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一個人的國

　　一個人的國

　　一：寒雨

　　最后，寒雨終于如同之前所預料的那樣如期而至了。

　　以一種靜謐又莫測的姿態，籠罩了頭頂上的這片天空。在我漸漸寒冷的夢境里，雨水卻已在外面灑落。來自那灰色的天幕，飄搖而下，打落窗外梧桐樹最后的幾片枯葉。

　　早上起床感覺空氣濕潤又傷感。我想我那干涸已久的身心終于得到了暫時的緩解。可是傷感有時從何而來呢？或是因為太冷，或是周遭終于空無一人了，只剩下孤寂的我。

　　當然，也有可能就只是傷感而已。無端的。

　　我看著宿舍墻壁鏡子，仔細撥弄著散亂的頭發，又往下整了整與這個寒冷季節格格不入的單薄襯衫。最終襯衫看起來了舒服了不少，可頭發卻依舊狼藉。我停了下來，我總是以呆毛太多來給自己編造懶散的理由。

　　我終于下了樓，要走出公寓小區。在我的四周是旅行箱輪子和地面的摩擦聲，沙沙沙又咔咔咔，像是昨夜的風聲，又像是聲音沙啞的老人在笑。聽起來怪怪的，卻蠻有趣。

　　它們的主人是那樣安靜又歡喜，拉著它們跑起來似乎毫不費力。像是寒風里奔馳的馬車，拉車的是一頭長著精致大角的麋鹿，帶著車上乘客的心回到遙望之地。

　　我們走向不同的方向，如織的車流將我們互相遠離，而我還在逆風前進。

　　冷，真的有點冷。四周好像都被霜凍住了，我偶爾移開視線向四周看去，瞳孔里是互相擁擠在一起的房屋，不斷追逐不肯遠離前車車尾熱氣的車輛。

　　我不得不跑了起來，跳出這個令人抑郁的地方。

　　我轉到麓山南路上，梧桐樹接著香樟樹環繞在我的兩邊。雨水又在這個時候飄了下來，稀稀疏疏的，帶著無數黃色蝴蝶般地梧桐葉子。

　　這是我今年第一次外出忘記帶傘，很多梧桐葉都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把書包往懷里放，防止被雨水打濕。雙腿在風里奔跑起來。幾百米之后就是圖書館了，那是我的目的地。

　　二：電話

　　手機屏幕亮起的時候，我還在看著電腦屏幕。

　　它顯示來電只是兩秒，又馬上斷掉了。只是兩秒而已，我一如既往不去管它，繼續做著手頭上的事情。直到午夜降臨，爬上床我才在被窩里拿起手機。

　　我能猜到未接來電顯示的號碼來自家里。其實根本也不用猜，因為除了媽媽之外不會再有人給我打電話。這是我跟大部分人都不怎么相似的地方。我是不喜歡用手機電話，也不渴望每時每刻都要和外界取得聯系。很多個時候我的手機都處在斷電或是欠費的狀態。

　　當然，也許是因為我也沒有什么人可聯系。

　　一開始我還是努力存了很多人的號碼的，也會選擇那么一兩個時候給別人打一次電話。只是后來很多人都換了號碼，卻沒告訴我。我自己又沒去問，沒有聯系的欲望，又很忙。

　　我記得夏天的時候，我給一個女生打了一次電話。詢問她說過得怎樣，開不開心？隨后她在電話里說是個馬后炮，每次都是事情結束了，或是個把月才來一次電話。

　　當時我是很不知道該說什么的，那個女生是我僅剩的三個聯系人中的一個，每個月我都會主動給她打個電話。我想說你是我除了家里還聯系著的唯一對象，而且每次都是我主動給你打電話，你其實從來沒給我打過電話。

　　之后的幾天我自然是連續著給她電話，借以求得她口頭上的諒解。不過在那之后，我卻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了。

　　即使她后來發現了，可我卻再也不想了。

　　在這個夜深人靜天色烏黑的夜晚，我在狹小房間的被窩角落里看著手機屏，直到感覺到自己即將睡去，才敲出了回復短信：我沒事，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三：盆栽

　　他們走完了之后，這里就只剩下一個我了。其實這樣我是感覺蠻舒服的，舒服到我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我不用忍受他們打游戲時或是大聲說話時那越百分貝的音量。

　　晚上我獨自坐在只開著臺燈的桌子前看書或是寫字。四周靜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風濤和夜鳥在樹枝間飛過的聲音。我看著書又聽著外面的世界感覺到心里在歡呼，像是一株野生的綠蘿終于遇到了暴雨降臨的天氣，可以義無反顧的允吸那充足的濕潤。

　　而我是好久沒感覺到開心了呢？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記得我從小就是這樣的，總是躲在小角落里，不讓別人注意到自己。很多人在一起玩起來的時候，我又偷偷去看他們。

　　我知道我心里是想跟他們在一起玩的。只是我不敢，我沒膽子。

　　后來終于注意到了這是因為我很自卑，內向的性格實在讓我難以主動伸手。長大一點之后卻習慣了，沒有為自己的自卑感到煩惱了。但卻還是守著自己的小世界，不肯輕易出來。

　　其實不管怎樣反復的肯定卻否定，不可否認的是我還是感到有些寂寞?，F在的時間可不是春夏，不會有那么多的紅花和綠鳥叫來給你緩解沉重。

　　早上從落地窗戶往外看，看到的無疑是后山地面上層層的落葉，被雨水浸濕得變化出腐敗的黑褐色。它們緊緊貼著地面，有那么濕軟，踩上去也不會有沙沙沙的清脆聲響吧。

　　我看到它們只感覺到冷，又快速跑到洗手間打開水龍頭，用塑料瓶裝半瓶水?；氐疥柵_上將瓶口往腳下的幾盆植物倒，被扎出很多小孔的瓶口立刻就吐出了幾條細小的水線，連接到那出現干裂的泥土里。

　　那是室友的養的花和草，一共六盆。水仙花、蘭花、月季花、吊蘭、以及兩株仙人掌。他們回家前是托付過我的，說花盆的泥土一定要保持濕潤才行。

　　這些盆栽現在沒有一株在開花，不過春天夏天的時候它們是開過花的。

　　我站在寒冷的陽臺上看著它們，突然感覺到有那么幾分說不出的情感。我想起高爾基在意大利一個島上休養時說的話，兒子走了，花卻開了。想必我現在心情一定跟他是不同，卻又是相同的吧。

　　四：夢境

　　第一次的，從未感覺到自己如此的自由。

　　晚上進入夢境時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深藍色的海水，又升起來一座座巨大的綠色云母石，以最自然的方式伸展向天空，好像是藍海伸出雙手要擁抱天空。

　　我在這藍綠色的海天之間，悄然地漫步，漫步又飛翔，像是童話里的精靈。

　　夢境要結束的時候我已經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了。我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可以醒來，也可以繼續把夢境進行到底。到底我會選擇哪一樣？

　　還是一樣的選擇，我是自然醒的。我不會強行睜開眼，也不會固執地沉溺在夢境里不出來。我知道這樣的夢境，意味著我到底在渴望著什么，我想得到什么？

　　我想要的是自由，但卻是真正的自由。不是夢境里的自由，那樣的自由太假。像是被封在琥珀里，只能用眼睛看著外面世界并努力想象自由。而我覺得如果是我的話，會揮起自己爪子，用盡全力撕開所有的束縛，邁動雙腿如同獅子奔跑草原。

　　當然，我還是不會停止心的飛翔的。

　　如果，我的身體不存在了，在宇宙洪荒之中被毀滅消失了。那么我就只有在最后一刻放開我的心了，沒有什么地方是心去不了的啊。

　　這或許又是我自己不會提前醒來的緣故。夢境里面，還是存在自己追逐的東西的。

　　我終是醒了，在這個十平方米的房間里睜開眼了。沒感覺到身上套著很多枷鎖，不過其實也沒感覺自己有很大的自由。

　　我爬下了床，我開始看書，我開始寫字。我還要做很多的事情，這些事可以讓我感到愉悅，感到自由。

　　五：書本

　　天氣愈發寒冷了。昨晚天氣預報說今天會有雨夾雪的，醒來的時沒看到雪。只有一根根下垂的冰柱，掛在陽臺欄桿上外面樹梢上，在冷風中搖蕩，又落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是冰碎開的聲音，也是世界某處的聲音。我想。

　　我關上了窗戶，坐回到自己的桌子上。臺燈還是亮的，盡管它已經亮了一夜了。我喝了口熱水泡出來的茶水，又開始伏在桌子上。

　　桌子上陳列的東西很亂，如同后山的落葉。一罐罐互相擠壓在一起的雀巢罐子，全部都喝光了。它們的附近是近百本堆積的書，橫堆或是豎堆。來歷也不一樣，有的是圖書館借來的，有的則是我自己買來的。

　　無聊的時候我會在臺燈的光下看著它們。這些書很駁雜，有諸如先秦時代的《詩經》《楚辭》這樣經典的國學書，也有像《龍族》《偷影子的人》這樣的暢銷書。

　　它們在這里相遇，并如同兄弟一般互相依靠著肩膀。而我就是這個局面的始作俑者。它們本該被好好分類，并且精心陳放的，只是我在這方面比較懶而已。

　　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十幾塊錢一本的書對我來說是很貴的，至少那已經是我兩個星期的生活費了?？晌业拈喿x欲望卻是那么的強烈。強烈到我省吃儉用一個學期來買一本書。

　　我小時候讀的第一本小說是勃朗特的《呼嘯山莊》，那是一個城里來的女孩送的，還是中英對照版。我讀的時候只能努力看著中文，我是看不懂英文的，我才二年級。

　　現在想起來我真的要感謝那個小女孩，只是我卻記不得她的長相和名字了。我記得的只是《呼嘯山莊》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她叫凱瑟琳。

　　后來想起那個小女孩的時候，就直接用凱瑟琳這個名字來指代她了。

　　六：writer

　　我想起一個月之前的事情。準確來說是考英語口語的那一天。那天的天氣遠比今天要好得多，沒有蒼灰色的霧霾，只有藍色的天幕和流散的彤云。外面吹過的風帶著溫熱，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這個城市的夏天。

　　我們一個班就坐在文苑向陽的教室里，靜靜等待口語考試。

　　考試的規則是兩人一組的進入考場進行考試，和口語老師進行面對面的交流。其實輪到我們的時候考試的話題都已經出來了?？纪甑耐瑢W總是會回到待考教室透露消息的。

　　關于教育，關于結婚，關于食物……就這個幾個話題。我在待考教室看著這幾個話題努力寫出一些語句背下來。考試的時候，就可以照著這些語句背出來了。

　　盡管已經上了大學，但輪到我考試的時候我還是很緊張的，我英語向來就不好。何況內向的性格使我平常都不怎么喜歡說話，更不用說那字母堆砌的英語單詞。

　　我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努力記住之前寫的句子，并祈禱在考場上我能夠鎮靜地說完，這樣至少可以保證我不會掛掉。

　　whatkindofjobyouwanttodointhefuture?將來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深刻記得這就是我抽到的考題。跟之前的從同學那里收到的話題截然不同。

　　也許是那些同學沒有遇到這個話題，也許是老師臨世換掉了。總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之前背的語句沒用了。而對面的口語老師的目光已經對上我的眼睛了。

　　世界就這樣緩慢了下來，心中感到有些空白，有些疑惑，又有些明朗。終于她嘴唇微微動，我聽到的那句話輕快地吐出：whatkindofjobyouwanttodointhefuture?

　　我沉默幾秒，隨后緩慢張開嘴：“Iwanttobeaa……”

　　“Iwanttobeawriter.”停頓了許久，我終于吐出了這句臨時拼湊，發音卻東倒西歪的話。

　　她臉上露出了疑惑，她對著我說：what？

　　我知道是我自己發音的問題，當然她就不可能聽懂我所表達的意思了，因此我又不得不張開剛閉上的嘴巴，“Iwanttobeawriter.Writer，作家?！?/p>

　　“Writer，作家?！彼K于聽懂了我的意思，在我最后的那個中文解釋詞說出來之后。

　　七：櫻花

　　回家的那天吹著冷風，整個學生公寓小區很安靜。我毫不懷疑我是這里離開的最后一個，因為幾天之前，小區的夜里就只有一盞燈還是亮著了。

　　我拖著行李箱前進，它的輪子和地面接觸也發出沙沙沙又咔咔咔的聲響，聽起來怪怪的又蠻有趣。

　　我終究是要回家的，我已經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事情。

　　我路過小區的花園，那里的幾棵櫻花樹樹葉凋零，只剩下枝椏了。地上枯黃一片。這我想起以前去日本京都的旅行，我在夏天的櫻花樹下看到的那塊懸掛木牌上的俳句。

　　“櫻花樹下，花卻凋零，淡淡憂傷。”

　　它現在是真正的凋零了，沒有花亦沒有葉?？墒俏掖丝虆s沒有太大的憂傷。現在已經是二月初了，很快雷鳴的驚蟄就會到來，再之后，就是清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