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膠漆劫

（一）重返

許久沒有出門了，那封神秘的郵件終于喚起我內心深處最后的希望。

幽閉兩年，僅靠方便面與水維生。每周一次給年邁父母的平安郵件，就是我生命中的全部內容。

我始終沒有打開過窗戶，甚至沒有拉開過窗簾。

我找出一個灰撲撲的臉盆，在水龍頭下沖洗干凈，又認真地搓了一把幾乎陳年積垢的臉。

推開幾乎蠹掉的戶樞，外面的陽光讓我瑟縮回來。在抽屜里摸索到一副太陽鏡戴上，走上街面。我終于又呼吸到了這世間鮮的空氣和舊的氣息。

天冷了點，想是深秋所致。 好久不見的行人還是一如既往沒有停息地掠過。終于人流稀疏了些，我上了郵件中提示的公交車，找個角落坐下。

不大的車廂里，空氣中處處散發著迷人的薰衣草香。座墊也輕軟得很，舒舒服服地盛著我久未動彈的身軀。幾對情侶像牛郎織女那樣隔著“銀河” 悄悄地說著話，偶爾遞瓶水，手指也不碰一下。

我旁邊的那個女人，高挑、美麗，正很安靜地涂著指甲油。聽到報站名，她匆忙起身，我準備縮縮腿，給她讓路，不料她走得飛快，撞著我的膝蓋就過了。見她身體微微前傾，快要摔倒的樣子，我急忙扶住她的肩膀。 碰到她的一瞬間，我倆都妥妥地嚇了一跳。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是這樣么？不！不！不是那種感覺。她的肩膀柔軟得可怕，好像碰一下隨即就會流得到處都是。這一拍，那肩膀竟耷拉了下來。眼睜睜一座“富士山”變成了“泥石流”的樣子。她輕撫著肩膀，一股肅殺的眼神撲面而來。 我喃喃自語：“對不起，我……” 她轉而卻莫名地對我笑了，揉揉肩膀，“泥石流”又被捏回“富士山”的樣子，她很快下車，不再理會我那眼睛都快瞪出來的傻樣兒。

我看著窗外陌生的路牌，陌生的建筑物，我感到自己似乎剛開始真正觸碰這個世界。我按照郵件里的提示跌跌撞撞地下了車，原地轉了好幾個圈，還是沒有方位感。這時路旁蜷縮的一個身影倒讓我看得真切。在我的感覺里，似乎沒有哪個老太太能老到這樣的程度還能讓死神乖乖放手。我見她衣裳實在單薄，就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遞給她：“您御御寒吧！” 她皺在一起的面皮逐漸開始滑動舒展，骨肉皮只剩下微薄的關聯：“謝謝你姑娘，你好像在找什么地方？” 我囁嚅地說出郵件中的地址。“喔！不遠，我送你去吧。”她居然利索地起身，拄起拐棍，我便如一只迷失了方向的貓咪一樣跟著她。

（二）重逢

“差不多就是這里了。”她停下來，我仰起頭看那幾乎高聳入云的招牌，似乎是××美容美體醫院。 “你是出于好奇，想進去看看嗎？”我不知該怎么說，含糊地嗯了一聲。“那我們進去吧。” 她說。我問：“這怎么進？” 橫在我們面前的，是一道好似鋪天蓋地的鐵門。 她突然笑起來，然后非常自如地，如游魚穿水，鴻雁穿空，繡花針穿豆腐那樣嗖一下就穿過了鐵門。 “您嶗山道士呀？”我學著她，不過一個意念的時間，也進去了。 “待會兒腳步一定要輕，千萬不能被發現。”她叮囑我。上到二樓，剛一轉彎，我看見一個房間外面居然有人持槍守衛，禁不住驚叫出來。

“誰在那里？” 她顧不得怪我，拽著我就跑！ 這棟樓的走廊很黑，僅僅高處窗口有微光透進來，我們的腳步聲在光潔如洗的大理石地面上如一串鵝卵石砸在“夜闌風靜縠紋平”的水面，清脆響亮，妥妥地指引著抓我們的人追過來。好在老太太地形熟悉，我們總算逃了出來……

慌亂間，我的胳膊蹭到了墻面，衣服蹭破了，有血滲了出來。

“在這等一下，我去給你買點藥！”

我留在原地等她，心有余悸，就靠著馬路邊的護欄歇口氣。

一個聲音迅速飛來，還有一個從另一邊飛來。

“嘟嘟……” “小心！” 然后我就什么意識都沒有了。

朦朧中，兩個熟悉的面孔出現在我眼前。一個是老太，一個居然是飔圻。兩份眼神，都是那樣充滿關切。我已經快要忘記這種被關懷的感覺。

“你醒了？” 老太輕聲問。

“我在哪兒？”

“就在我們先頭進過的醫院。”

“你昏迷了兩天兩夜。”說話的是飔圻，聲音出奇平靜。

“你怎么在這里？”我驚訝地看著他。

“你們認識？”老太問。

“放心！你沒什么大礙，就是一點擦傷，但你身體虛弱，又受了驚嚇，所以才會昏厥。好好休息。我還有個手術，就先走了。”飔圻依舊波瀾不驚。雖然他始終淡淡的，我卻感到一種久違的溫暖的氣息。

老太回過神：“那么軟的橡皮泥欄桿怎么能隨便靠呢？”“對了，你們認識？”“他怎么會在這里？他不是在市一院嗎？”

“聽說是為了一個叫絡芊的名模，就是剛才守備森嚴的那個房間的女主，為了掙快錢，就到這家美容院來了。”

（三）醒悟

傍晚時分，病房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兩年前我結婚前夕收到的令我昏天黑地的那張合影上的女孩。

她突然開口：“我是絡芊，飔圻他待你似乎還那么好呀？”

我愣了愣，沒有開口。

她發出奇異的笑聲：“他明明喜歡年輕貌美的女子，為什么我做了這么多次手術，他還不能回心轉意？對于你這么個樣貌平平的女人倒念念不忘。”

“也許他不喜歡人造美女。”自尊令我恢復了回擊的本能。

她原本燃著火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哈！原來如此！難怪他一直對我若即若離。”

她不再說什么，悻悻然離去。

接下來的日子，沒再見過她。而她最后的消息是老太太帶來的。

“那天絡芊自行注射了一種藥水,就突然不見了。下人焦急地四處尋找，卻發現在嘩嘩流著水的浴缸里，她泥一樣的肉體正在隨著水流一點點逝去…… 她終于自己結束了一切!

原來飔圻是這般無情，他實在不值得我為他憔悴至此。我決定離開這里，回到自己原來的生活中去。

(四)真相

回到家，我拉開了深埋已久的窗簾，打開向陽的窗戶，決定放任自己，瀟灑余生。

坐到桌前，我習慣性地點開郵箱，發覺有一封名為“為愛活下去”的郵件。

我點開來，剛看幾行就幾乎暈倒。

“當你看到這封信，我們膠漆人已經集體消失了。

但我希望你知道某些真相：

飔圻當初為了能夠掙快錢為你在結婚前買上心儀的房子，他倉促接了一個美體塑形的研究課題。我當時為了自己所愛的人，決心改變自己的外貌，一心研究整容美體，所以也加入了這個課題組。我們以動物膠質與一種天然樹漆為主要原料，研究出了一種膠漆針劑。注射之后，人體便很快變得像泥一般軟，可以隨意地改變造型，一個小時之后便又會恢復人形。

為了體驗藥效，我們經常自己試藥。飔圻很快發現了這種藥的副作用，那就是會逐漸軟化骨骼，而且無法逆轉。他希望終止試驗，但出資人斷然拒絕了，并且為了掙錢，那人很快將這種還不成熟的藥劑推廣出去。于是不管老少，胖瘦，大家竟都開始瘋狂地，過量地注射這種藥劑。但這種藥如果不嚴格掌控時間、劑量，會很快令人體軟化，直至器官衰竭。我們拼命想要阻止,但急功近利的人們根本聽不進我們的勸言。”

我倒吸一口涼氣，難怪公交車上不再擁擠，人們不敢擠坐在一起，甚至不敢碰觸對方。難怪樓前的鐵門可以穿過，馬路邊的欄桿那么柔軟，是怕有人劇烈撞擊而喪命。因為一個個都是美麗而脆弱的泥人！

我膽戰心驚地接著往下看……

“飔圻意識到他不可能再給予你幸福，就準備從你生命中退出。正好當時絡芊作為產品代言人，與飔圻接觸甚密，又在熱烈地追求飔圻。飔圻就故意拍了張合影寄給你，讓你對他死心。

沒想到，你幽閉兩年，不再出門。他匿名給你發了那么多安慰、鼓勵的郵件都無濟于事。所以，在我們膠漆人即將毀滅前夕，他讓我發出了最后那封郵件‘拯救你的愛’”。

我們即將不復存在，絡芊的命運就是我們此刻的命運。

雖然不能拯救你的愛，但希望能復活你的生命。畢竟你一直被那樣深愛著，珍惜你自己！飔圻以為讓你覺得他不值得愛會讓你放下過去，重新生活，所以他讓我發出了那封郵件，并且在站點等候你，引你看到為你而演的一出好戲。而我以為讓你知道他值得你愛，會讓你更有勇氣與責任好好活下去。在站點，你能把自己的外套毫不猶豫地遞給一個素昧平生的老乞婆，這讓我明白飔圻為什么會那么憐惜你，你也是值得他這樣深愛的人。

今天，我們會毀棄掉配方，讓這場膠漆劫始于我們，終于我們……

為愛，為飔圻，為我們大家，好好活著！”

我無法相信這一切！我無法想象在自己沉湎于自認為的被背叛的苦痛中時，另一顆忠誠的心卻在獨自泣血掙扎。

情到深處，如膠似漆，卻不料因情成劫。

我突然又感覺到那種久違的溫暖的氣息。我沉醉其中，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