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四章    粉蝶

　　陽曰旦，瓊州土人也。偶自他郡歸，泛舟于海，遭颶風，舟將覆；忽飄一虛舟來，急躍登之?；匾晞t同舟盡沒。風愈狂，暝然任其所吹。亡何風定，開眸忽見島嶼，舍宇連亙。把棹近岸，直抵村門。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雞犬無聲。見一門北向，松竹掩藹。時已初冬，墻內不知何花，蓓蕾滿樹。心愛悅之，逡之遂入。遙聞琴聲，步少停。有婢自內出，年約十四五，飄灑艷麗。睹陽，返身遽入。俄聞琴聲歇，一少年出，訝問客所自來，陽具告之。轉詰邦族，陽又告之。少年喜曰：“我姻親也?！彼煲菊埲朐骸?/p>

　　院中津舍華好，又聞琴聲。既入舍，則一少婦危坐，朱弦方調，年可十八九，風采煥映。見客入，推琴欲逝，少年止之曰：“勿遁，此正卿家瓜葛?！币虼菟?。少婦曰：“是吾侄也?！币騿柶洹白婺干薪》瘢扛改改陰缀我?？”陽曰：“父母四十余，都各無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須人耳。侄實不省姑系何房，望祈明告，以便歸述?！鄙賸D曰：“道途遼闊，音問梗塞久矣。歸時但告而父，‘十姑問訊矣’，渠自知之?！标枂枺骸肮谜珊巫?？”少年曰：“海嶼姓晏。此名神仙島，離瓊三千里，仆流寓亦不久也。”十娘趨入，使婢以酒食餉客，鮮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飯已，引與瞻眺，見園中桃杏寒苞，頗以為怪。晏曰：“此處夏無大暑，冬無大寒，花無斷時?！标栂苍唬骸按四讼舌l。歸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鄰。”晏但微笑。

　　還齋炳燭，見琴橫案上，請一聆其雅躁。晏乃撫弦捻柱。十娘自內出，晏曰：“來，來！卿為若侄鼓之。”十娘即坐，問侄：“愿何聞？”陽曰：“侄素不讀《琴躁》，實無所愿?！笔镌唬骸暗S意命題，皆可成調。”陽笑曰：“海風引舟，亦可作一調否？”十娘曰：“可?！奔窗聪姨魟樱粲信f譜，意調崩騰；靜會之，如身仍在舟中，為颶風之所擺簸。陽驚嘆欲絕，問：“可學否？”十娘授琴，試使勾撥，曰：“可教也。欲何學？”曰：“適所奏《颶風躁》，不知可得幾日學？請先錄其曲，吟誦之?！笔镌唬骸按藷o文字，我以意譜之耳?！蹦藙e取一琴，作勾剔之勢，使陽效之。陽習至更余，音節粗合，夫妻始別去。陽目注心鼓，對燭自鼓；久之頓得妙悟，不覺起舞。舉首忽見婢立燈下，驚曰：“卿固猶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待安寢，掩戶移檠耳?！睂忣欀锼纬危鈶B媚絕。陽心動，微挑之；婢俯首寒笑。陽益惑之，遽起挽頸。婢曰：“勿爾！夜已四漏，主人將起，彼此有心，來宵未晚?！狈结虮чg，聞晏喚“粉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陽潛往聽之，但聞晏曰：“我固謂婢子塵緣未滅，汝必欲收錄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給使，不如為吾侄遺之。”陽甚慚懼，返齋滅燭自寢。天明，有童子來侍盥沐，不復見粉蝶矣。心惴惴恐見譴逐。俄晏與十姑并出，似無所介于懷，便考所業。陽為一鼓。十娘曰：“雖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标枏颓髣e傳。晏教以《天女謫降》之曲，指法拗折，習之三日，始能成曲。晏曰：“梗概已盡，此后但須熟耳。嫻此兩曲，琴中無梗調矣。”

　　陽頗憶家，告十娘曰：“吾居此，蒙姑撫養甚樂；顧家中懸念。離家三千里，何日可能還也！”十娘曰：“此即不難。故舟尚在，當助一帆風，子無家室，我已遣粉蝶矣?！蹦速浺郧?，又授以藥曰：“歸醫祖母，不惟卻病，亦可延年?！彼焖椭梁０叮碌侵?。陽覓楫，十娘曰：“無須此物?！币蚪馊棺鞣?，為之縈系。陽慮迷途，十娘曰：“勿憂，但聽帆漾耳?！毕狄严轮?。陽凄然，方欲拜謝別，而南風競起，離岸已遠矣。視舟中糗糧已具，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餒不敢多食，惟恐遽盡，但啖胡餅一枚，覺表里甘芳。余六七枚，珍而存之，即亦不復饑矣。俄見夕陽欲下，方悔來時未索膏燭。瞬息遙見人煙，細審則瓊州也。喜極。旋已近岸，解裙裹餅而歸。

　　入門，舉家驚喜，蓋離家已十六年矣，始知其遇仙。視祖母老病益憊，出藥投之，沉疴立除。共怪問之，因述所見。祖母泫然曰：“是汝姑也。”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許字晏氏。婿十六歲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余，忽無疾自殂，葬已三十余年。聞旦言，共疑其未死。出其裙，則猶在家所素著也。餅分啖之，一枚終日不饑，而津神倍生。老夫人命發冢驗視，則空棺存焉。

　　旦初聘吳氏女未娶，旦數年不還，遂他適。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余無音，始議他圖。臨邑錢秀才，有女名荷生，艷名遠播。年十六，未嫁而三喪其婿。遂媒定之，涓吉成禮。既入門，光艷絕代，旦視之則粉蝶也。驚問曩事，女茫乎不知。蓋被逐時，即降生之辰也。每為之鼓《天女謫降》之躁，輒支頤凝想，若有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