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指環

　　小姨葉知秋是這座城里的名人。最早在地方電臺做節目主持人，聲音曼妙傳入萬家。后來婚后不知何故又離開此地，去南方電臺干得一樣紅火。也許是魂夢中一份依戀，使她終歸要回來，金錢名利已經無心，唯獨執著的，似乎是感情。但這里的男人又比外面有什么不同么？她竟再不肯走。

　　女人到了五十歲，竟還如少女一樣迷戀著情愛追逐的把戲，是赤子之心？說來也多少難堪。莫歡從不知道小姨一生身邊究竟多少伴侶。在她看來，他們更像葉知秋定期更換的消耗品。

　　倒是婚姻，這一生，葉知秋只嫁了一個人。

　　莫歡打了車子，來到繁華地段的一片建筑面前。那是喧囂之中一處寧靜，若非大把錢財開辟不出。莫歡站在樓下，望了望四周的園藝蔥蘢，回憶它們曾經的樣子。

　　黃頭塵埃。沒有路，也沒有車子。她小時候曾來玩過，已不記得是攜了誰的手。

　　到了葉知秋門前，她按響門鈴。葉知秋開門，僵硬的笑道：“小然來了？進來吧，不知道你回來了，我也沒準備什么。”

　　是以她手忙腳亂。

　　莫歡坐在她家里的真皮沙發上，身子后陷，如置棉海。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還被葉知秋拖著手。不知是不情愿還是生性靦腆。小姨將彼此介紹一番。

　　“這是我的侄女，莫然。她一直在杭州工作，也在那邊安家了。這是李敏，李叔叔。他照顧我生活。”

　　莫歡站起來，同男人點點頭，笑一笑。李敏果然是個拘謹的人，介紹過后僵在那里。葉知秋讓他把廚房洗好的葡萄拿過來。

　　廚房里傳來水流的聲音，這男人自己又洗了一遍。

　　葉知秋坐到莫歡身邊，躊躇著說：

　　“他是好人，只是話不多，也不會說什么。跟老婆離了婚，又被家里人小看，心里總是自卑似的。對了，沒告訴你，我們是初中同學，一個班上的。”

　　“人好也就沒有什么。他做哪一行？”

　　“我也沒叫他做什么。”

　　莫歡沒再問下去，一個中年男人，無家無業，小姨簡直是在收留他。卻說由他在照顧自己生活。八年未見，小姨身上的傲勁倒似銳減了，莫歡此際滿腹疑團。

　　放下葡萄，李敏看看她們：“那你們先聊。”

　　李敏轉身回到房子深處，那里有他一個房間。葉知秋兩個看著他把房門關閉了。

　　葉知秋從果盤里擇出一顆葡萄，剝了皮，柔情似水的送過去，本想送到莫歡嘴邊，轉念或許覺得不合適，又放她手上，跟她說好甜。莫然聽話的吃了。

　　“小然，真是好久沒見到你了。”

　　“對不起小姨。我現在才回來。”

　　“我聽你媽媽說了一點你的事。。。和宋期?”

　　“我離婚了。”

　　“是他的意思？我只是擔心你。。”

　　“沒事，我可以講。是我的原因，我們不合適做夫妻。”

　　“那你現在已經不難過了么？”

　　“一個人難過起來總比兩個人好的快。”

　　葉知秋抬起頭望她：“你說話的樣子，越來越像葉知歡了。”

　　莫然答:“母女連心嘛。”

　　她心里抽搐一下，強笑著：“小然，我已經不會再逼你了。”

　　莫然想了想，回答：“您沒逼過我什么。我也不記得。”

　　“那最好。”

　　“還是聊聊眼下吧。這幾年，您過得好么？”

　　莫歡又問：“和李叔叔——”

　　“小然，你知道我是不會考慮婚姻的。”

　　葉知秋又去端詳她無名指上一只被端詳千百次的銀色指環。

　　她看得又仔細，又深情。讓莫歡下意識去撫摸自己那只空蕩蕩的手指。上面什么都沒有，即便過去有一個指環在上面，也不過是個金屬飾品，她當它不存在。

　　莫歡想不懂，于是便想那是屬于上一代人的婚戀觀念。媽媽不是也沒有再婚么？也許，不過是自己鎖自己。

　　這一次，葉知秋將戴了三十二年的戒指緩緩摘取下來，遞給莫然。自那雙剝過葡萄的手中接過，上面若有似無一縷紅酒香氣。

　　莫然粗略看到那只樸實無華的銀圈內側，娟秀有兩行小字。微乎其微，然而清晰可見。她恍惚著念出：

　　相望知不見

　　終是屢回頭

　　日日在古詩詞中流連的莫然當然讀過這么兩句。是皇甫曾《淮口寄趙員外》中的名句。古人的細膩之處，最是情深之處，明明知道再也不見，偏要始終回顧——

　　多留戀一眼，都是好的。

　　可她不明白。她不能以此注解葉知秋的婚姻。

　　這樣一份不甘心，怎該被鐫刻于遂心如意的婚姻中去？終成眷屬，比翼連枝。三生所求，一世成全，既已舉案齊眉，又哪里意還未平？似有美中不足——

　　是小姨？還是莫歡未曾見上一面的姨夫所刻?

　　捏著那枚指環，一種壓抑太久的遺憾隨之釋放。不知從何而來，只是在兩人周身緩緩纏繞，一場太長久的寂寞。

　　太長久的沉默，是同時對三個人的痛苦凌遲。

　　莫歡忍不出問：“這是誰刻的？”

　　葉知秋只是問：“小然，你這次回來要留多久？”

　　莫歡只好先回答她：“我已將杭州的工作辭掉。這次回來，可能就不回去了。”

　　葉知秋笑：“真像冥冥中的安排。”

　　“什么安排？”

　　葉知秋緩緩剝著葡萄：“我手頭剛好有一份工作。本來想找別人，因為原本想你是不會回來了。”

　　莫歡問她：“是古文方面的么？”

　　“是文字方面的。我想別人幫我寫。”

　　“你的故事？”

　　“我和他的故事。”

　　“這需要多久?”

　　“可能有點久。小然，我會給你報酬的。”

　　“很有趣，”莫歡審視的望著對方，“為什么是我？”

　　葉知秋搖頭：“我值得信任的人世上除了姐姐，就是你了。我是個孤家寡人。”

　　莫歡說；“小姨，這不是我的專業。并且，也不是一份長久的工作。我想我還是去大學里找一份。”

　　葉知秋微笑：“你以為我是有意幫你？就像我幫李敏那樣？”

　　“的確有點像。”

　　“小然，你在我眼中是獨一無二的。這也是我對你獨一無二的請求。”

　　對方這句飽含情感的話，另不快的回憶很快又涌入莫歡頭腦。太充盈的，猝不及防的感情總是試圖沖破她養成至今根深蒂固的理智與淡漠。她不要這些情感，過去不要，現在也別來。

　　她低下頭，看著那枚指環：“您還是找別人吧。我連言情小說都沒看過一本，怎么寫得出。”

　　葉知秋怔了片刻，眼睛里有淚水。她不是傷心莫然的拒絕，而是傷心莫然拒絕的樣子。她的樣子讓葉知秋想起十多年前，她從深圳回來后第一次見到莫然時，少女莫然眼中的拒絕。

　　她不止拒絕葉知秋。她簡直拒絕一切。她讓自己害怕，她不屬于葉知秋和安憫年的時代，她是葉知歡和莫子蔚的女兒。

　　她從不曾嘗試愛為何物，恨為何物。

　　當然，葉知秋記得，莫然也曾如當年自己一樣，義無反顧的投入狂奔過一次，只那一次，她折了自己脆弱的翼，補了繭蛹里最后一個口——莫然將自己包裹在里面，寄去杭州，結婚，就業，一去不回。

　　葉知秋說服自己年齡會慢慢融化孩子心中的堅冰。可此番莫然再回來，就似她當年冥冥中咬定自己要回來。不同的是，操控葉知秋的是心底的熾熱，而左右莫然的，仍是那份骨血中的漠然。

　　如果，當年是她叫作安然呢？葉知秋迷信的想。

　　莫然已經準備起身告辭了。

　　“指環您收好。過幾天，我再過來。”

　　“安然。”她激動的站起來，還是鬼使神差的喚她。

　　莫然即使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免不了心頭煩擾。

　　自己與小姨的關系，是她永遠不愿整理的亂麻。

　　叫她怎么愿意一筆筆寫出來？

　　葉知秋自知失言。她送莫然到門口：

　　“指環你代我保管吧，下次來再還給我。”

　　莫歡立刻反對：“這么貴重的東西，還是您戴著吧。我知道，您是很看重的。”

　　葉知秋答：“正因為看得重，它在不在我手上已經無關緊要了。你拿去戴吧，我見你手上空空的，不好看。”

　　莫歡無奈嘆出長長一口氣，她也唯恐拒絕小姨太多了。

　　“小然，我等你下次過來。”

　　莫然走了，門在她身后緩慢又鄭重的關合。葉知秋背貼在門上，清晰的聽著女兒漸行漸遠的步子，心中絞痛如故。