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可我沒想到,教練竟然也會把刻苦專注的你劃為我的同類。
暑假補課里的一天你不知為何玩心大發,你用講臺上的電腦打游戲恰好遇見他破門而入,你狼狽不堪地跳下講臺,撿起袁大爺的小紅皮操起計算器就開刷。
“看什么?”教練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凈挑些沒用的東西看,初賽又不會考,你不想學就給我回班上去。”
我用余光瞟過你的臉,被羞恥燒的緋紅。你賴在座位上不走,他仿佛被惹惱了:“你走不走?不走我給你們班主任打電話讓她把你領回去!”
你終于還是起了身收拾書包離開。我看著你漸行漸遠的背影,心里亂成了一團麻。他果然,給我們的定位都是初賽,他把他最認可的幾個人送去培訓實驗,他給他們最好的資料最好的關懷。他親自給他們勾題做,可是給我們的,什么也沒有,甚至吝嗇到不愿意告訴我們,初賽的那天下午,就是省選。原來我們都是最無關緊要的棋子,是一根草上的螞蚱,只能相依為命。
我開始學著你的樣子,在老肖的課上搖醒昏昏欲睡的你,開始和你分享我自己找到的練習題。你耐心地教我畫規整美麗的正十二面體,筆尖輕輕落在單薄的紙張上。圖案越是精致,我心底越是恐慌。一個月的時間太短太短,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經結束。
(九)
初賽的日子來得很快。考前他讓我們選位置和考號。所有競賽班的孩子都會在同一個考場里,只是會有一個人落單,獨自和其他學校的坐在一起,挑起最大的壓力。
他問起我們想坐哪里,問到我的時候,我說我想坐窗邊中間的位置。他提起筆寫了些什么,忽然把筆摔在一邊,“算了,選位置不好,免得你們考試的時候對答案。”
我鼻子一酸,結局了然于心。原來落單的人是我。我問他為什么。他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說得云淡風輕:“至少,我給你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我知道我輸了,二等獎已經是無法避免的結局,單槍匹馬作戰的緊張,足以扼殺掉我所有的努力。
那天下午沒有省選,省選被推遲到十月進行。
幾乎所有競賽班的學生都是一等獎,他們都打算用剩下的一個月拼一個省隊的名額,省隊意味著被清華北大交大復旦降到一本線錄取甚至保送,意味著自己心儀的大學觸手可及。所以連平日里對我百依百順的阿閑,也決絕地投入到省選的備戰中。我心里仿佛同時打翻了八水合氫氧化鋇和氯化銨,驟然冷卻,結冰。
我去給另一個學競賽的女生送省選的書的時候,恰好遇見他們下課。我為她加油,順便講起我有多么期待來年七月能見到新入學的小學妹,多么希望能提醒她們汲取我的教訓。
“可他們不會請你回來講啊。”那個路過的男生聲音淺得像下雨天的一汪積水。
另一個男生接著說:“她可以高考啊”
“哦,高考啊,那就是另外回事了。”
長這么大,我從來沒有被這樣諷刺過,不管是他有意還是無意,那句話,都是一道致命的傷。我站在陽臺上雙手攀著護欄搖搖欲墜,在我的衣兜里有一封遺書,大致內容是在死后將我所有的筆記所有的資料都無償捐獻給我們學校最大的對手M中,我所有的存款全部給M中學習競賽的女生。身邊不斷有人過來勸我,可再多勸慰的語言都顯得單薄,我能想象同學們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只沒有尾巴的狐貍。
“你們都要去省選嗎?”我問身邊的同學。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元首不去。”他悠悠地說,我向后退了幾步,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那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動聽的話,他告訴我你不去省選,我終于不是所有競賽生里最特殊的那一個。
走進教室里的時候我又看見了你,認真地做著一篇完形填空,和高一初見你時無異。剛剛筑起的心墻嘩啦啦一瞬間坍塌。
(十)
后來,便沒有了后來。你和我的交集,像完成了突躍的滴定一樣戛然而止。
省一和省二的距離,讓我們填了完全不同的自主招生志愿。我問你大學想讀哪里,你說上海交大,而我,獨身一人前往天津。你的夢想那么堅定那么決絕那么不可動搖。
你開始和其他女生有說有笑,開始向你的目標上海交大發起最后的沖擊。原來你的世界里從來都不是只有陳襄鈞,就像陳襄鈞的世界里從來都不是只有蘇杭。
高三的那年春天我的成績開始像氣溫一樣飛速回升,曾經被預言只能上二本學校的我,破天荒地在十八歲生日那天以最高分的成績通過了南開大學自主招生考試,打破了教練“沒潛質沒希望”的魔咒,提前拿到了南開的入場券。而你,在華約的考試中馬失前蹄,回到班上轉戰高考。
拿到錄取協議書的我,開始用更多的時間籌劃送給你畢業前的最后一件生日禮物,我想要通過它留下我們最單薄的點滴。深思熟慮后的我決定送你一套我自己的筆記,希望你在讀那本筆記里的詩的時候,能想起我們在這詩一般的年紀里的相遇。
在志愿表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的一剎那,我沒有想象中揚眉吐氣的快慰,反倒是有什么東西,在那時被撕得粉碎。我像是把自己送上了一程不歸的快軌,與曾經漸行漸遠。我站在飛馳的時間里顧盼,原來沒有你,就像生命里沒有了最無關緊要的元素H。
(十一)
“氫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鈉鎂鋁硅磷,硫氯氬鉀鈣。”我聽著新一屆高一的孩子們背《元素周期表》,嘴角不經意地勾起一個微笑,然后微微一愣,回憶一如潮涌。
你本姓劉,單名路。孫延波老師總愛把“氯”讀成“路”,所以每一次在念元素周期表的時候,都會把“硫”和“氯”念成你的名字。“這個二路化硫(二氯化硫)啊,是櫻桃紅色的,雖然它很好看,毒性卻很大。”周圍的人都微微一笑,唯我,笑得前仰后合。從此SCl2成為了你的代號,而櫻桃紅成了我最喜歡的顏色,當然,孫老師也成為了我最喜歡的老師。
我發瘋般地做孫老師出的模擬題,遇到困難也總是和他發短信求鼓勵。他如此耐心地傾聽著我絮叨的傾訴,他的鼓勵陪伴著我走過了那么多灰暗的日子。而我,在最頹靡的那段日子,也曾把孫老師任教的吉林大學作為我的夢想,至少,在他略顯奇怪的口音中,有我對于你的獨家記憶。
你看,我是如此矯情的一個人,你從來都不知道。
其實高二跑800米那天我正發著高燒,跑完800米以后我在廁所吐得天翻地覆;其實高三課間每一次散步的偶遇,都被我早早地用數學期望算好了時間;其實被我當作成人禮送你的那本殘破的筆記并不是我在某個地方補課時隨手所記,而是我為了幫你圓你的交大夢,用三個星期每天熬到凌晨三點精心針對你最薄弱的詩歌鑒賞準備的;其實我有一個不敢對人說的秘密,那個秘密就是你。
然而你終究會成為我一句回不去的曾經。你不會再在課堂上搖醒我,不會再仔細地教我畫正十二面體,不會再看我寫的那些矯情的文字。可你是我櫻桃紅色的毒,使如今的我中了邪一般地喜歡著你妖冶的顏色,我拒絕掉一切的舞會、酒會,總戴著一個櫻桃發卡孤獨地穿梭在南開校園,融入這S2Cl2色的季節里。
我轉了專業,不再學化學,不再看元素周期表,不再做滴定實驗。學數學的我用大量的習題和數據分析填充著自己大把大把的時間。可是你就像那櫻桃紅色的夢,盤踞在我生活的中各個角落,稍不留意就會從試劑瓶里逸散出來,染紅我最清冷的少年時光。
我想,或許某一天,打開那本沾滿灰塵的《分析化學》的時候,我仍會想起你,從那本陳舊的書里走出來,說一句:“誒?我爸也有一本。”只是那時,坐在我身邊的,也許不會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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