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夢若朝霜

瓏影記得，那個午后，在階梯教室，霍尹帶著迷人的微笑，注視著她們，尤其是她，眼中竟多了一絲難得的溫存。

陽光和暖極了，緩緩融化著清晨的薄霧和昨夜的微霜。

然后他突然開口：“現在為了進一步研究這種新藥的安全性……需要有人試藥。”

他望著大家：“為了科研，有自愿的嗎？”

人們都愣了一下，不知道要做什么。瓏影不解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幾秒過后，他走到坐在第一排的瓏影身邊，從手中的藥袋中取出一片藥，放到瓏影手中，期待地看著她。

瓏影好似被催眠般，乖乖地把藥片放進嘴里，又拿出水杯，一飲而盡。霍尹溫柔地望著她，只是沒有了微笑，仿佛在做化學分析那樣認真，專注。

瓏影有點暈，漸漸地，意識開始模糊，就像小時候拔牙后頷和頸的麻木感一樣。唯一尚有知覺的，就是心。

她堅定的眼神終于逐漸離開了一直注視著她的霍尹，她緩緩倒在桌上。

朦朧中，她聽到霍尹在打手機：“這次有六個學生接受新藥試驗，指標完成得不錯吧！”

“嗯，六個？這么多？” 免提中傳來對方狂喜的聲音。

霍尹的聲音開始微微顫抖：“第一個就是我曾經喜歡過的。”

“曾經喜歡過的？” 這真是天大的恩賜啊！瓏影在迷茫中感覺到熱滾滾的淚頃刻流瀉。原來他曾經喜歡過自己！

對于瓏影的評價，別人是這樣說的，一個美得毫無攻擊性的女子，有著一副無與倫比的金嗓子。

從小到大，做了霍尹足足十六年的學妹，瓏影的心足足熬了十六年。

記得小學一年級第一天上學的時候，瓏影哭得跟個淚人似的，聲嘶力竭地喊著媽媽，而媽媽就在門外，同樣依依不舍地向她招手。這時一個高高瘦瘦的大個兒哥哥突然走過來，語氣冷峻卻緩慢地說：“走走走，不要哭了，哥哥帶你到教室去。”

瓏影不知道為什么，從那以后，她就開始依戀這冷峻而富有磁力的聲音。

那時候才三年級的霍尹，已在瓏影心中樹立了山的形象。小孩子長得快，但哪怕歲月讓霍尹的聲音不斷變化，瓏影永遠覺得熟悉、親切，雖然永遠少著一縷對她的溫存。

后來霍尹不見了，他考到了市里最好的初中。瓏影就跟著考。可是霍尹很快又考上了省里最好的高中，瓏影加把勁，也進去了。終于，霍尹進了全國最好的大學，瓏影數著日子過下去，終于，高考結束，她在大學里又見到了霍尹。

在她大三時，霍尹留校做了輔導員，常常給學弟學妹們做講座。只要得到消息，她必定早早到場，每次都要坐在第一排。因為光的傳播也還是有速度的，哪怕一微秒都不到的時間，她也想早一些，多一些時候凝視著霍尹那雙明亮深邃的大眼睛，仿佛整個教室都是屬于他們倆的。她不知道霍尹有沒有感覺到她的歡喜，如果是她，一定早已覺察。否則不會總是漫不經心、理所當然地接受她每次的幫忙！

現在他們已經是同一所學校的研究生，而且瓏影的導師是這所著名學府中的金字招牌。

該停下來了吧，他還要去哪里呢？瓏影一直這樣想。

待她醒來，大家早已作鳥獸散去。她想喊人，卻發覺自己無法出聲。她意識到接下來要面對的問題的嚴重性。她是校園活動的主持，是廣播臺的金牌播音……一切的一切，都依賴著她得天獨厚的嗓子。 沒有了，都沒有了，只有喉嚨還在隱隱作痛。

瓏影在階梯教室找了個角落，孤獨地待在一旁。

不遠處，苒然看了過來。瓏影激動地向她揮手，但她嘴里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苒然看見了瓏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笑著走了過來。瓏影以為，只有苒然可以安慰她。

大一的時候，苒然因為肥碩的身軀、糟糕的成績而被人譏笑。是瓏影帶著她跑步，帶著她做題，帶著她進校園廣播站……是瓏影幫她找回了自信，或者說，為她創造出了從未有過的自信。

那個時候，苒然常哭著對她說：“我從未遇見對我這么好的人。”瓏影笑：“今生今世，也許是我們真的有緣！”現在，苒然也一定會安慰自己的。

可苒然沒有走過來，而是被冰羽截住了：“苒然，過來幫我看看這道題怎么做好不好。”苒然想都沒想就轉過去講題了。

瓏影望著她如今漸漸出挑的身形，知道她已不再需要自己。那講題的神情，像極了她。可惜，她瓏影卻再也不能舌燦蓮花，一語破的。

瓏影別過頭去，默默地對著墻壁。

嗓子啞了,固然是大不幸，而更令她痛惜的是那份曾經的溫存與美好，在霎那間被無辜地殘害。

霍尹，你現在又在哪里？

那個時候，秋意闌珊，果真是“新筍已成堂下竹”了。瓏影長發飄飄地倚在欄桿前，哼著動人的小曲。霍尹走過來，還是那樣的微笑：“瓏影，祝賀你！聽說你導師的那個300萬的科研項目，終于批下來了，還讓你負責。”

瓏影也笑：“一年的鏖戰！我想功夫不負有心人。”然后她的眼神轉而深邃，“霍尹，我能不能正式請你加入這個課題組，你來當技術顧問好不好。”

她沒有叫他霍老師，而是霍尹。他雖如老師，卻也大不了她幾歲，于情于理還是合適的。 霍尹并沒有很驚訝，只是微笑著拍拍她的肩膀。這是他第一次碰到她的長發：“你若信任我，我必不負所托。”

她心里很開心，因為他說的不是“你們如果信任我”而是“你若信任我”。

然后他話題一轉：“既然課題批下來了，你以后也要多花些心思精力在實驗室里，不要再老跟新聞系，中文系那些人玩在一起，整天在廣播室唱歌作詩。你是化學系的翹楚，不要被有些人牽扯精力。”

她一臉戲謔的笑：“怎么了？怕我被拐跑了？”

他沒有反應過來：“他們拐是拐不了的，就是怕你分了心。”

那么現在呢？“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被燕巢泥”，可教我“忍聽林表杜鵑啼”么？

瓏影已經不能再想起他那句“我曾經喜歡過”。 微霜凄凄，杜宇的聲音或許都比他的要溫暖。

她回到教室，看見另外兩個被奪去了嗓子的女孩正坐在座位上。其中那個叫紋霜的女孩是她高中時期的老對手。她默默走過來，看到桌上有她們之前寫的一份講座的發言稿，可惜現在已沒用了。她在稿上寫了幾行字：“紋霜，我以前一直想說其實你真的很棒，可惜現在想說，也說不了了。”

紋霜望著瓏影，望著那行字，忍不住流下淚來。是！誰也忍受不了這無辜的傷痛。

不一會兒，苒然講完題目回來了，她和一同進來的冰羽有說有笑，一下子打破了沉寂。

瓏影抬頭瞟了一眼，冰羽是她高中時期的另一個對手，那時候她們算是三劍客吧，默默地包攬了幾乎所有的前三和獎狀，冰羽的文科和瓏影差不多，理科可是與瓏影有天壤之差。后來到了大學，校內有活動的時候，中文系的她就在化學系的瓏影要表演下個節目時做個替補。

永遠的，替補。

不過因為瓏影常常要上臺唱歌跳舞，這替補的頻繁度也還是讓冰羽間接賺了不少人氣。

冰羽微笑著和苒然聊天，不時地轉過頭去看瓏影和紋霜。

她雖不是這個班的，卻談笑自若，聲音大得很，那種前所未有的笑聲，仿佛要深深刺入瓏影的骨髓，卻最終被瓏影的漠視擋了回去。

然而現在要怪的，終究是她自己。

后來她才知道霍尹利用實驗室的條件，私下研究一種新藥，這是他與一個海外財閥的秘密交易。之所以讓她們試藥，是因為迫不及待想要拿到財閥承諾的一筆巨款。

即使知道這點，她依然怨不起來。或許是因為，她太愛自己的愛情。

“愛上愛情”，這幾乎讓她想到了毛姆筆下那些令人鄙夷的渴望愛情的女子。可她不是那樣的人，她也終究不知為何。海的女兒失去了聲音，是為了深愛的人，哪怕他并不知道。可我，我算什么？

瓏影想喊出來，卻是不能。

“瓏影同學，不舒服嗎？”有人拍拍她。

瓏影抬起深陷在胳膊中的頭，第一眼望見的居然是霍尹。她下意識捂住了喉嚨。

霍尹輕輕碰一下瓏影的額頭：“好像有點發燒。不會是扁桃體發炎了吧？去醫院看看！”

“輔導員，我陪她去吧！”是苒然的聲音。

一旁的冰羽撅了撅嘴：“這么嬌氣！還拖累別人。”

瓏影卻莫名地笑了，她試圖說些什么，原以為只能吐出“啊，啊”的聲音，卻沒想到清脆如初： “不要緊，等待會兒上完課吧！謝謝您。”

春日的氣息總是輕快而灑脫的，瓏影依然在廣播站天天中午享受著她的“專欄時間”，下午再回暗無天日的實驗室。她已經重新主持那個科研項目。她盡了最大的努力為霍尹開脫，使他免于被追究責任。自然，霍尹很知趣地退出了。

廣播臺外的梔子花開得簡直肆無忌憚，快要破窗而入了。

新聞系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居然踩著凳子，揣把剪刀就上窗臺邊剪枝，瓏影一個人默默坐在原地，望著試圖探進頭來的花枝靜靜垂下。滿地白花堆積，連淡淡的芬芳也遠了。

“瓏影，你今天的稿子呢？”

“呀！忘了。”瓏影一拍腦袋，想了想，“那今天就隨性分享幾首倉央嘉措的詩吧。”瓏影對他的詩倒背如流。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她背到此，臉上感到了濕潤。 ……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她撩了撩頭發，嗅著漸遠的梔子花香，無限惆悵……

生死似乎離我們太遠，可惜有些東西，更遠。

她還記得聲音恢復之后的第二天，當她在教室里和苒然說笑時，霍尹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病好了？好了的話就要靜下來，完完全全投入到課題里面去。廣播站什么地方還是少去，這邊事多，要知道你肩上的擔子可不輕。”

“謝謝您！我知道的。” 極其禮貌，又極盡冷漠。

她平靜地望著霍尹，霍尹還是那樣的微微一笑，聲音冷峻卻緩慢，只是笑聲中，一如既往地少著她期待已久的，那縷溫存。

微霜已化，赫日當中。萬物清朗，了無痕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