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家事紛擾

　　“從了軍，上了戰場一定要留神！”曹榮板著臉，翻來覆去的向兒子強調這句話，“戰場可比不上你平常打獵，一定要萬分的小心！‘瓦罐難離井上破，大將難免陣前亡你’小子要是一不小心讓人家宰了，誰給你老子送終？幼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三不幸我算是混齊啦！”

　　“爹，你怎么就不盼我點好呢？”曹寧道，“昨天兒子的武藝你也見識到了，力壓群雄啊，這要是上了戰場，還不是砍瓜切菜，誰攔得住我呢？”

　　曹榮不吭聲了，眼睛卻直盯著曹寧，良久才嘆道：“唉，昨天那場比武真是嚇死你爹我了，贏了固然是你的本事，可是那山獅駝……那不是你運氣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山獅駝武藝遠遠在你之上，要不是你打的那么狠，你能當這先鋒，你能當這武威王？”

　　“不管爹你說什么，最后還不是我贏了？”曹寧一臉不屑。

　　“不過嘛……”曹榮呷了一口茶，話鋒一轉，“昨天你倒是憑本事殺敗了粘得力，按理說你的武藝我了如指掌，絕對不可能是粘得力的對手，但你昨天那套槍法居然能打得他求饒……我尋思這不對呀，是你爹我教過你這槍法？還是我請的老師教過你？根本就沒見你耍過嘛。”

　　“糟了糟了！”曹寧心都要蹦出來了，這要是和老爺子說是一個金兵追殺的人教的，那還了得？正想搜腸刮肚找辭辯解，卻見曹榮一擺手，從容的笑道：“哈哈，算了算了，或許我教過忘了吧，你昨天那套槍法可給我長臉了呢！”

　　“呼！”曹寧長舒了一口氣，懸著的心落了下來。

　　“但是上了戰場一定要留神！”曹榮繞了半天又繞了回來，“其實你這當了先鋒，自然會有一隊兵供你驅使，根本就不用你和人家玩命，你在四狼主帳下出謀劃策倒也不錯……”

　　“可我連兵法都沒看過啊。”曹寧一看書就頭疼。

　　“我怕的就是這個！”曹榮忽然一瞪眼，“昨日的比武你把山獅駝打得不輕，雖說他自己這次不會上戰場，但是他自己麾下的那隊兵卻還是上的。他那隊狻猊鐵騎由他兒子虎桀率領，他老子那么狠，這小的還是省油的燈？你把他爹打成這樣，留神這個小的戰場之上陰你！‘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那爹你怎么辦？”

　　“我你不用擔心，”曹榮笑道，“我位列趙王之職，想他山獅駝也是動我不得。”

　　曹榮又喝了口茶，道：“其實在外面歷練歷練也不是什么壞事，留在這黃龍府也不是什么好事，當初我硬讓你別比武、別上戰場你還不是做了？”

　　“爹你這話就……”

　　“還是那句話——上了戰場一定要留神！”

　　“又來了！”曹寧急了，”爹你就安安心心把心放肚子里吧，等著兒子殺敵回來給咱老曹家光耀門楣！”

　　“也是啊，”曹榮嘆道，“當初你爹我也是……唉，不提了，你大哥二姐去世的早，也就靠你了。”

　　“嘿嘿，爹就看我的吧！”曹寧咧嘴一笑。

　　“別他媽得意忘形啊！”曹榮臉一板，“別以為自己是個先鋒就可以亂來，人該老實的時候就應該老老實實的！要是一放肆，這報應抬腳就來，清楚沒？”

　　曹寧索性連話也不接，點頭答應著，心里卻不是那么想的。

　　看著老爺子這樣子，曹寧不禁唏噓——印象里爹是何等威武的人物，怎么日子久了，為人處世就那么小心了呢？或許人就是這樣吧，在朝為官身不由己，如履薄冰，把爹這塊頑石的鋒芒都打磨干凈了。頑石變得圓潤，只留下了慘淡灰蒙蒙的光……

　　“對了，明天你就走了，去一趟你大姐那里吧。”曹榮忽然蹦出這么一句話。

　　“大姐那里？”曹寧一愣，從小到大自己見大姐的日子屈指可數，平常想去不免挨老爺子一頓罵，這次怎么主動讓他去了呢？

　　曹榮又說道：“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你姐夫劉麟昨天比武讓連兒心善打傷了，看來命不久矣，劉豫那老小子也是，自己兒子根本不是個打仗的材料還讓他比武，唉……只可惜苦了你姐姐啊，年紀輕輕就要守寡……”

　　“爹為什么不把大姐接回來？”

　　曹榮一怔，暮然間耳邊又聽見了那句讓他痛徹心扉的話——“你害死了娘！害死了弟弟妹妹！我沒你這個爹！沒你這個爹！”

　　“爹？爹？”

　　“啊……”曹榮一驚，“爹沒事，你去吧，買點東西去，銀子拿了沒有？”

　　“拿了拿了，爹為什么不同去呢？”

　　“爹我……”曹榮倒是想一同去，“爹有要事在身，你去吧。”

　　“那爹我先走了。”曹寧轉身離去。

　　望著兒子遠去的背影，曹榮心緒萬千，他自言自語道：“傻兒子，真以為爹不想去嗎？那丫頭脾氣太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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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兜兜轉轉，曹寧在市集買了些糕點禮物便去劉豫府看他大姐去了。

　　果然讓曹榮說中，進了劉府，蒼頭仆人忙個不停，怎么呢？劉麟死了！劉麟死了，劉豫這個當爹的自然心痛異常，先去看劉豫去吧！劉府仆人見曹寧來了，忙來招待，曹寧把禮物交給下人，一擺手：“不用了，快帶我去見劉伯父吧。”

　　曹寧跟著下人繞過后院，拐了幾個彎，在一處偏僻院落里見到了劉豫——他身著素布白袍，對著兒子的尸身直出神。好一會才察覺曹寧的到來：“賢侄來了啊，伯父怠慢了……”

　　“伯父折殺小侄了。”曹寧一作揖，“逝者長已矣，伯父節哀啊。”

　　“來，快坐快坐。”劉豫請曹寧入座。

　　二人一入座，雙目一對視，曹寧才發現劉豫清瘦了不少、憔悴了不少，也難怪，兒子比武被傷了性命，當爹的怎么受得了這打擊？劉豫本有二子，長子劉麟，次子劉猊。這二兒子隨金軍出征，結果牛頭山一役被岳飛長子岳云傷了性命。如今大兒子也死了，他怎么會不心痛？

　　“昨日比武，賢侄真是威風啊。”劉豫開腔道。

　　“啊，那什么，運氣好罷了。”曹寧謙虛道。

　　“運氣嗎，運氣啊，哈哈哈哈……”劉豫忽然痛哭起來，“為何我家麟兒沒有這般運氣啊！麟兒啊！都是爹害了你啊！爹不該逼你去比武啊！嗚嗚嗚嗚……”

　　自從劉豫投降金國以來，除了獻黃河這一大功，再無建樹。再加上牛頭山劉猊陣亡，兀術就更加輕視劉豫了，劉家地位每況愈下。為了挽回頹勢，劉豫不惜讓自己這個書生氣的兒子比武，他不惜砸下大把銀子買下鎮遠將軍一職，讓兒子混個武職，去軍隊立功。可惜那劉麟只是個上不得馬，拿不動矛的書生，這一上比武場就碰上連兒心善，也是他命不好啊。

　　“好嘛，我爹死活不讓我比武，劉豫倒逼著自己兒子去。”曹寧暗覺好笑。

　　曹寧安慰了幾句，正色道：“劉伯父，我姐姐她？”

　　“真是對不起你姐姐，做了我劉家的兒媳，”劉豫痛心道，“她就在西廂房處，賢侄若想去，由下人帶你去吧。”

　　“不必了，我自己去吧。”曹寧出了房門，心中五味雜陳。

　　東轉西轉的，曹寧終于摸到了大姐住處——這是一處小庭院，曹寧一跨進來便覺得心曠神怡：參天的古樟、古樸的水井，別致的籬笆中種著不知名的小花小草，院子中間還放著石凳石桌，一派古色古香之氣。

　　曹寧走進房門，“咚咚咚”的一敲，許久沒有回應。

　　“大姐，大姐是我啊，是我小寧啊！”

　　“進來吧……”聲音細若游絲，甚至有些許傲慢。

　　曹寧頓覺不快，心中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不過還是擺了副笑臉進了屋。

　　屋內擺設也如同屋外一般樸素，一張梨木桌子，文房四寶皆備，東手邊是木頭衣柜，西手邊空無一物，屋子當中是張古樸木床，上面端坐一女子——年紀不上二十五六，身披素布孝衣，頭綁孝帶，肌肉白皙面容清秀，雙眉顰蹙體態婀娜，仿佛天仙下凡。曹寧看呆了。

　　“大姐，我……”曹寧張口結舌，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別說，讓姐姐好好看看你。”

　　“幾年不見，長高了、壯了，人也越發俊俏了，姐姐都不認識了。”

　　“姐姐取笑了。”曹寧打趣道，”姐姐也出落得越發美麗動人了。”

　　“莫要取笑你姐姐。”大姐嗔怨道，“怎么，聽說昨日的比武你拔得頭籌？”

　　“是啊，弟弟我力壓群雄！”曹寧忽感不對，“姐姐，姐夫他……”

　　“莫提他！”大姐潸然淚下。

　　“姐姐節哀。”

　　曹寧的大姐與劉麟并無夫妻情分，但是數年相處下來也是有感情的。那份感情是當初自己嫁入劉家劉麟對自己的相敬如賓，是自己得知親人遇害后那供她依靠的肩膀，是那自己生病時堅韌的守候……如今全沒了，在比武場上，這一切全都煙消云散了。

　　“咳，姐。”曹寧說，“姐姐有沒有考慮過回家呢？明日小弟就要隨軍出征，家里沒人照顧爹啊。”

　　“我不去！”大姐圓睜杏目，嚇了曹寧一跳。

　　“為什么啊？”

　　“小寧，我問你。”大姐直盯著曹寧，“你可知道你是哪國人？”

　　“自然是咱大金人了！”曹寧不禁莞爾，“姐姐怎么那么問？”

　　“哼！”大姐一撇頭，冷笑道，“為了自己虛無的名節寧死不降敵國，害得親人遭人毒手，如今又投降番邦，弄得兒子不識祖宗，他這爹當的好啊！”

　　“誒？”大姐這一番話弄的曹寧云里霧里，“姐姐這番話是什么意思？”

　　“小寧！”大姐直愣愣的盯著曹寧，“你要牢牢的記住，這次南征，你能不上陣就不上，明白嗎？”

　　“咳，不明白。”曹寧倒是實話實說。

　　“有些事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明白，”大姐一把抱住曹寧，“只要好好記住姐姐的話，姐姐只有你這一個親人了，你明白嗎？”

　　“姐姐這是什么話？”曹寧掙出手擦去大姐的眼淚，“不是還有爹爹嗎？”

　　“不要提他！我沒他這個爹！”

　　“姐姐！”曹寧有點火，“你若這樣說，我們連姐弟也沒得做了！”

　　大姐松開曹寧，失魂落魄得坐倒在床鋪上，苦笑著看著曹寧：“有些話不是一句兩句說的明白的，這些話，你回去之后，不要和……和他說，好嗎？”

　　“是爹嗎？不會的。”

　　“嗯，小寧，姐姐有東西送你。”大姐一起身去了衣柜，取出了一個包袱，打開一看，是一件銀絲走邊，紅綢為底，上繡臥虎圖的披風。

　　“姐姐知道你好武，以后要當個將軍馳騁沙場，所以早早的繡好了這披風，大姐真心疼你，真的，早早的就沒了娘，如今又要上戰場干這刀口舐血的營生。

　　“姐姐笨，只會縫補衣物，我嫁進劉家后又不能回來再看看你……姐姐記得，當初你剛生出來時，跟個小瘦貓似的，如今卻那么魁梧了……其實，有他在，你本不用在上戰場那么辛苦，畢竟上戰場多么殘酷啊……就像我那個冤家，連戰場也沒上就……如今你也要去，真是……”

　　她說不下去了，“啪嗒”一聲，眼淚滴在了手背上，她抽噎著捂住了臉，身子不住的顫抖，如同風中的殘葉。

　　一陣憂傷涌上來曹寧的心頭，他慢慢搭住大姐的肩，輕輕的環住了她……

　　夜已經深了……

　　在自己臥房中的曹寧心緒不寧，白天大姐的話、爹的話讓他想了很久很久……

　　“姐姐的話是什么意思呢？那個為了名節不降敵國，最后卻又投降的人是誰……姐姐這一生也是苦命，以后立了軍功一定要好好孝敬姐姐……對了，皇上不是賞賜了我那么多銀兩嗎？還有綢緞，給姐姐一些不過分吧……

　　“爹總說讓我小心，我這一身武藝怕他什么呢？爹也忒小心了……話說回來，我能成為一名大將嗎？我能像霍去病、衛青一樣馳騁沙場，威震天下嗎？他們是英雄嗎？四狼主又是不是英雄呢？我能超過他們嗎？我真的能建功立業嗎……”

　　想著想著，曹寧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