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延的筆盒

　　1 金延的筆盒

　　在一個沒有任何安全感的年代里，即是如今

　　我不再用筆，沒有筆盒。

　　金延的生命存在于那個年代，沒有愛和憐憫

　　當這個世界是一條河吧，這樣可以簡單一點。

　　把你的哭泣裝進睡眠里，可以不必再日復一日地想象著改變。

　　我會記得你，記得你的頭上蝴蝶結。

　　一個好好的小女孩。他們竟然不知道如何拯救你！

　　你用筆盒將我的頭敲打三下，因為那一天有著照射在臉上的陽光。

　　我將你的友好當成憤怒，有什么要緊的？

　　錯亂了時間能告訴我什么——萬物如同加緊了發條，拼命地動顫著。

　　我不想說話，你沒有說話，而且你，不再說話。

　　空著的課桌后面，沒有你的小身體，桌肚里卻滿滿是你的書本，那個筆盒也在。

　　早上空氣里有著水霧，看不到更遠的路口，竹林盡頭。

　　他們甚至沒有給你送別，只丟棄了你的小身體，當作這個世界里沒有你一樣。

　　而我，被你用筆盒打了三下，卻找不到你的墳。或許本就沒有給你起墳。

　　十五年的時光，即使走過多少路，都不會留下腳印的，

　　因為雨水，如同你，來得短暫，無需記錄。

　　所有的三日三夜的僧誦，所有的三日三夜的不眠，所有的時間的空白，

　　他們都沒有給你，你什么都沒有，而且你，都不需要。

　　為什么不給你創造的機會，不給你再多一點的時間，讓你的丈夫看看你的美麗？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這個時候，我寫這些文字，的時候，

　　沒有悲痛？

　　2 口琴和悟空帽

　　一頂不知道誰給的悟空帽，和一把不知道誰給的口琴

　　在之前的某一年。在之前的某一年，

　　我醒來，天邊亮著夕陽，然后一切重回黑夜，我又睡去。

　　不知道誰給的悟空帽，我將它戴上頭頂，和奶奶一起開心地笑。

　　不知道誰給的口琴，我將它吹響，凈是些雜亂又悲傷的聲音。

　　我不認識那個老人，以為他也會死后被埋在地底深處。

　　這些本來與我無關，我不認識那個老人，他死后會被埋在地底深處，或者被燒掉。

　　口琴才是我的玩具，悟空帽也是我的玩具，只在黃昏時被我玩弄。

　　說真的，當年我從來沒有想過離開，或者說，當年我從來沒有想過逃離。

　　這些本來與我無關，我還是個孩子，抬起頭，不會虛妄地想敲打天空。

　　天空不會掉下來，即使我已經直立地站在山頂上，手里撐著一根長竹竿。

　　我還是個孩子，我有我的玩具：悟空帽和口琴。

　　再多的我不會要，除非有人將它們塞給我，再將它奪走，我才會哭。

　　直到我學會了不哭、不喊、不鬧。只流淚，偷偷地流淚。

　　而當我真正學會這些生活在世上最不起眼的技能，我發現

　　我的悟空帽和口琴都不見了，因為我們搬家了，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3 摘草藥

　　夏天，路上的灰塵輕易地被揚起。

　　丘陵地帶里的土包，我們都叫做山。

　　山頂上的石頭那么脆弱，很快就崩塌了。

　　陽光和臺風和暴雨來得準時，我們用一個下午將草藥摘回去。

　　怎么計算我的收獲，我獨自一個人，沒有伙伴，走上山路。

　　我的四周都是他們，和他們的伙伴，我獨自一個人。

　　我還是個所有人都不喜歡的孩子，摘斷了一根藥，

　　然后他們和他們的伙伴在屋子的前面躲著烈日，

　　我獨自一個人，曬在太陽底下，所有人都不喜歡我這個孩子。

　　沒有石頭，沒有小溪，沒有魚蝦和走在地上的鳥。

　　所以所有人都不喜歡我這個孩子。

　　如果當初一直走，我不會餓死在山包里，我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有野果。

　　當初我摘了草藥就回去了，走的是另一條路，沒有沿原路返回。

　　我背上是一把青青的草藥，感覺它的生命還是鮮活的，因此沉重。

　　我輕易地將路上的灰塵揚起，腳上并沒有鞋子。

　　關于這一切，都是久遠的記憶，它們本就應該消失的，我居然記錄了下來。

　　4 放生花星魚

　　我曾經寫過一篇小說，說有一口井，我釣到一條花星魚。

　　自制的魚鉤、草帽上的魚線和一根小竹竿，石頭底下挖的蚯蚓是魚餌。

　　當然，井還是五公年輕時候挖的，五公已經去世了。

　　井里會有魚，魚在水里，水里還有水蛇，和各色的苔蘚。

　　我釣到一條花星魚，尖利的魚釣將它的嘴巴割破了。

　　它已經不動彈，在手里安靜地裝死，我可憐它，將它放生了。

　　手穿進水里，放手，魚沉了下去，尾巴搖動一下，它又活了。

　　對了，那篇小說是我十八歲時候寫的，紅色的圓珠筆，白色的紙。

　　在遠離那口井的另一個小鎮里，我旁邊是無法打開的窗戶。

　　光就在身邊，但要透過玻璃，那玻璃有點臟。

　　于是我想到，井底里的魚看到的光是什么樣子的呢。

　　花星魚出了井邊，看到了井外的農田，回去會不會不一樣了。

　　而我，為什么要讓它再回到井里去呢？

　　我該煮了它，吃掉的，讓它從此自由。

　　呵呵，我依舊還是那么善良。

　　5 早上的夢，急促的世界

　　我在田坎里走著，如同往常的勞作季節，身后是母親挑著滿滿的荒草

　　跑跑跳跳，不用看路，因為我知道這里的每一個步子都是對的

　　然后，不經意間，我踩到冰冷的一條蛇，冰冷從腳底直達全身

　　我呼喊不出，我瞬間啞巴了，轉頭看著母親

　　而蛇已竄走

　　我在跳階梯，一級又一級，直到天地間全變成黑色

　　看不見任何的階梯和光影，只能緩慢下來用腳探著路子

　　只有踩到堅實的地面，才將重心往下一階傾移

　　直到踩空，而重心已經傾移太快

　　我終于還是踩到了地面

　　那是夢，我睜開雙眼，看到屋頂上的琉璃瓦

　　透著光，而——昨夜里的一切已經成了過去

　　當真的世界再次出現在眼前

　　我打開門

　　他們說話變快了，動作也快了，陽光的影子也移得快了

　　我努力習慣這樣的加快，就要突破我自己的極限

　　突然，陽光閃了一瞬就消失在眼前

　　當作是一次玩笑地變成原來

　　我沒有遇到蛇，沒有踩空階梯，沒有看到琉璃瓦

　　可那變快的真實世界，是真實的，它存在過

　　只能接受時間頑皮的一次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