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搖籃曲
2013年。
大概是因為“13”和“一生”諧音的緣故,這一年有太多人就這樣幸運地走到了一起,圣誕節的那天無數對年輕情侶們忍耐著嚴寒在嵐城城市中心的廣場里等待跨年時鐘敲響,也就是那一天,嵐城里第一次飄下冰雪。
嵐城的冬季是從來沒有雪的,這座坐落在中國南方的城市一年四季都是沒完沒了的雨,即便是冬天里最寒冷的時候,天空里也不過是掉下幾滴冰涼的雨水,或者從刺骨的寒風里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冬天已經來臨了。所以當電視里播放著北方城市又遭到暴雪天氣的時候,嵐城的居民在內心深處不僅沒有生起一絲同情,反而還有無限的向往油然而生,同時,他們也會對陽臺上因為潮濕而生霉的衣物感到無可奈何。
畢竟,這是座與冰雪無緣的城市。
可是2013年的冬天似乎有所不同,剛剛進入冬季的時候氣溫就降到了歷史最低,圣誕節的那天天空中竟然飄下了純潔的雪點,雖然數量極少,但這也安慰了多年未曾看過雪景的嵐城人的心。
那天等在市中心廣場的情侶們堅信,這將是他們幸福愛情的預兆。
2014年1月中旬。天空里布滿鉛色的烏云,游蕩在大街小巷的冷風不時卷起地上破爛的葉片又沉下,分明是在白天,整座城市里沒有人潮流動的喧囂,沒有車水馬龍的嘈雜,反而給人一陣說是寧靜不如說是死氣沉沉的感覺,除了呼呼作響的風聲之外再難聽到其他的聲音。嵐城市中心的一處街道邊,流云趴在“閑風居”的柜臺后,雙眼盯著攤在桌面上的書,鼻梁上黑框的眼鏡已經滑落到了鼻尖,他的頭發很長,左眼被散下來的濃密的頭發遮住,右眼里的瞳仁卻透著黑亮的光芒。
流云的雙手卻插在衣兜里,整個身體宛如一蹲樹樁。黑色的制服外套袖子被他卷到手肘上。
如果這時候老板娘恰好從外面回來的話一定會把他臭罵一頓——老板娘曾三令五申告誡員工不可以在上班時間做其他事。
其實這也不能怪他,下午三點的時間里這家小飯店里幾乎沒什么人會來光顧,況且今天天氣那么冷,街道上行人又那么少,偶爾看到幾個人都是趕著投胎似的快步走過,誰會注意到街邊的這個地方有家飯館。更為重要的是,這家飯館實在是沒什么特色,很難入平常人的眼。
流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當初自己會選擇到這家飯館里做寒假工,這家飯館無論是薪水還是老板娘的態度都讓人提不起什么熱情,如果一定要找出個原因的話,那么一定是因為這家飯館的名字讓人有了興趣,所以自己才會跳火坑吧!
“閑風居”——這三個字讓流云看一眼就覺得心里很舒服。
流云在看的是川端康成的《雪國》,這是早上上班時候路過書店時買來的,書店里的“標題黨”售貨員一看到他就拿出這本書嚷嚷道:“看這書吧,雖說這里不能看到雪可是望梅止渴也是不錯的。”
川端康成在《雪國》里面寫到:“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流云的腦海里不禁浮現出那樣的場面,甚至這樣的場面讓他覺得有那么一些似曾相識,他向后挪了挪椅子,眼鏡頓時滑落到了柜臺上。
店里的空調在工作,溫度適宜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正對著柜臺的座位上,同樣身穿黑白侍者制服的鄒零合上《紅秀》雜志,從一大堆服裝和奢侈品里解放出來的眼睛轉移到了電視新聞上。
墻壁上壁掛電視機里身穿藍色職業套裝的女主持人還在播報最近發生在嵐城的殺人事件。“據警方的消息透露,兩名死者的身份已經證明,但死因還有待法醫的鑒定,相信不久過后就能真相大白還死者一個公道……”女主持人神色肅穆,語氣透露出一絲干練。
鄒零瞇著眼睛,從眼縫里看到女主持人背后的畫面上是兩具干癟的尸體,尸體像是被吸血鬼吸盡血一般,干癟,沒有一絲血色,嵐城警方暫時也摸不著頭腦,兇殺案這類事例在嵐城從未有過,這是座安寧的小城市,人與人之間不會有太多矛盾,而真正讓警方感到棘手的是不管從那個方面解釋,都無法說明這是一起人殺人的兇案,更像是詭異的幽靈殺人事件。
正因為如此,這兩天里嵐城的市民們都對此事耿耿于懷,這簡直成了全城的超級大風波,各種各樣的傳言不斷散播開來,流言一個比一個離奇。
無論怎么看,這些消息都讓人提不起多大興趣。鄒零感到沒趣,于是站起身來,躡手躡腳靠近流云,她想走到流云身后惡作劇用尖叫聲嚇唬他,卻很不湊巧地被到來的客人打擾。
伴隨著“吱”的一聲輕響,飯館的玻璃門被人推開了,外面的冷空氣頓時勢不可擋地涌進來。鄒零轉身,看到兩個身穿亞麻材料風衣露出白色襯衫領子的男人一前一后走進來。較為年輕的一個走在前面,他戴著金絲邊眼鏡,伸出的左手上戴有PIAGET手表,修長的五指纖細而白皙,鄒零注意到在在他左手無名指上戴有閃閃發亮的Ballerine系列訂婚鉆戒,這是今年推出的新款,鉆石比星辰更明亮的光芒剎那間就占據了占據了鄒零的眼睛。
那兩人很快掃一眼店里的環境,目光并沒有在鄒零身上多停留一秒,解下黑色圍巾后就在靠近的餐桌前就坐。
一時間這鄒零有些不知所措,在此之前她從未在這個城市見過有人如此打扮,如此格格不入而又讓人心生驚羨,甚至可以說讓人從心底里生出喜愛。說到底嵐城不過是一座不靠海四面環山的南方小城市而已,土豪或者暴發戶們早就遠走高飛逃離此地,鄒零望一眼玻璃門外,透過干凈的玻璃她知道兩人是乘車無意走到這里的。嵐城的人們思想和物質上都比較落后,對類似“PIAGET手表”這之類的奢侈品知之甚少。
而她之所以一眼就能分辨出這些奢侈品,是因為她曾經也很渴望擁有過這些東西。
當然,那僅僅只是渴望而已。迫于實際情況她無法將渴望變成現實。
兩個人邊解圍巾邊小聲地交談著,并未急著招來侍者。這邊的鄒零還在神游太虛不斷感嘆不斷自卑,另一邊已經從文字世界中醒悟過來流云大步流星走到來人桌前,手執紙筆和菜單正準備發起詢問,戴眼鏡的年輕人似乎很不耐煩似的揮了揮手,表示不需要他的服務,反而是年長的心平氣和吩咐道上些隨便的菜樣就可以了。
“如果沒什么事的話就不要打擾了。”戴有眼鏡的青年男人如此說道,語氣里帶有不加掩飾的輕蔑和不耐煩。
這讓鄒零有些厭惡。
流云點點頭,面無表情的小跑到廚房。
“又是兩個怪人。”流云從鄒零身邊經過時聽到鄒零如此嘀咕道。
早上的時候也是有兩個行色匆匆的男人在這里邊狼吞虎咽邊爭論些什么,沒想到兩人越吵越激烈,最后竟演變成了打斗,當時鄒零躲在流云身后,心驚膽戰地看著像是發瘋了的兩個人,好在警察很快就來,這家飯館才避免了更多的損失。
這兩個人也是,期間雖然兩個人一直在小聲交談些什么,但那聲音實在是太低了,饒是聽力再好的人也聽不清他們談話的內容。
平日里像這樣的生意人是很少光顧飯館的,他們去的地方應該是“XX華庭”這樣的地方,但這是在冬季里,這是再嵐城的冬季里,大多數商人這個時候都會進入冬眠狀態,他們呆在家里不營業,圍著火爐一家人正其樂融融地聊天等待春節的到來,于是嵐城的街道上一片蕭條,給人一種破落的印象。
當然,也只有在大街上找不到幾處沒打烊的店鋪的情況下他們才會選擇“閑風居”。
這兩個人結完賬后重新系上圍巾推開玻璃門走出去,很快鄒零就聽到汽車駛過的聲音響起又消逝。
這一天一如往常的平靜,可令鄒零沒有想到的是——那兩個人離開之后飯館竟然再無人光顧,她看流云一臉很無所謂的樣子,翻開《雪國》又一頭埋進小說描繪的世界里,于是也坐在椅子上看電視里乏味的新聞。
從親戚家回來的老板娘抱怨道這簡直就是開業以來生意最慘淡的一天,她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鄒零都沒怎么用心聽,可是抱怨歸抱怨,晚上十點的時候老板娘還是照舊打烊,并且信誓旦旦地說明天生意一定會更好的。
好像發個毒誓就能改變現狀似的,要是這樣的話,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美國人集體發誓得了,那也就不至于有人被經濟危機逼得排隊自殺了。鄒零在心里鄙夷地想到。
老板娘還在后臺忙碌些什么,流云走在最前面,他換上黑色的風衣,走出店門的時候往耳朵里塞了耳機,一手拿著書一手插在褲兜里,鄒零看得到他修長而單薄的身影,心里在猶豫著要不要邀請他兩人一起走——他總是把耳機的聲音調得很高。
以前鄒零有問過為什么流云總是戴著耳機,其實流云也回答不上。他勉勉強強地回答說,戴上耳機走路的時候聽歌會不那么在意周圍的事物走路會比較專注,但有時候卻僅僅只是一種習慣。在學校里也常常這樣,很多時候耳機都沒有插進MP3里,這只是一種習慣,只是不喜歡有人來打擾自己罷了。
鄒零至今都記得他說的話。
耳朵里JudsonMancebo唱的《SomeoneLikeYou》,流云似懂非懂。流云僅僅只是很喜歡JudsonMancebo嘶啞的嗓音,那種平淡的音色讓他覺得這才是最真實的。在街道上走著的時候能夠看到的行人行人更少了,只有冷風和無盡的黑暗在人的身體周圍盤旋。
流云拉緊了風衣,開始快步往租住的地方方向走,步履匆匆,好像在奔赴一個他心中的圣地。他的心里面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浮現上來——這個冬天將會很漫長。
也說不上有什么緣由,就是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在他的身后,匆忙收拾好包包的鄒零張大了嘴喊了句什么,可聲波被狂風打亂了,流云沒有聽到,他依舊大步流星走進黑暗的世界里。
凌晨兩點整。
嵐城城北。城郊的一塊墓地里。
墓地的空氣極其濕冷,流動的空氣飽含了大量的水汽,即使是在平常這里也很少見到人影。一輛與黑夜一色的奧迪轎車緩緩駛進墓地的區域,最終停靠在墓地中央。十幾秒鐘之后,兩個身披風衣的男人的身影從車上下來,他們手里各自提著漆黑的大袋子徑直走到一塊墓碑前,其中戴了眼鏡的一個打開手電照亮了墓碑,看了一會兒后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他朝身后的人點點頭后輕聲道:“看來情報沒出錯,應該是這里沒錯了。”
“嗯。”他身后的人簡短應答,說完這話后不知所故地嘆了一口氣,然后拿起地上的鏟子開始掘土。眼鏡取下手表放進風衣袋子里,而后操起鏟子也加入另一個人工作的行列。
兩個人沉默地做著手上的事,關掉手電之后整塊墓地漆黑一片,能夠聽到的除了掘土的聲音就只有回蕩在陰森墓地里的風聲。
鐵鏟金屬鏟土的“沙沙”聲像春蠶在蠶食桑葉,又如國產恐怖片里冤魂爬出墳墓時的響聲。
這樣的場面總會讓人想到了民國時期的盜墓風潮,
直到“咚”的一聲鈍響在墓地里散開,埋頭苦干的兩個人才重新有了交談。
“挖到了?”眼鏡的聲音不大但有些顫抖,他看一眼旁邊的人,然后激動地跳到棺木上,另一個人也提上裝有工具的袋子跳到棺木上。兩個人麻利地掏出袋子里的工具,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打開塵封已久的棺木。
然而結果卻是大失所望,腐朽不堪的棺材里一無所有,干干凈凈的,沒有尸骨,也沒有情報里說的純銀戒指,唯有腐朽的木料和難聞的氣味。
見此情景兩個人都不禁皺下眉頭。
“也許是老頭子料到我們回來尋找風神之印,所以換了墓地也說不準。”年長的那人拍了拍眼鏡的肩膀,安慰著眼鏡,但他自己的臉色也很不好看。
“媽的,死了都不讓人省心,”眼鏡把鏟子扔進墓地里,罵罵咧咧發起牢騷來,“早知道就趁他還在世的時候搶過來就好了。”
“老家伙活著的時候你敢把他怎么樣?”那人語氣平淡。
“作為源家的后輩,掘先人的墓地這本身就是有違常理的,若是讓家族里的長輩知道你我二人不被處以家法就是逐出家門。”那人接著說道。
眼鏡看一眼棺木,最終他只得朝棺木吐了口唾沫撒氣,然后無奈地跳回地上。
“既然老家伙的棺材不在這兒,那我們就快走吧!”眼鏡說。
“挖開的墓地最好恢復原狀……”
“源華你可真啰嗦。”那人的話沒有說完就被眼鏡打斷了,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眼鏡已經往車廂里鉆了。
“這爛攤子終究還得由我來收拾啊!”源華搖搖頭,一個人費力地蓋上棺木。
夢境定格在一座很寂靜的古城,紅漆斑駁的梁柱上隱約還看得到詭異的雕繪,長橋下的流水發出很輕微的響聲,和著呼呼作響風聲成了這座空城唯一的聲響。記得整個夢境里只有流云一個人安靜地躺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上,身上覆蓋著很干凈的枯葉,記不清天空的顏色了,好像是墨綠,又好像是漆黑的,總之天空里沒有光亮。有個穿白衣的人來到流云的跟前,他在對流云說話,可是他說話的聲音是那么輕柔,像是春天里才有的溫柔的風,流云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么,他想要睜開眼睛看清楚來人的面容,上眼皮卻像是有千斤重量一般抬不起來。
那個人說了好久,流云也掙扎了好久。最后他的身影就變得越來越模糊,緊跟著這座古城也變得越加模糊,紅漆剝落的梁柱消失了,流水的聲音被呼呼風聲代替。像是有把鋒利的巨斧將這座城市劈成了兩半,兩半都掉進了大海里。
流云又發現他的身體被浸泡在碎冰塊里,他想要大聲喊叫可喉嚨像是被塞進了什么東西一樣堵得讓人難受,最后,有塊冰塊猛然刺進了流云赤裸的身體里,瞬間就有更多的冰塊往那具有溫度的身體里刺進,身體里的溫度正在流失。
流云就是在這個時候醒來的。
房間外面的大風呼呼作響,窗戶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被吹開了,冷風放肆地在房間里游走。他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看了看時間,此時正是凌晨三點整,萬籟俱寂的時刻。他想要繼續睡覺,可他很快就發現這次怎么也進入不了夢鄉了。很快房東家的嬰兒也醒來了,哇哇大叫的聲音流云聽得分明,緊接著房東太太就哼起了搖籃曲,期間還有附近的人抱怨著嚷嚷道:“吵什么啊明天還要上班呢!”。
流云干脆坐在床上,看了看窗戶后伸出左手來輕輕一揮,被大風吹開的窗戶又被關上。
“真是溫存無限啊!”流云呢喃著,狂亂的大風頓時停息。
關于那個奇怪的夢境流云已經夢到過無數次了,說不清楚這是預兆還是什么,伴隨著這個冬季的到來,流云心房深處某種不安感就越加強烈,他總是會在不經意間想起兩年前的事情,或者說曾經的往事會突然從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來。
樓下嬰兒的哭聲已經停止了,但搖籃曲的呢喃還在繼續,流云閉上眼睛聽著,他知道他聽不清楚房東太太唱的什么,可是那樣的曲調聽來讓人覺得很安詳很平靜,似乎有種令人心安的力量。
流云記不起自己童年是什么樣子的,甚至有沒有童年他都不知道,所以他自然不清楚自己很小的時候有沒有人會在半夜里給哭鬧的自己唱一曲搖籃曲。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在上海的一所孤兒院里長大,也是在受到上海一對老夫婦的贊助才能上大學的。雖然小學的時候他會因為孤兒的身份感到自卑,但大學畢業之后他就不那么在意自己的出世,比起那對自己一出生就沒有見到過的父母,流云覺得還是孤兒院的朋友們更加值得想念。
幾分鐘后,來自房東太太那樣輕柔的搖籃曲也消失了。沉寂的黑夜像一只兇猛而危險的異界妖獸,流云面朝窗外注視了好句,而后他的臉上現出類似于殘酷的笑容,他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抬起冰涼的右手,他的揮手之間窗戶外的風聲又死灰復燃。
幾分鐘后流云下床穿好衣服走到窗戶邊,在確認周圍的人都已進入夢鄉之后,他一翻身從窗戶往五層高的樓下跳去。
流云曾經告訴過鄒零,他是差不多四百度的近視,晚上的話十米開外的一切物體他都只能看見一個毛茸茸的輪廓。
現在他就是個瞎子。
一瞬間在黑空里呼嘯的風聲更響了,像是千軍萬馬在沖鋒陷陣。流云的身體漂浮在半空中,狂風揚起他額前的長發,他沒有表情的臉龐在夜晚城市的燈光照耀下顯得異常模糊,就像是從黃泉古國里到來的死神,他被長發掩蓋的左眼散發出金黃色的光芒。
流云雙手插在衣兜里,風把他像紙片一般輕薄的身體往城北的方向吹去,他的風衣像一面旗幟在風中呼呼啦啦作響。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