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有些反胃，不過在陳述她的心情之前，我們先給她起個名字，嗯......就叫她小埃好了，因為她總是吐槽那個清潔阿姨每次都擦不到自己身體邊緣的細小塵埃，久而久之也就變成了一層薄薄的污垢。
但這并不影響別人站在她面前搔首弄姿，她看見化著妝的女高中生，有些生疏地踩著高跟鞋，走到她面前，眼睛里全是晶亮的期待，還有一點點羞澀。
大姐，拜托，睫毛膏都要掉下來了好不好？她默默吐槽。
偶爾也會有那么一兩個長得對她胃口的美女走到她身前，一米七的個子，大波浪的酒紅色頭發，不穿高跟也很好看，嘴角微微揚起，半熟未熟。
她在一個熱鬧到快要融掉的商場里，一開始就被固定在墻上，然后看著那些或高或矮，或美或丑的人，當然大部分都是女人，站在她面前，一開始她有些羞澀，因為被人那樣熱切地盯著，是一件……嗯……讓人很難為情的事。
事實證明，她只是自作多情。沒有人在看她，別人只是在看著變得更美或是更丑的自己。時間久了，她也漸漸從最開始的新奇變成對人們的嫌惡與吐槽，當然，中間一定是要有一番評頭論足的，沒有誰比她更熟悉所謂時尚所謂潮流，她見過把好好的一件大衣穿出地攤貨氣質的傻帽，也見過一個平胸姑娘愣是想要撐起胸前一片天的悲壯。她變得毒舌，但可惜的是，她只能腹誹。
人生，不，是鏡生，該有多么的漫長啊！她時常這樣感慨。
沒有樂趣，沒有追求，只是無窮無盡地被掛在墻上，別人朝九晚五，她從早上八點到夜晚十點，余下的時間，全用來面對黑暗。偏偏，她睡不著。
鏡子怎么會睡著呢？
在人潮撤去，周遭黑暗的一瞬，這個世界，猶如荒原。
可第二天，當面前又站著那些五顏六色的人，她恍然覺得，夜晚的偽文青感慨都應該全被扔進垃圾桶。
于是，循環往復，直到反胃。
直到某天清晨，對面的墻上出現了另一面鏡子。
她看見兩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工人小心翼翼地將那面鏡子抬出來，再掛上墻擦拭干凈，她目測了一下，對方比她還要高一些，差不多二十公分的樣子，她抬眼看去，哦，原來對面是男裝。兩道墻壁之間隔著兩米半的距離。她恰好能在對面看到自己不再那么亮麗的樣子。
好像，自己一開始，也是這樣光潔簇新的。
再看向對面，她的心里帶了點憤懣與不爽。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鏡子都像她一樣，有卓越的品味，一顆愛吐槽的心，以及一副不太好的脾氣。
她甚至開始惡毒地預言，對面這塊美麗的鏡子最終也會心生怨懟，看透凡塵俗世，看透自身，感慨鏡生的漫長。
“你好。”
正當思緒紛飛魂游天際之時，這聲招呼將小埃拉進現實，還未等腦回路反應，她下意識地向對面看去，她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一聲好像就是說給她的，就只有她能感受得到。
短短兩個字，隔絕了所有喧嚷，小埃的心里被清凌凌地灑了一片。
好像是感知到她的目光，對面悄悄地閃了一下，清晰而極短暫。
小埃不說話，只是看著他。對，他，她現在能夠確定對面是個男的。
“你看起來很無聊欸。”對面又開口了。
帶著一點臺灣腔的尾音是要作甚？很洋氣嗎？他開口的第二句話就招惹了小埃的吐槽。
“關你什么事？”她自然而然地開口，卻發現這是她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
那聲音，有些沙啞，有些脆。讓她想起了對面大樓外宣傳的某種薯片。
“你的聲音蠻好聽。”
“你的聲音很一般。”其實也很好聽，她卻傲嬌回應。
她聽到對面的輕笑。
剛想說話，面前站著一個高挑的女子，若是平時，小埃一定會覺得她非常符合自己心目中對美的定義，可現在，她卻覺得這個人好礙眼。
“你叫什么名字？”對面又發問。
“小埃。塵埃的埃。”
“哦，那我叫小塵好了。”這次帶了點笑意。
“你干嘛要和我的名字取到一起，難聽死了。”
“你的也不見得好聽啊。”
“你走開啦！”
當然不會真的走開，小塵總是挑選著沒有人的時候，適時地對她說上幾句話。有時候也不說話，只是輕輕地亮一下。
而也會有他面前熙熙攘攘，她面前正好空空如也的時候，這個時候，她會靜靜地看著他，鏡面悄悄地散發出一陣柔和的光，而她沒發覺。
她也第一次覺得，商場里的夜晚變得有趣，不睡覺可以有那樣多的話說，繁瑣細碎的事情都可以讓他們這樣開心。說累了，他們復歸靜默，關掉所有思緒，聽著空空的風聲，看著對方鏡面的柔光。
時間久了，她變得不再怨懟，不再毒舌，會看到高中生的青澀美好，看到平胸姑娘的素雅，看到資質平庸卻想要更美好的心情。
原來，她也可以變得這樣柔順與美好，她越來越喜歡自己。
以及對面。
于是，在某個靜謐的夜晚。在小埃講完今天的一雙亮色高跟鞋以后，小塵說道：“要不，我給你哼首歌吧。”
“好啊。”
她從未聽過誰唱歌，商場里的各種音樂混雜在一起，像是一碗看不出顏色的漿水，混沌而無序。沒有一首歌是唱給她的。
他的聲音和他的鏡面一樣，柔和卻清亮，只是慢慢地吟唱著沒有歌詞的曲調，像是穿過時間河流天空邊際，走到她面前，讓她看到遙遠的從前和以后，全都是閃著靜謐的光。
曲調不長，她的心里卻盈滿了柔軟。
“你聽了我的歌，要給出場費。”他的聲音響起。
未等她回答，他又說：“但是你一定沒錢，那你以身相許好了。”
就這樣，世上兩塊獨一無二的鏡子開始了獨一無二的戀愛。
和所有談戀愛的物種沒有什么不同，他們看著對方，鏡面的柔光快要溢出來。她有時候也會問一些無聊的問題：“你為什么會喜歡我？”
他會輕笑：“那你呢？我和你一樣的。”
他們也會因為一些瑣事生氣，他會對某個美女評頭論足，給予贊賞，而她會生氣地問：“難道你覺得她會比我好看？”她始終堅信情人眼里出西施。
“對啊，她本來就比你好看。”他淡定地回答。
換來的，是她的白眼與冷戰。
直到他后來說：“但她不是一塊好看的鏡子啊。”
她沒了語言。其實他們都知道，這個世上，不會有比他們更相配的鏡子，也不會有比他們更相愛的鏡子。
她第一次相信，“天注定”這種俗氣的東西。
可惜啊，照鏡子的人總是那么多。而他們會一直被掛在墻上。
當然，也有離開墻壁的時候。也是一個清晨，也是兩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工人小心翼翼地將鏡子取下來，裝在泡沫盒子里。
小埃第一次感受到，離開……是一件讓人難受的事情。
小塵離開了她。
猝不及防，難以預料。
她不得不再一次感慨鏡生無常。
但他其實從前說過：“要是有天我們有誰會離開，一定要非常想念彼此，因為被想念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他總是他們之中有遠見的那個。
后來呢，我們的小埃又度過了許多喧囂的白天和寂靜的夜晚。她又漸漸地開始吐槽，毒舌。但是呢，在難受的時候，她也會想想小塵，她甚至還能哼唱那首曲調。于是，日子也沒有最開始那么難。
有天，她感受到后背有一絲風穿過，她輕輕地動了一下，原來是釘子滑出了墻面。但只是一點點。
眼前還是五顏六色的人，她突然產生了一種令人心安的蒼老感，于是深呼吸，終于，風穿過了整個后背。她掉了下來，仰著臉看著天花板，華麗的燈光令她眩暈。
有女人被她突如其來的碎裂嚇得尖叫，不久有服務員將碎片掃入垃圾桶。
她漫長的鏡生，終于看到了盡頭。
再見啊。
嗯，也許我們一直在找一面鏡子，照見我們自身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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