色,只是因為長了青苔,而長出青苔的原因只是因為天氣多雨,還有就是踩踏的人太少了。
路沒人走了,也就不是路了。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我很想多人都跟我一樣。之前的一年里都在外地,做著很多的事情。現在,也許在也跟我一樣在路上,也許還沒有上車。總之我知道還有很多的人在飄蕩,或停或走像風中的蓬草。
也如同腳下石板上越發濃密的青色。這里的人都在外面飄。
房間里很亂,很多本小說和毛筆以及未盒蓋的墨汁擠在書桌上。書本一角上帶有黑墨,毛筆的筆鋒卻已經干掉了,只剩下皺巴巴的一團羊毛。
我可以想象得到這是妹妹的杰作。夏天的時候我的房間比她的房間涼快很多,舞文弄墨看小說又一向是她的愛好。何況我已經一年多沒回家了,夏天暑假也是一樣。
她現在并不在家。媽媽收拾房間的時候說她學校補課,還要十幾天才能回來。
高中就是這樣,我點了點頭。并沒說什么。我公寓房間里也還有很多衣服沒有洗,地板也有很久沒有拖動了。我自己很是很亂的,而妹妹的習慣都是從我這里學來的。
我并沒有跟媽媽說多少話就睡去了。很長的車上時間使我疲勞。
夜里的夢卻一如同往日,沒有什么變化。我也知道會這樣,很多年前開始我的夢境就不會隨時間地點的變化而變化了。
三:
在房間里宅居近十天,我終于被以幫媽媽買菜為理由叫了出去。
我離開了我深戀著的安靜房間。走上馬路的時候盛開著冬日的暖陽,這是十分稀有的東西.它讓時光忽然慢了下來,是的整個小鎮變成一只慵懶的白羊。
我卻沒有太多愜意,周圍還吹著料峭的風。
一年前的回家我沒有出門,而時隔兩年之后我重新站在這里。我懷著好奇又陌生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里每一條街道,每一根老舊電線桿,甚至每一只飛過的大山雀。
很多東西都記不起來了,還有很多東西又是那么模糊不堪,叫人無從分辨出哪些是從前的景物哪些又是現在的景物。這個世界變化太快,我這種人總是感覺有些跟不上。
我在路上行走,我的旁邊路過很多人,男的女的,同齡的不同齡的。他們走在光下的風里,像一首曲子的音律,靠近又遠離,遠離又靠近。有的你感覺到熟悉,好像跟你有關系,可當你抬頭卻又跟你毫無關系。
那是一張張陌生的臉。我眼中的,他們眼中的。
我看到兩個穿著相似衣服的小孩跳著從我身邊經過,我想起以前跟我在一起玩的那對雙胞胎兄弟。他們也是常常穿著相同的衣服。我們一起爬樹打杏子,或是跑到后山的橘林,在階梯變化的地里跳來跳去,到很晚的時候才會回家。
走著又感覺眼前的東西這么熟悉,似乎我曾經在這里也擁有過快樂。
那時我喜歡的女孩還在這個小鎮上。我還記得我給自己打了很多次勇氣,終于在放學后牽住她的手跑離人群。
我們跑著跑著,直到最后真的跑不動了,才躲在長著紫藤花的拐角里停下。她看著我額頭上不斷滲出的汗水說了一句笨蛋,卻忘記自己的小皮鞋也沾到了幾點黃泥。
只是這一切都已經遠去了,她跟著她的父母搬走了,我沒能找到她。
我提著青菜回家的時候在想她。想她的時候總會感覺身邊走過的人是她。一種似像非像的感覺,回頭了卻什么都沒有。突然出現在身邊,卻檫肩而過,又消失不見。
也許她突然走進了拐角,可惜我卻不敢再追上去了。何況我終究要離開。我已經想到十幾天之后我的再一次啟程,又是一次不知道彼岸在何方的啟程。
四:
我想起我的第一次離開。最初的理由是爸爸說給我找更好的老師,更好的學校。
那個時候還是初秋的九月,我們一起坐上車離開這里,前往千里之外的城市。我第一次意識到了這是一場離別。可惜當時我太小,只有十歲,沒有意識到之中隱含的濃厚到足以持續十幾年的甚至更久的感傷。
后來有一天突然回頭發現了,卻什么都沒有必要了。
我從某一座城市離開,前往另外一座陌生的城市。然后再從另外一座陌生的城市繼續飄向下一座陌生的城市。就這樣無意識之中的,很多東西都已經形成了習慣。
而這些東西里包含了傷感。已經成了習慣,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我想我自己是一株蓬草。干枯而又輕盈,風一來就會飛起來,飄上半空又墜向大地,跟著風吹的方向去向未知的地方。因之我不知道我的明天會在哪里?后天又會在哪里?我只有不停地飄,不停的飄。
也許偶爾也會停下來,或是回到以前的地方。就像現在一樣,我在這個我出生的小鎮上。然而我卻被時刻提醒著自己終將離去,十幾天之后我又將去往千里之外。
因此我回了家卻沒有去找那些曾經熟悉的人,甚至沒有給他們打出一通電話。
在飄飛的路上也遇到過人,他們有的跟我一起爬過山下過河,有的跟我一起在夜里談天說地或只是安靜地看星星。總之是有很多事情值得回憶與懷念。
然而我卻已記不清他們的面容。我的記憶力向來就不怎么好,自己不喜歡懷舊或是習慣上了忘記。我在不斷離開的同時也在不斷的遺忘,最后腦海里只剩下無數個空白的人形輪廓。
我不知道他們還在不在,還記不記得我?但我沒有必要去問他們,我忘記了他們又何必執著于他們還有沒有記得我呢。何況我又要離開。
我還在飄,我尚還是一株風中的蓬草。
若塵埃永不落定,我必將永在無人之境。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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